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传】朱光潜(1897年至1986年),现当代著名美学家、文艺理论家、教育家、翻译家。他的《谈文学》《谈美书简》等理论读物深入浅出、内容切实、文笔流畅,对提高青年人的写作能力与艺术鉴赏能力颇有启迪。
练习写作时,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则须我们牢记在心,那就是有话必说,无话不说,说须心口如一,不能说谎。文学是一种以语言文字为工具的表达艺术,心里有东西要表达,才通过语言文字表达出来,如果心里想表达的东西与所表达的不完全相同,那就失去了表达的功用。所谓“不完全相同”,有两个原因,一是作者的能力不够,二是他存心要说谎。如果是能力不够,那么他最好认清自己能力的限度,专写自己所能写的,这样他的能力自然逐渐增进;如果是存心说谎,那他就是走错了路,愈写就愈入迷,离文学就愈远。许多人在文学上不能有成就,大半都误在入手就养成说谎的习惯。
所谓“说谎”,有两种含义,第一是心里那样想而嘴里不那样说。一个作家须有一个“我”在,须勇敢地维护他的“我”。许多人有意或无意地在逢迎习俗,苟求欺世盗名,昧着良心去说话,其实终究是会被揭穿的。文学不是说谎的工具,你纵想说谎也无从说。“言为心声”,旁人听到你的话就能窥透你的内心,无论你的话是真是假。《论语》载有几句逸诗:“棠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孔子一眼就看破这话的不诚实,他说:“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作者未尝不希望别人相信他“岂不尔思”,但是他心里“未之思”,语言就无从表现出“思”来。作者在说谎这件事上失败了,在文学上也失败了。
其次,说谎是强不知以为知。你没有上过战场,却要描写战场的生活,没有仔细研究过一个守财奴的性格,却在一篇戏剧或小说中拿守财奴做主角。即使你想象力丰富,写出来的文章也还是缺乏文学作品所必需的真实性。人不能全知,也不能全无所知。一个聪明的作家须认清自己知解的限度,小心谨慎地让眼光注视着那限度以内的事物,看清楚了,才下笔去写。如果他想超过那限度去摸索,那他与其在浪漫派作家所谓的“想象”上做功夫,还不如在写实派作家所谓的“证据”上做功夫。这就是说,我们要充实自己的生活经验,把知解的限度逐渐扩大。
遇到可说的话,就要抓住机会,马上把它写下来,要极力使写出来的文字和心里的想法相符合。习文有如习画,常备一本速写簿带在身边,遇到一片风景,一个人物,或是一种动态,觉得它新鲜有趣,便可以入画,随时速写,若是画得不像,就再细看摆在面前的模特,反复修改,务求其像而后已。这种功夫在写作上做久了之后,我们一来可以养成追求精确的习惯;二来可以逐渐培养出像藝术家那样看待事物的眼光;三则可以提升写作技巧,使难写的事物逐渐成为易写的事物。
在初写时,我们必须谨守:一是写自己了解得清楚的事物,二是写易于着笔的内容。我把这两层分开来说,其实最重要的条件还是“了解得清楚”,了解得不清楚就不易于着笔。我们对自己日常生活了解得还是比较清楚的,所以写日记是初学写作的最好的方法。普通的日记只如记流水账,或是作干燥无味的起居注,那自然与文学无干。想把日记当作一种文学的训练,就要把材料记录得有趣。如果有一定的感受力,到处留心,一日之内值得记录的见闻与感想就绝不会缺乏。一番家常的谈话、一个新来的客人、一些街头的喧嚷、花木风云的新变化、读书看报时得到的一些感想、听来的一个故事,总之,一切事物都可以供你细心记录,成为好文章。你不必预定每天应写的字数,只要把应记的记下,长则数百字,短则数十字,都可不拘。你也不必在一天之内同时记下多件事,多记难免如“数莱菔下窖”,绝不会写得好。选择是文学的最重要的功夫,你每天选一件最值得记录的事,把它记得妥妥帖帖的,写成一件“作品”,那就够了。
(本文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