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一本小书,去奥扎克

2018-04-16 15:32王伟滨
英语学习 2018年2期
关键词:光谷吉姆扎克

王伟滨

我的朋友吉姆1从密苏里科技大学(MST)退休后不久,在附近的奥扎克山里买了20英亩(acres)土地,在大片的林子里建了两间小木屋,每周有一半的时间,他都在这片空旷的土地上度过。他把这地方称作“月光谷”(Moonshine Hollow)——“moonshine”原指“私酒”,过去禁酒的时候(The Prohibition Time),人们的确在这儿的山谷里私自造酒;不过,吉姆不会造酒,他只是在这里的月光下酿造些略带酒意的性情文字。

奥扎克是个复数概念,英文是“The Ozarks”,它所包括的大片土地,延伸到阿肯色、堪萨斯以及密苏里的大部分地区。我没有去过奥扎克,但是早就领教过奥扎克的“冷”,那是因为一部名叫《冬天的骨头》(Winters Bone)的电影——故事的发生地正是“月光谷”周围这片地方。吉姆告诉我,原著小说里描述的,比电影还要冷,而真实的奥扎克,除了“冷”,还有别的。

2017年2月,我终于拜访了奥扎克——当然要带上那本小书。

16岁的女孩儿蕾(Ree Dolly)生活在奥扎克山里,父亲好久不回家了,家里只有蕾挑起照顾两个年幼的弟弟和痴呆的妈妈的重担:“The snow fell first in hard little bits, frosty white bits blown sideways to pelt Rees face as she raised the ax, swung down, raised it again, splitting wood while being stung by cold flung from the sky. Bits worked inside her neckline and melted against her chest... Her overcoat was an implacable black and had been Mamaws grim old wool battered by decades of howling winter and summer moths.”2 (天空中下著小硬颗粒的雪,冰凉的小白粒打在蕾的脸上,蕾举起斧子,抡下去,再举起,木头被劈碎,她的脸被天空中抡下来的寒冷蜇痛。雪粒冲进衣领,在她的胸口融化……她身上那件难看的羊毛大衣是妈妈的,是那种苦大仇深的黑色,几十年来被冬日风雪切割和夏日飞蛾叮咬,已破烂不堪。)

2月份,是奥扎克最冷的日子,但是很奇怪,去年冬天却并没有那么冷,有时候,可以只穿单衣,甚至T恤,我千里迢迢带来的大皮衣全然派不上用场了。

罗拉(Rolla)小镇——MST所在地——位于密苏里中南部的奥扎克高地,被高山、湖泊、森林环绕,一直是旅游者热衷的地方。从小镇开车,往西南方向,大概二十几分钟路程,就进了奥扎克山区。山里的居民贫穷而彪悍,据说制毒、贩毒是他们的一个重要生计。这里最多见的是小教堂和小酒馆——有时候,也许两者达到的效果是相同的。

虽然有青山绿水,但是这里却并非世外桃源。在这里,人们砍树,来盖房、烧火;人们猎杀小鹿、松鼠,来填饱肚子。在这里,十几岁的孩子就要学会扛枪,保护自己和家园。在这里,人们保守着自己的一套不对外人开放的生存方式。

蕾不喜欢这里,她一心想着可以通过参军或者别的什么方式离开。她更希望自己的两个弟弟不要被这里冷酷的环境吞蚀:“Rees grand hope was that these boys would not be dead to wonder by age twelve, dulled to life, empty of kindness, boiling with mean.”3(蕾的伟大愿望就是,到12岁时,两个弟弟还相信奇迹,还热爱生活,还心存善意,还拒绝刻薄。)

在这片“蛮荒”之地,很少见到警察,似乎这些人已被文明抛弃,全然自生自灭。吉姆警告我这个黄皮肤的人:在这里行事,小心为妙,因为这里的人可没有那么开化,不仅对有色人种抱有偏见,更有许多所谓的“meth heads”(瘾君子),本身就是行走的定时炸弹。

我们遍布伤痕的皮卡车走过蜿蜒的山路,经过一排排破败的房子,或许,蕾的父亲就曾经在其中的某一间住过。

“Jessup, her father, had not set by a fat woodpile nor split what there was for the potbelly before he went down the steep yard to his blue Capri and bounced away on the rut road. He had not set food by nor money, but promised hed be back soon as he could with a paper sack of cash and a trunkload of delights. Jessup was a broken-faced, furtive man given to uttering quick pleading promises that made it easier for him to walk out the door and be gone, or come back inside and be forgiven.”4 (杰希普,就是蕾的爸爸,没有给家里的大肚炉子备下一大堆柴火,或哪怕只是把院里的木头劈了,就径自走过陡陡的院子,发动那辆蓝色的卡普里,沿着土路颠簸而去。他也没有备下食物或钱,不过他承诺说,很快就会搞一袋子钱和一卡车好吃的回来。他脸上伤痕累累,行事鬼鬼祟祟,总爱恳切地做出种种承诺。他总是走出那扇门,消失一段时间;又走进那扇门,被家人原谅。是他的承诺让这一切更容易些吧。)

过了这些房子,再穿过一片公共墓地,前方走到几乎无路可走的时候,就到达了我们的目的地。

路的尽头竖着一块牌子,写着“no outlet”,意思是“此路不通”——那当然是吉姆竖的。吉姆说,我不想写“dead end”,因为那看起来太晦气,还是这个听起来好些,而且还有个“没有电”的意思,因为“outlet”也指“电源”。

这里的确是无电、无自来水,连手机信号也没有,倒是个适合读书、静修的场所,想来古人隐修,大概也会选择这样的地方吧。

“月光谷”的南面,长长的大松河(The Big Piney)成了这片林子的一道天然屏障,其他方向放眼望去,全是一排排光秃秃的树,枝枝杈杈指向湛蓝的天空。有一条小溪从北面一直延伸过来,在林中形成几个小池塘,最后流入南面的大河里。如果仔细看,偶尔会看到秃鹰从天上飞过,还有林中若隐若现的小鹿的角或者尾巴。

也许因为在这块蛮荒之地生活得久了,人们对土地的意识与我们这些在城市里与人共用空间惯了的人非常不同。我注意到,吉姆用紫色在一些树上画了粗线,那些画紫线的树包围起来的,就是他的领地。在这蛮荒之地,你的领地和你的房子是把你与残酷的外界环境隔开的屏障,虽然这屏障或许不过是一条紫线,或者一扇薄薄的木门。

“You cant bust a girl in her own daddys house. I seen it written. Over there, somewhere. Daddys house aint the one you can nothin in.”5(在爸爸的房子里,你可不能欺负一个女孩子。我见到是这么写的。就在那儿。在什么地方。在爸爸的房子里,你可不能胡来。)就连痴呆的妈妈都懂得这个道理。但是有一天,警察忽然来访,通知蕾,她们的房子,爸爸的房子,可能保不住了。爸爸是保释出狱——以房子做“保”,如果他不能按时到庭,房子就要没收。

蕾四处奔走,饱受羞辱和伤痛,寻觅父亲。除了为了保住房子,还有,她相信“爸爸不会跑的”,他要是没在法庭露面,那就一定是死了。“Dad aint a runner. Dad is dead. He didnt show in court ‘cause hes out layin dead somewhere.”6

蕾找不回爸爸了,这里的人,为了保守秘密,早已把他灭口,并且沉尸水底。

不管是出于好心,还是实在受不了蕾的纠缠,几个曾经暴打她的女人,终于还是把她带到那个父亲葬身的池塘边,让她去把爸爸的手切下来,交给法院,证明他不是“弃保”潜逃,而是早已死了,这样,起码蕾家的房子算是保住了。

“The ice gave as she stretched, and she fell into the pond. She felt Dad with her legs, bent into the water and raised him by pulling on his head. His skin felt like pickled eggs. She found the good hand and pulled it toward the chain saw. Her body was gone, she could not feel it below the neck, and a glow spread in her mind. She was on a distant tranquil shore where rainbow-colored birds sang and coconuts dropped bountifully to warm sand. The smoke and rattle, his other hand coming free, the return walk to the car a blur. The sisters peeled her soggy clothes from her frame and shoved her into Mamaws coat.”7(她向前伸過去,冰一下子裂开,她掉进池塘里。她感到腿碰到爸爸的尸体,就探身到水里,拉住爸爸的头,把他提起来。爸爸的皮肤摸上去像腌鸡蛋似的。她摸到那只好手,拉到电锯上。她的身体消失了,脖子以下全无感觉,一道光在脑海里散开。她身在远方一片安静的海岸,彩虹色的鸟儿歌唱着,许多椰子掉落在温暖的沙地上。烟尘和轰响中,爸爸的另一只手也切下来了,走回车上的路,一团模糊。几个女人七手八脚扒下她湿透的衣服,又推搡着给她裹上妈妈的破大衣。)

在“月光谷”,我们忙碌了大半天,终于把一棵垂死的大树砍倒,劈碎,改天可以搞个不错的篝火晚会了。大汗淋漓之后,当然要按照奥扎克的风俗,跳到池塘里“降降温”——这里的水比蕾的那一洼要清澈、温柔得多了。

“Fading light buttered the ridges until shadows licked them clean and they were lost to fresh nightfall. The birds quieted as the last light darted away. Ree stood and stretched. Twilight dimmed the snow, but icicles overhead held that gleam.”(渐渐暗下去的日光给山岭涂上一层油亮,慢慢黑影又把那层油亮抹去,然后,一切都消失在新鲜的夜色里。最后一道光飞逝而去,鸟儿也静了。蕾站起身,伸展四肢。暮色把雪遮得暗了,但头顶上的冰柱,还抓着那一道光芒。)

房子保住了,还额外得到些钱。弟弟问,“现在有钱了,你是不是要离开啦?”“Naw. Id get lost without the weight of you two on my back.”8(“不会的,没有你们俩压在我背上,我就要迷失方向了,”蕾说。)

的确,奥扎克不只是“冷”,还有别的。真实地呼吸这里的空气,触摸这里的土地和长在土地上的生物,我不禁也爱上了这里。也许,正是因为她荒蛮而可爱的气质,奥扎克才吸引着我们这些被规矩束缚和墨水浸泡久了的人们吧。

1. 可参见《英语学习》2017年7月号“半亩塘”对此人(Professor James Bogan)的介绍。

2. Daniel Woodrell, Winters Bone, Sceptre, 2007. P. 9.

3. Ibid. P. 8.

4. Ibid. P. 4.

5. Ibid. P. 13.

6. Ibid. P. 124.

7. Ibid. P. 186.

8. Ibid. P. 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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