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露
大德寺
日本濑户深受中国宋元时期瓷器的影响。自建盏传入日本,以天目的形式出现,对这一地区以至这个国家的审美带来了巨大的变革。器型的变化与人文的发展、历史的转变是紧密联系的。笔者通过此次调研进一步了解了日本天目茶碗与建盏的关系,以及日本茶碗后期的自我成长。
Seto, Japan, was deeply influenced by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in China. Since the jian teacup was introduced to Japan , Appeared in the form of“Tianmu”, which brought about a great change in the aesthetics of a region and a country. The change of the shape to the development of humanity and the change of history are closely related, the author through this research to further underst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emmoku and jian teacup, and Japan bowl late self growth.
笔者在去日本之前查阅了大量关于“曜变天目”的资料,它是兴起于中国北宋的黑釉建盏,不过在学术界关于天目是否就是建盏的问题仍然存在着争执。北宋的茶学专家蔡襄在《茶录》中提到: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熁之久,热难冷,最为要用。出他处者,皆不及也。其青白盏,斗试家自不用。《大观茶论》中,宋徽宗也强调了关于建盏的使用。80年代初,国内开始恢复仿制建盏的生产,但曜变效果和器型样式与古代差距较大。由于当年的窑址已经废弃,留下的只有碎片残渣,这使得日本的三大“曜变天目”格外受到外界的重视,这也是笔者此次赴日的目的。
三大“曜变天目”分别收藏于东京的静嘉堂文库、京都的大德寺龙光院和大阪的藤田美术馆。因为是国宝级文物同时也属于馆内藏品,被展览的机会并不多,笔者此行未能如愿见到。其中位于京都北面大片松林中的大德寺,分置有二十几座小寺庙,清静幽远、错落有致。里面虽然只开放四座,但能看到日本茶道集大成者的庭院设计,也算不虚此行。
一部艺术作品如果能够提供一定的信息,无疑有助于确定它的美学价值,也就产生了我们“阅读”和评价它的方式。一定的信息构成在其总形式关系中所起作用的一个因素,也为形式确定自身条件的一个因素。以庭院、茶席、凹间中的书画挂轴为主体的空间,和茶道具、点茶合为一部作品,而阅读它的方式就是它的美学,室町后期茶人用“一生仅此一会”来形容和对待。欣赏者在美学中寻找的东西是它的可感觉到的形式和它的表现方式。莫里斯关于美学的理解,话语参照并不是在外延的参照对比中消耗,而是在每一次欣赏和每一次享受它结构上不可替代的实际存在的时候,不断得到了丰富和提升。在参观寺庙的过程中,工作人员还向我们介绍了其中千利休设计的茶室。千利休会依据景色的不同,来布置每个隔扇的开放位置,使得人们在喝茶时,让风景进入室内,让观赏者享受茶与景的融合。开放式的观赏方式,是千利休关于茶与生活的审美需求。在没有花朵的“露地”,去感受枯寂中生命的起伏。
在其中开放的大仙院中,笔者有幸接触到了日本的茶道。在茶道仪式中,点茶招待的主人和品茶的客人之间这种互动,让笔者产生了思考,即使再亲近的关系也要行使主客之礼。
在中国古代,建盏因底座低且小容不进手指需要载台,所以是放在盏托上使用的。而后传到日本,点茶前则是先卸掉载台。因茶碗放在盏托上拌和茶会损伤盏托,所以手捧茶碗在手上点茶,也由此改变了后来日本茶碗的形状。点茶结束后,天目茶碗不直接放在盏托上,待用水清洗茶碗、擦拭盏托后,再放上天目茶碗。换好茶叶罐中的茶,擦拭干净后并排放在盘的左右,移至坐席中央供客人依次鉴赏。在一个角度欣赏曜变天目,看不到耀眼的斑点。但围绕四周,不仅会欣赏到曜变光斑的美丽,其器型的微妙转折也让人回味。宋人自然的审美,减去多余的装饰,最简单的造型:盏简单、无修饰,造型浑厚、线条明朗,口沿轻薄、利于饮用,底部圈足露出泥胎本色,与釉色形成鲜明对比,这与当时中国崇尚器型完整的时代有关。
北宋时期,吃茶是文人之间进行的高级游戏。建盏流入日本后,深受贵族喜爱,成为异国情调和翫赏舶来的器物。在寻访过程中,笔者陷入思考:宋元时期,输入日本陶瓷中的黑瓷并非大类,建盏数目也并不多。为何建盏能成为日本国宝级的文物,一直影响着日本审美?
日本在中国改变饮茶方式后的元明时期仍然盛行宋代点茶,并在14世纪开始仿造建盏,虽没有珍品但却目击了曜变天目的神奇。能阿弥所写的《君台观左右帐记》中,曜变天目是“建盏内无上之品,天下稀有之物也”。日本久松真一先生用七个点来总结禅:不均齐、简素、枯高、自然、幽玄、脱俗、静寂。这与建盏深层次釉色的质感不谋而合,是物的秉性与道佛思想深层交汇的一个例证。不稳定、变数多、落差大,隐中富有活力。
随后的村田珠光、武野绍鸥和千利休推崇的清贫主义具有一定的草庵风格,这些简单、朴素和粗陋的茶器物,成为了日本茶道的热宠,而唐物此时并没有落寞,以另一种审美体系存在和使用着。
村田珠光所持的唐物道具,也很有孤寂的趣味。唐物茶叶罐“抛头巾”是珠光最喜欢的道具,后来传给了继承人宗珠。《宗二记》中记载:这些茶叶罐都陆续转让给了他人,唯独这抛头巾和圆悟的挂轴一直保存到他去世。他对宗珠留下遗言说忌日时挂这挂轴、抛头巾里放粗茶用于点茶。通常对数寂者而言,这种器物是数寂的重点、关键。
珠光十分清楚茶叶罐的粗糙之相,但仍选择与室町初期以来所固定的评价标准不同的唐物,从粗糙之相中发现了独特的美。“打破唐物和物的界限”,外表普通的竹制品、粗糙的茶碗,以及异常简陋的花器,这在日本茶人们眼里是清静、质朴。千利休贯彻他的茶道精神,薮内流推崇茶碗,足利义政使用很薄的杉木“上杉瓢箪茶入(茶叶罐)”。当时主要的唐物都集中在贵族或武士家族手中,新崛起的茶人就开始选择了一些不同审美的器物。一方面是唐物的衍生,另一方面是新审美的开始。
在距离京都157公里外的濑户藏博物馆,收藏着大量不同时期出土的天目茶碗,也证明了在古代濑户这里最早开始仿造建盏。其特征主要以灰釉和铁釉,平肩、腹下内收、浅圈足为主。天目的展示不难让我们看出器型的微妙变化即釉色的转变。
在难以获得名贵建盏的年代里,受村田珠光(1423~1502)的引领,灰被天目受到关注。灰被天目(平肩天目)茶碗,碗底较建盏更宽阔,更适宜竹筅搅拌抹茶,形象也开始接近后来发展的日本抹茶碗。但让笔者思考在灰被天目粗质的外表下,其价值的转换在哪里?
元末明初,福建的南平茶洋窑早已不再生产灰被天目。因此濑户也不能直接从福建那里学习到完善的建盏制作技术,只能通过外销天目的造型、釉色等来进行学习仿制生产。在大量的天目茶碗中,我们不难看出茶洋窑卧入式(即“平肩”)与直型束口天目碗,无论在造型、釉色上,都是濑户天目学习的模本。濑户天目与建盏相似而胫足不同,建盏为直型,濑户天目与灰被天目则多为卧入式。
灰被天目最早被误认为是建窑的失败品,盏面没有出现黑色,因表面像覆盖了一层灰而得名。元代时,少量灰被天目出口到了日本,和黄天目一样,没有耀眼的颜色、花纹,朴素的状态却大大激起了当时日本人的美感体验。就像日本美学中的“侘寂”,去掉一切浮华的外衣后,留下的是依然值得回味和欣赏的事物。
物理学中“熵”是“损耗”的概念,在单向的自然转变过程中,任何方法都无法磨灭痕迹的存在。灰被天目就像是一夜间下的雪,覆盖在一切事物上,留下时间的痕迹与记忆,不执迷于结果,注重过程。器物在这里有了类似时间性和空间性的审美,遵循能量守恒定律,这种“自然”是一种能量,能带给观赏者一种新的审美体验。在如今的当代艺术中,日本的审美美学能拿来研究,正如阿甘本在《潜能》中所提到的,什么是物自体即艺术的朝向。作品的过量会被贬值,结果会被消解,而日本的极少主义式的意识嵌入,能量在这里的持续使得这种审美显得格外重要。
灰被天目是日本人自我发展探索茶碗美学的一类产物。在第一眼不美的事物中能够体会到后知后觉的新的美感。放弃世人心中充满耀眼光环的审美,去感悟不起眼的事物,挖掘物的本性与背后思考的理念。没有这种超越美的意识的诞生,灰被天目则不会得到至高的茶碗美誉,也没有如今的所见与思考。
笔者通过此次日本寻访和调研,了解到了中国古代建盏对日本器物发展的影响,以及日本文化和它自身审美发展的轨迹。相同的器型在不同的国家,受到人文、潮流、历史的不同影响使之改变,其微妙的变化正是它有意义的地方,同时也是值得我们一再去探讨和学习的地方。
参考文献:
〔1〕朱琰 《陶说》山东画报出版社 2010年
〔2〕田中仙翁 《茶道的美学—茶的精神与形式》 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2013年
〔3〕安伯托·艾柯《开放的作品》 新星出版社 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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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滕军 《中日茶文化交流史》 人民出版社 2004年
〔6〕陈进海 《世界陶瓷》第三卷 万卷出版社 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