陈 刚
(北京师范大学,北京,100875)
最近电影《我不是药神》受到广泛关注,我注意到两个现象。第一,这个电影为何能获得如此高的票房?很多人提出是由于现实主义风格,我认为这部电影成功的原因在于对人们日常的表述和复原。观影体验是和人的基本经验分不开的,而这部电影在观众的基本生活经验方面具有很大的吸引力,人们也纷纷对这部电影进行了院线和网络上的狂欢式解读,因此这部电影的走红很大原因是在于其与现实经验的呼应。第二,《我不是药神》的现实主义题材对比之前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的题材而言,在影像的表达方式上有一些独特之处。《我不是药神》这个电影的镜头转换速度非常快,同时每个电影镜头的调度频率也很高,景物的变化非常丰富。由此引出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当下的媒介环境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观众已经从看纸质媒体的时代进入到一个被社交媒体和各种各样的APP充斥着的网络世界。人们对于影像的阅读经验和方式与传统截然不同,以往观众更多的是沉寂在黑色黑暗的环境中,凝视着电影荧幕,进行着一种造梦式的观影活动。而现在不仅有影院,还有IPAD等各种私人设备,人们的观影习惯以及受影视所影响的视觉和思维方式都发生了根本改变。这一点与印刷术对中世纪教堂职责的影响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印刷术将面对面的思想传播变成了抽象的文字传教,这也是一种技术影响思想文化的典型事例。因此当时代又发展到了一个以视觉文化为主体的文化生态阶段时,我们不能忽略的是当下所处的媒介环境,以及在这个媒介环境中影像阅读经验所发生的改变。
下面会谈到几个问题,比如说社交媒体对于影像(图片、视频)的及时分享,阅读的碎片化等。在前一段时间里,人们对于如《滚蛋吧肿瘤君》《笑的烦恼》《小时代》等MV拼接出来的电影最终取得了很高的票房成绩而感到怀疑。这些影片成功的原因在于成功地捕获了观众的观影习惯。00后和90后对于影片表达方式的认知大多来自于社交媒体,他们认为那就是一种叙事方式,因而并不在乎完整的叙事逻辑,反而看重小情节、小段落的叙事完整性。正如我们所看到的,电影的表达方式在随着观众的阅读习惯发生变化。前些年80后们喜欢看漫画,很多电影如《爱情公寓》等也就有了漫画思维,再比如周星驰的很多电影里也设置了独立的思考和独白的空间,这些都是漫画思维在影视创作中占据一席之地的证据。可以说漫画在那个时期成为了影像主体表达想法的方式,而到了现在这一选择又发生了变化。
图1 《滚蛋吧!肿瘤君》海报 2015
图2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IMAX版海报 张春 2017(以上图片来源于豆瓣电影)
在这种情况下还产生了另一个问题,即大数据阅读背景下受众的阅读体验的范围变得越来越窄。这是因为大数据会根据人的个人喜好量身推送阅读内容,这样会导致人们的涉猎面越来越有限,而从这个层面来看,其实互联网带给人们的已经不是所谓的海量信息,而是被人们检索或选择过的、又通过大数据加以筛选了的信息,因此这时候观众的视野反而变得狭窄了。而在观众日常的媒体阅读中,视觉思维方式往往会受到媒体中影像阅读经验的影响,反过来这也影响着电影创作者对于电影影像本体的创作手法和表达方式。对于电影技术而言,《长城》和《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这两部电影在工业水准上完成了数字技术和虚拟影像的引入。其实在虚拟影像和数字技术出现的时候,人们就高呼巴赞的影像理论死了,在之后现实和影像之间将失去对应关系。在这种情况下现代电影理论里的文化研究和社会学研究,包括社会新理论对电影的研究等等,都好像变得不适合了。这个时候其实可以注意到一个问题,即在《微微一笑很倾城》与《头号玩家》这两部电影里,其实并不是虚拟世界代替了现实世界,而是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已经无缝连接了。这代表了90后和00后这两代人从小培养起来的思维方式,很多人可能已经无法分清楚自己的身份到底是游戏当中的某个段位还是现实当中的“屌丝”。就像在2018年第18届亚运会中当中国游戏团队获得冠军的时候,网上获得的点击量、微博粉丝量和关注度等都超过了任何其他的竞赛项目。这正是因为我们的媒体环境变了,而在数字技术引入到游戏化的虚拟影像后,也已经变成了90后、00后当下认知影像的主要方式。
所以,我们会发现虚拟影像世界的社交互动与现实社会的社交互动已经实现了无缝衔接。《微微一笑很倾城》就是典型的网上恋爱延伸到现实当中的例子。虚拟世界现在已经发展到了可以独立于现实世界之外,以前对于虚拟世界的认知往往是认为其要通过现实世界的对应物或现实经验来作对照才能够存在,一旦脱离了真实世界的逻辑,虚拟影像是无法被阅读的,而现在这一切已经全然不同。在西方,像《盗梦空间》《蝙蝠峡》这样的电影已经使人们无法区分出哪个才是现实世界了,这就是电影的未来。而中国电影的创作界和学界对这个问题的思考都相对滞后,面对这个情况,也就是当下电影更加关注对多重感官和丰富情感体验调动的这一现实,我们应该如何应对呢?对于这个问题,其实现在已兴起了名为“后电影理论”或者是“后电影时代理论”的研究。它是把电影作为媒介,或者是越过电影转而研究多媒体、跨媒体的话题,但在这种情况下其实我们又会忽视关于电影本体的问题。经典电影理论就是讨论电影是什么的问题,在电影刚出现的时候一直没有找准定位,电影如何与绘画进行区分、如何在区分中找到定位等本体性的问题也一直没有得到答案,可以说电影研究花费了整个19世纪后半叶到20世纪前半叶的时间来讨论本体的问题。电影美学理论在学院电影兴起之前一直在讨论电影到底是什么、电影到底可以干什么的问题。
那么电影发展到当下,我们是否仍要跟随西方去讨论问题呢?我们的媒介环境事实上远远比西方欧美国家更复杂,西方的社交媒体领域包括电商的发展情况相对来说是滞后于中国的。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我们对当下电影理论、电影美学的研究与西方其实是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的,那又何必一定要跟随西方的后现代理论方向、沿着西方的道路继续往前走呢?在当前的媒介环境下,中国电影已经拥有了相同的技术支撑背景,那么电影美学的讨论为什么不重新回到对电影本体美学的思考和反思上呢?也就是说在包括西方理论在内的一些电影本体美学的问题上,我们应该有自己的论述和研究。关于电影是不是可以回到电影本体的建构这个问题,由于经典电影里面提到的有关深度、注意力、运动感、记忆、想象等一系列元素在今天都已发生了变化,例如我们的观影方式、习惯向现实空间和游戏空间无缝对接转变,又如3D、4D电影和VR的普及等等,这些都将对电影本体的认识发生改变,因此这个问题在今天已经变得更为复杂。
在当前的现实条件下,我们面临的挑战在于能否直面媒介环境和数字技术的变化,进而更深入地去探讨电影的本体问题。无论是将这个方向发展成一种自我的流派也好、风格也好,都将证明我们是可以跟西方走在同一个起跑线上来重新研究和思考电影的本体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