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一个下午的时间观察老鼠的洞穴。我坐在一蓬白草下面,离鼠洞约20米远。这是老鼠允许我接近的最近距离。再逼近半步,老鼠便会仓皇逃进洞穴,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老鼠洞筑在地头的一个土包上,有七八个洞口。不知老鼠为什么选择了这个较高的地势,也许是在洞穴被水淹了无数次后,它们知道了要把洞筑在高处,可这个高度它们是怎样确定下来的?老鼠的寸光之目又是怎样对一片地域的地势做高低判断的?
这个老鼠洞的确筑在高处。以我的眼光来看,方圆几十里内,这也是最好的地势,再大的水灾也不会威胁到它们。
这个蜂窝状的鼠洞里住着大约上百只老鼠,每个洞口都有老鼠进进出出,有往外运麦壳和渣质的,有往里搬麦穗和麦粒的。那繁忙的景象让人觉得它们才是真正的收获者。
有几次我扛着锨过去,忍不住想挖开老鼠的洞看看里面到底贮藏了多少麦子,但我还是没有动手。
老鼠洞分上、中、下三层,从田野里运回来的麦穗被贮存在最上层的洞穴里,中层是加工的作坊,老鼠把麦穗上的麦粒一粒粒剥下来,麦壳和渣质被运出洞外,干净饱满的麦粒则会从一个垂直的洞口输送到最下层的底仓里。
整个工作流程有着严格的分工,不知这种分工和内部管理是怎样完成的。在匆忙的队伍中,我根本分辨不出哪一只是鼠王,我也没有发现一只背着手迈着方步闲转的鼠官。
我曾在麦地中看见一只充当了搬运工具的小老鼠,它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四肢紧抱着麦穗,另一只大老鼠咬住它的尾巴拉着它走。我走近时,大老鼠扔下小老鼠就跑了,小老鼠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抱着麦穗躺在地上发愣。我踢了它一脚,它才反应过来,一骨碌爬起来,扔下麦穗便跑。我看见它的脊背被磨得红稀稀的,没有了毛,跑起来一歪一斜的,像是很疼的样子。
以前我在地头见过好几只脊背上没毛的死老鼠,我还以为它们是相互厮打而死的,现在终于明白了。
我终生都不会走进老鼠那深深的洞穴,只会像个客人,打量它们忙碌劳作的身影。老鼠应该有这样的好收成,这是我们的土地,这也是老鼠的土地。
我们未开墾时,这片长满矮蒿的荒地上到处都是鼠洞,老鼠靠草籽儿和草秆为生,过着富足安逸的日子。后来我们烧掉蒿草和灌木,毁掉老鼠洞,把地翻一翻,种上了麦子。我们以为老鼠全被埋进地里了,当我们来割麦子的时候,却发现地头筑满了老鼠洞,它们已先于我们开始了紧张忙碌的麦收。这些没草籽儿可食的老鼠,只能靠麦粒为生。也不知道那些被我们称为细粮的坚硬麦粒,合不合老鼠的胃口,它们吃起来会不会不舒服。
看到这些匆忙的抢收者,不禁让人觉得,丰收的喜悦不仅仅是人类的,也是万物的。在我们喜庆的日子里,如果有一只老鼠在哭泣,一只鸟在伤心流泪,那么我们的欢乐是多么的孤独和尴尬。
我们庆祝丰收的同时,另一种动物也在为这片麦子的丰收而欢庆,我们虽然听不见它们的笑声,但还是能感觉到它们的喜悦。它们和村民一样,期待了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它们的期望没有落空,我们的也没落空。它们用那只每次只能拿一根麦穗,捧两颗麦粒的小爪子,从我们的大丰收中拿走一点儿,就能过上很好的日子。而我们,几乎每年都差那么一点儿,但也能幸福美满地吃饱肚子。
刘亮程,新疆沙湾县人,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他种过地,当过农机管理员。他在劳动之余写点文字,几乎所有文字都在写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小村子。在这个村子里,房子被风吹旧,太阳将人晒老,所有树木都按自然的意志生叶展枝,而他也在不慌不忙中努力接近一种自然的生存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