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
10岁之前,我过着平静而幸福的生活。妈妈蔡月玲在湖南省长沙市宁乡县沩山乡合作社工作,爸爸是城关镇小学的语文老师。我3岁那年,有了妹妹婷婷。爸妈偶尔也会争吵,但我认为大概很多夫妻都是如此。
然而10岁那年,我的命运发生了转折。那年夏天的一个夜晚,我被爸妈的争吵声惊醒,我听到爸爸说:“清清不是我们的孩子,我做不到视如己出,要么,你把孩子送走,要么,我们离婚。”沉静的夜里,妈妈的抽噎声十分清晰,但她还是坚定地说:“清清一天是我的女儿,一辈子都是,我绝不会将她送走。”
这个消息将我震得久久回不过神来,从那一刻起,我的生活陷入不幸的深渊。几天后,养父母离婚,养父带走了妹妹。离婚后,养母把所有的爱都寄托在我身上。可我心里却有了隔阂:我的亲生父母到底在哪里?他们为什么将我丢弃?有没有找过我?这些问题困扰着我,让我无心学习,我的成绩一落千丈。终于,我忍不住问养母:“我的亲生爸妈在哪里?我要去找他们。”
一开始,养母总是闪烁其词。她越是这样,我越想要知道答案。一天,养母的一位好友到家里来串门,我隐约听到她们在说我,就凑到门口偷听。那人说:“早劝你再找个人,你不听,一心都放在周清身上。你可别让她飞太高了,必须牢牢把她留在身边,要不将来你老了指望谁……”
我恍然大悟,原来养母对我好,是想把我禁锢在身边,将来给她养老。对早熟的孩子来说,这句话就是一根刺。那人走后,我忍不住冲养母吼起来:“你是害怕没人为你养老,故意将我留在身边吧?你太自私了,我亲生爸妈在哪里?”养母被我的话气得浑身发抖,放声大哭。
几天后,养母告诉我,我的亲生父亲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因车祸去世,亲生母亲生我时,不幸难产去世。自从得知自己的身世后,我一直憧憬着和亲生父母重逢的场面,没想到他们却已去世。一刹那,所有的幻想都消散了,一想到养母是将我当养老的工具,我更加心灰意冷,于是每天不吃不喝,也不去上学。那段时间,养母费尽心思,终于将我劝回了学校,但我心里始终有个疙瘩解不开,变得越来越叛逆。我经常逃课去网吧,和一些社会青年厮混在一起。我肆无忌惮地挥霍着青春,报复这个世界对我的不公。一个褊狭少女的心已让我全然看不到养母眼里越来越浓重的担忧。
那段时间,养母频频外出。我也越发无所顾忌,整日泡在网吧里,有时甚至彻夜不归。
2012年底的一天,养母在网吧找到我,说家里来了客人,要我馬上跟她回家去。我不耐烦地说:“我谁也不见。”养母一脸悲怆,“我骗了你,你的亲生父母没有去世。现在,他们找你来了。”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了,震惊之余来不及细想,急忙跑回了家。
客厅里坐着一个端庄又陌生的女人。我紧紧盯着她,手心直冒汗。她温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拉过我的手:“你是清清?都长这么大了。”她脸上带着微笑,拉着我的手又细腻又温暖,和每天苍白着一张脸、对我唠叨个不停的养母完全相反,跟我想象中母亲的优雅模样一点都不差。我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狂喊:这是我的妈妈。
妈妈告诉我,在我两岁时,她带我走亲戚,在宁乡县车站不慎将我丢失。不久前,他们通过养母在网上发的一个帖子找到了我,妈妈眼含热泪:“这么多年,我们一直都没放弃寻找你,幸好你健健康康长成了大姑娘,真要好好谢谢你的养母。”
我一下子愣住了,养母居然在帮我寻亲,我一时难以置信。妈妈问我:“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县城的家?”我欣喜地点了点头,全然不顾背后养母那道忧伤和不舍的目光。
就这样,我跟着妈妈回了她在县城的家。我不断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以后只要记得我的妈妈叫刘春梅,在县广播站当播音员。爸爸叫方强,是县里海尔电器专卖店的老板。我还有一个比我小4岁的弟弟,叫东儿。他们才是我的亲人。从此,我要好好学习,做一个让父母骄傲的女儿。
我努力学习,收敛了以前的坏脾气,变得乖巧听话。我帮父母做家务,辅导弟弟学习,拼命做一个人人夸赞的好孩子。偶尔,养母会给我打电话,希望我能回家里住几天,我总是以学业太忙为由拒绝她。偶尔她自己跑来看我,塞给我一些零花钱,我也一律拒绝。
2017年7月,我接到了暨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妈妈高兴极了,第一件事就是让我打电话告诉养母这个消息。我一脸不屑地说:“我考上大学关她什么事,为什么要告诉她?”
妈妈长叹一声,那天晚上,她将我叫到身边,双眼含泪道:“其实,我也不是你亲妈,你的亲妈叫孙红玉,确实在生你的时候难产死了。”
那天晚上,我听到一个让我泪流满面、痛彻心扉的故事。
1995年,刘春梅、孙红玉和蔡月玲同为湖南女子职业大学文学社的好友,3个人又是老乡,情同姐妹。1997年,孙红玉为了男朋友去了郴州工作。一年后,孙红玉的男友不幸车祸身亡。此时,她却发现自己怀孕了。出于对男友的爱,红玉一心想生下这个孩子,却遭到父母的坚决反对。这个痴情的女孩没办法,找到刘春梅和蔡月玲帮忙。当时,刘春梅和蔡月玲在宁乡县城实习,就将她留在身边,轮流照顾她。
不幸的是,孙红玉在生产时出现了羊水堵塞,当父母赶到时,她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红玉的父母悲痛欲绝,认定是这个孩子害死了女儿,断然拒绝抚养。孙红玉临死前,将孩子托付给了刘春梅和蔡月玲。两人虽然含泪应允,但毕竟都是未婚姑娘,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傻了眼。当时,有人出主意,让她们把孩子送到爷爷奶奶家。可老人住在农村,年纪已经很大了,根本无力抚养孩子。她们又商量将孩子送去孤儿院,可蔡月玲不忍违背对好友的承诺。
起初,两个人还一起帮衬着,共同抚养孩子。不久,刘春梅考入县广播站,还谈了一个政府机关的男朋友。渐渐地,她的心态发生了变化,不停地对蔡月玲说:“我不能让男朋友知道这个孩子,不然,他肯定会跟我分手。”蔡月玲理解她的苦衷,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独自抚养孩子。
可蔡月玲怎么也没有想到,为了这个孩子,她受尽风言风语,在找工作、谈恋爱时处处受挫,连她的父母都抬不起头来。直到27岁那年,她才和愿意接受这个孩子的初中同学结了婚。起初,两个人感情还不错,几年后,又因为这个孩子,她的婚姻破裂了。
这个孩子就是我。
我颤抖着问刘春梅妈妈:“既然您不是我亲生妈妈,为什么要冒充?”她泪水滚滚而下:“你小的时候,月玲因为埋怨我自私,和我断了往来。如果你一帆风顺长大,她可能永远不会来找我了。但月玲怕你误入歧途,才来找我,希望我能扮演你的亲生母亲。我爱人也支持我抚养你,我才答应了月玲的要求。实际上,月玲起早贪黑赚钱,隔三差五就寄钱来,唯恐你受了委屈。她还说,不要把这个秘密告诉你……”
那一刻,我泪雨滂沱,脑海里闪现出我和月玲妈妈的点点滴滴——
小时候月玲妈妈骑自行车载着我,穿过大街小巷,只为了买一根我最爱吃的冰糖葫芦。回家的路上,我们与另一辆自行车相撞,不慎跌倒在地,她不顾自己跌破的膝盖,将我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生怕我受一丁点伤。有一次我吃饭时不小心被魚刺卡住了,从那以后,每次吃鱼,她总是先替我把刺剔得干干净净。少女的叛逆时期,我渴望亲生妈妈的爱,她就将自己隐藏起来,却让那份深沉的母爱在尘埃处开出花来……
这个女人,用十几年的时间,把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孤女如珍宝般养育在身边。而我,却始终无情地想要逃离。当“亲妈”出现时,我毫不犹豫将她摒弃。我对她的无情,何其残忍。而她对我的爱,除了是基于对早亡好友的承诺,更多是在岁月深处沉淀的超越了血缘的母女情。我,已是她人生惨败的唯一寄托。
我泪如雨下。春梅妈妈提醒我:“你能考上大学,月玲是最高兴的。现在你该怎么做?”
我迫不及待地回到沩山乡,重重地跪倒在月玲妈妈面前,忏悔着这么多年来对她的刻薄与冷酷。我问月玲妈妈:“为什么不早点把真相告诉我?如果我早一点知道,也许就不会那么任性。”
月玲妈妈紧紧地把我拥在怀里:“当年,从红玉手里接过你,你还是一个小不点,这些年,我看着你一点点长大,虽然你不听话,但你带给我的快乐,多少弥补了我亲生女儿不在身边的遗憾。我们母女俩相依为命,我哪怕受再多委屈,也一心盼着你能长大成才……”
这一生,我何其有幸,有两个将我视若珍宝的妈妈,在她们的接力下,我一直活在爱的怀抱里。而我唯有用一生的光阴,用更热烈的爱,去回报这无尽的爱,无言的付出……
(路凌摘自《知音》2018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