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
早上醒来的时候,听见卖豆腐的哨子在窗外呜呜地吹。
每次这哨子声都能引起我不少的怅惘。
不是它那低叹暗气似的声调在诱发我的漂泊者的乡愁;不是呢,像我这样的outcast(漂泊者),没有了故乡,也没有了祖国,所谓“乡愁”之类的优雅的情绪,轻易不会兜上我的心头。
也不是它那类乎军笳、然而已颇小规模的悲壮的颤音,使我联想到另一方面的烟云似的过去;也不是呢,过去的,只留下淡淡的一道痕,早已为现实的严肃和未来的闪光所掩煞、所销毁。
所以我这怅惘是难言的。然而每次我听到这呜呜的声音,總抑不住胸间那股回荡起伏的怅惘的滋味。昨夜我在夜市上,也感到了同样酸辣的滋味。
每次我到夜市,看见那些用一张席铺挡住了潮湿的泥土,就这么着,货物和人一同挤在上面,冒着寒风在嚷嚷然叫卖的衣衫褴褛的小贩子,我总是感到说不出的怅惘的心情。说是在怜悯他们吗?我知道怜悯是亵渎的。那么,说是在同情他们罢?我又觉得太轻。我心底里钦佩他们那种求生存的忠实的手段和态度,然而,亦未始不以为那是太拙笨。我从他们那雄辩似的“夸卖”声中感到了他们心的哀诉。我仿佛看见他们吁出的热气在天空中凝集为一片灰色的云。
可是他们没有呜呜的哨子。没有这像是闷在瓮中,像是透过了重压而挣扎出来的地下的声音作为他们的生活的象征。
呜呜的声音震破了冻凝的空气,在我的窗前过去了。我倾耳静听,似乎已经从这单调的呜呜中读出了无数文字。
我猛然推开幛子,遥望屋后的天空。我看见了些什么呢?我只看见满天白茫茫的愁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