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省宜宾市翠屏区东辰国际学校高一四班 向若琪
东山魁夷,日本著名风景画家、散文家。曾留学德国,旅行北欧,多次访问中国时。其风景画以西方写实的眼光捕捉日本情调之美。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听泉》《和风景的对话》《探求日本的美》等。
一、光昏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了。
夕日欲颓,将山间最后一缕金光渐渐收敛起来;云彩飘忽,被光穿透而余晖洒到树林中来。这神秘的黑姬山因背逆太阳而显出鬼魅的黑紫色,可那山峰俊秀的轮廓在我眼中却又是那样清晰。它们仿佛在金光中肆意伸展开来,用纤细的手指摩挲我的脸颊。这若有若无的触感竟让我感到那样的真实,我清楚地记得这酥痒感从脸颊,到颈部,麻麻地,一直到心里去了。远眺晚霞,我似乎想起什么,兀自地浅笑,这绯红的颜色可真像父亲气急败坏的脸。
记得这是最具有梦幻色彩的少年时代。
随着明治维新初期门户开放的政策,横滨和神户逐渐成为全日本最大的两个海港。恰父亲在横滨做了淦具商,家中一切初步稳定,我便有条件去大胆追逐自己的幻想。这么多年了,我始终忘不了那一段时光带给我惊喜与震撼。记得年少时,我总喜欢握着画笔坐在码头边,看海面上的红日升起又落下,船头的渔夫将网撒下又收起,我怎么也想不到这恬淡的时光将被一艘艘巨大的邮轮打破,而这恬淡的打破却又将是我人生另一扇门的开启。
下午三点的午后,天空晴朗无云。我坐在码头边的高墙上,双腿小心地垂在墙边。我看见那艘白色的邮轮中走下几个黄头发的异地人。女的穿褶裙,腰间好像还用一根极细的红丝带系着,显得那样高贵美丽;男的穿着干净整洁的黑色西装,上衣的口袋骄傲地立在胸前,高高的鼻梁下一张极大的嘴在张张合合说着些什么。我不知道他们来自何方,但他们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的尊贵与神秘感着实吸引着我,直到人影消散我仍呆呆地望着,忘却了身前浪潮翻滚,忘却了身后云彩如霞。
漫步街道,我惊奇地发现路上竟到处是那日我所见到的异地人。他们住在洁白的庭院楼阁中,屋前总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花园,里面或种着玫瑰或种着月季,我这种看惯了日本浅色樱花的孩子,竟会觉得那深红色的花卉是如此美丽,像是一个个身姿妖娆的贵妇,在朦朦胧胧的红薄纱后故意伸长白皙的手臂,似有似无地挑逗着你的每一根神经。
我承认,我完全被迷住了。
我固然是喜欢神户夜晚长久不息的灯火辉煌,固然是喜欢那古朴典雅的木头屋子,但不得不说,这隐匿在市区中高贵的白色庭院是最令我神往的。我不止一次地幻想,从那些尖顶屋子的阳台望出去,神户的夜会不会很不一样?
四周缄默,可我心中早已经有了答案。
“我回来了。”刚从学堂到家,我假装放松地将书本随意摆在桌上,目光却时不时瞟向内室。门虚掩着,我只隐约窥到父亲黑色的背影。“父亲。”我小心踱步到他房门前,恭敬地将双手叠放于膝,轻声唤着。“进来吧。”父亲的语气永远是那样平静,我的心狂跳着,拘谨地入室,又轻轻将房门掩上。“之前问你平生志向的事,你可是想好了?”“我想当画家!”我小心翼翼地说出了我的心声。“画家?呵。那些拿着画笔混饭吃的人么?
随着一声尖锐的讽刺,我结束了和父亲的谈话。
暮色四合,晚风轻抚草芽窸窸窣窣。我和父亲的矛盾一直持续到现在,但父亲终于还是做出了退让,考虑到我体弱多病,便默许了我的选择,只是他说,他再没有我这个儿子了。
“也许人生来就是矛盾的。”我喃喃道。
是啊,只要炊烟升起,故事就仍在继续。
“东山先生。”
听见划门发出响动,我便半跪着向门口轻轻点头。一抬头,就看见一张白皙干练的脸。原来是晴,我已经许久没见到他了。
“您好,请坐。”
几平小舍,清晰看到桌上红烛跳跃着,安静时,偶尔听其发出“噼啪”的轻响。门前橙红的纱帘半掩着,将通室映出一种诡秘的暖光,楣上挂着前些日子做的纸灯,朦朦胧胧的意境将沉默沏在茶盏中。
晴安静地坐了下来,过了许久,仍是一片沉寂。
端上一盏茶,捻着轻抿了一口,眼神不经意得瞥向他——他精干的头发整齐地梳理过,平直的额头下一双眼垂着,在暖光下映出两片睫毛的光影。“可是这茶……不合胃口?”我忍不住打破这平静。“啊,”他这才回过神来,“不是的,先生!”听着他慌乱地解释,我注意到他的两颊泛起一层羞赧的红晕,他埋下头去说:“只是刚才……想别的事情罢了。”
我一面笑着,一面为他添上滚滚的茶,对他说:“我最近画了几幅画,总的还算满意,你若有兴趣,就同我一道品鉴吧。”他的眼神突然有点踌躇不安,仿佛在避讳什么事,但嘴上却仍说着“快请”。我回过神来,他来找我为之何事我已经猜到八九,便一下子失落了起来,但仍是把画搬来给他看了。
画一共有四幅,绘的是一年四季。他似乎尤其喜欢绘夏樱的那幅,轻轻用手抚摸着,又小心地端起来看。我却摇了摇头,用手在画上圈了一个圆圈,叹息道:“春溪给人欢快,秋叶留人想象,冬雪让人回味,只是这夏樱还差一段味道。”
他不语,室内又陷入了沉寂。
“晴,你……”我皱起眉头,将嘴边的话使劲咽下。“先生!”他猛地一亮嗓子,我着实吓了一跳。我仔细一看,才发现他的眼角挂着几滴泪珠儿,我便急忙过去扶他坐下。“今天早上,琳子小姐又派人来找您了。”他抬头望着我。“您为什么会拒绝她的请求呢?她请您为她作画,你知道的,以她的名声,一定可以换您一个好前程,您又何必囿于这寒舍呢!”
这些问题,旁人已问过千百遍,可是晴是那样老实的孩子,他怎么会知道我的苦衷,我要怎么做他才会安心呢?
我瞥向窗外,月明星稀,已是夜半之时。“我的画缺少真正的灵魂,为琳子小姐作画,我实在惭愧,我……”“先生!”再一次被他打断,我的心像蚁蚀一般,丝丝麻麻的痛缠在心间,使我喘不过气来。我将颤抖的嘴唇咬住,想强使它平静下来。晴却突然起身子向我鞠躬,“先生何苦为难自己,还请三思啊!”
茶,已经凉了。红烛已烧过大半,溅在桌上的泪滴凝成血一般的痕迹。门前橙红的纱帘被深夜清冷的风吹地乱舞,暖光肆意蹦跳在堂室四壁。我背向他,不再说一句话。
到了平旦之时,我瞧见地上他的影子,仍是鞠躬状态,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闭眼,冰冷的泪便淌了下来。
“晴……你走吧……”
红烛终于燃尽了,室内只留纸灯朦胧的微光,四周完全沉寂了。我愣愣地望向窗外,望月皓皓为夜空点上幽冷的灯。窗口幽幽地飘着些落樱,皎洁的月光斜穿过窗户,洒在樱花瓣上。这樱花,是宵樱啊。可是宵樱知道我的苦楚吗?那些堂而皇之的理由不过是我再没有钱买颜料的借口罢了。它在看着我吗?它是否在为我的不幸而深表同情,还是偷笑着我滑稽的谎言。
“倘若樱花常开,我们的生命永在,那么在这些偶然的遇见里就不会引起任何感动。花儿由于其可能凋谢才更显示出生命的光辉。在感到花儿的美好时,我们一定会在无意识中不由得彼此珍惜自己的生命,感到在这茫茫世界里能有缘相遇的喜悦。”
是这样吗,宵樱?是这样吧。
秋天就快要过去了。
不得不说,我实在很喜欢这里。一下火车,我就清晰地嗅到一种别样的清新,东京的空气潮湿而苦涩,就像摩肩接踵的人群腋下的汗液,而这里,北海道富良野的空气是冷涩而芬芳的,其间还夹杂些许海风的微腥。走上山去,树丛稀稀疏疏的,落叶间掩藏着苦涩的小果子,我每踩下一步,都可以听见干脆的枯叶碾碎的声音。偶尔有鸿雁嘶叫着从头掠过,树干枝丫间,松鼠们或端着手站立,或轻快地攀上更高的树枝,一下子就不见了。于无声处,我竟看见一家旅店。它静默地站在遍地黄叶上,倚着橘红的山丘,靠着黄色的桦林。我沉默地走近,我看见它棕黑色的屋顶落满了枯叶,白色的石子小路蜿蜒到深林。在这清幽的山林间,它把时间凝成了永恒。
轻推滑门,慵懒的阳光便斜斜地洒在木地板上,顺着光我看到一个着淡蓝色碎花长裙的背影,细腻的缩缅在背后系成小巧的结,宽大的袖子长到地上铺着。目光直上,我看见白皙而修长的颈脖,一些细小柔软的绒毛在日光下发着金光。再向上,柔顺黑亮的长发用步摇向上整齐地盘起,她似乎半跪着,手头好像忙着什么。注意到我的目光,她便迟疑地转过头来。那是一张怎样澄澈的脸?眉不画而翠,呈柳条形,一双干净的杏眼掩在浓密修长的眉毛下演绎着万种风情,冰肌自是生来瘦,洁白的皮肤上,朱唇一点樱桃红。“先生来画画的吗?”她仰着脸好奇地盯着我手中的画稿。我这才回过神来,忙点着头。她便立刻站起来恭敬地向我鞠躬。“先生请稍等。”语罢她又轻巧地跳上阁楼带下一个女人。我依稀听见她唤她作母亲,又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之后那女人便和蔼地笑着,半鞠躬请我入住。于是我便在这里开始了我为期3个月的艺术写生。
清晨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候。我喜欢在清晨到处走走,有时天还没亮,宁静的大海便洒着些朦胧的月光,白桦林深处偶尔可以看到晨曦在枝叶间闪耀。更多的时候,清晨第一缕阳光已经斜穿树叶洒到落叶中央的大石块上了,于是我便坐在这大石块上,等到天空已经完全放亮,我才慢腾腾地拿出画笔。虽然早出晚归,但我画得很慢,因为更多的时候我都是在冥想。试想,你坐在笔直的白桦林中央,看风吻过树林而带下几片淡黄的树叶是何等的惬意。所以我时常忘却了流逝的时间,那一刻我感觉世界仿佛是为我而生,而也只有那一刻我感到了生命的灵动与美妙。但我不知道,当第一缕阳光穿透林间,当第一声鸟鸣惊破山谷,当一片树叶落到我的肩头,她就这样轻轻地走进,走进我的世界,把我生命中仅有的那一刻的灵动与美妙那样轻松地无限延长。
她喜欢悄悄地跟在我身后,只是她不知道她跟踪技术的拙劣。她总喜欢用脚去踢山坡上滑下来的小石子,或者在长长的袖子背后偷偷打哈欠,她一路蹦蹦跳跳,有时幸运地发现了一片双色树叶她便高兴地旋转起来。今天她穿的是藏青色条纹长裙,腰间的带子是暖橙色,头上戴的是珍珠簪子。我故作镇静地继续向前走着,她很久才从双色叶的喜悦中反应过来,一抬头发现跟丢了,她便着急地四处张望着,好不容易看到我,又小跑着跟上来了。我的嘴角不禁泛起笑意。一阵风拂过,一片白桦叶落在我的手中,这白桦叶也会偷笑吗?它是否看穿了我虚伪的骗术,它是否察觉到了我欣喜的欢愉,它是否瞧见了我眼神中深深的爱意?
只是白桦不语,将一切秘密酿在甜蜜的风里。
今天出门前我已经将行李打理点好了,只是一路上她都没有跟来,我心中便不免有了几分失落。画已经画了一大半,太阳也早就挂在高空了。一阵清风,将地上的枯叶卷起,我这才感觉到她的脚步声。“先生,”这次她竟没有躲躲藏藏,“您还要到哪里去?”我凝着她,她今天穿的是鹅黄色的布裙,腰带是乳白色的,但她的头发梳理得很潦草,连她最喜欢的簪子也忘了戴,阳光下,细细的汗一丝一丝地挂在额前,连她说话也有一点喘息。我突然沉默了,已经许久没有得到家里的消息,听朋友说最近家里似乎也不太太平,到处都乱的很,只有我,在这隔世的白桦林空守着自己苦涩的爱恋。
起风了,风吹起她的裙角,一些枯叶拍打着她的脚踝。我兀自苦笑,我只是一个穷画家,根本没有能力守护自己的爱情,我还在奢望什么呢?
“我……还要去远方啊。”四周无声,白桦叶悄悄地落着,纷纷扬扬。“远方?远方在哪里?”我走近她,伸长手臂指向辽阔的天空,“远方就在那里。”
富良野冷涩的风依旧吹着,只是之后我再没有见过她,而我最美的的生命也随她留在了这遗世的白桦林。她终于在我的人生中淡成了一颗朱砂痣,却永远地镶在了心头。
“先生生前最倾心的便是这树林。”
大雪过后天地混白一片,这里的每一棵树木都裹上了素白的新装。“晴呐……”妻子望着眼前白色的树林心中若有所失,“东山先生他究竟去了哪里?”我的目光顺着枯老的枝干向上,看见附着雪的枝干在寒风中张牙舞爪,一时也慌了神。“檐前野鸟,除死方得离笼,鸟儿最终的归宿,是在真正有诗意的远方吧。”
朔风席原,寒冷的时间在这一刻竟如此漫长。白色的树林下,我和妻子不再说一句话。
历经数百年风雪的巨树。
树干、根部充溢着令人伤感的生命力。
你有灵魂,在躯体里。
我这样凝视着你。
远方,是我的归宿呵。
不如,归去。
写作后记:
我初识东山魁夷先生是在某本书上,作者有选择性地用极富有浪漫色彩的文笔写下他与桐子在白桦林的浪漫邂逅。在白桦林里,两人相遇、相识、相爱、离别,我对这传奇性的爱情故事并不是最感兴趣的,反倒是被这个在白桦林里时时凝神远眺的神秘男人深深吸引。
我认为,东山先生的人生不能仅仅有他的爱情。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有他的创作、思想,在不被人理解时他会烦躁、不安,他懂得取舍,却又胆怯羞赧。奇怪的是,尽管有太多的情感交织在他身上,也并不让人感到庸俗,相反,他是那么特别——他用西洋画的手法描绘东方的山水,在他的笔下,每一棵树木都有它的灵魂,每一朵花开都有他的深意,于是,那沟壑深谷中跳跃着的就不再是泉水,而是他的心境,那样轻松自在地随杨花潇潇然向东流去。
在我的理念里,东山先生始终是孤独的。他于这红尘烦扰显得那样格格不入,他不安于名誉,不沦于得失,像是披蓑戴笠的侠士,在茫茫大雪中固执向前走着——身后,是雪地上深深浅浅的脚印,前方,依旧大雪纷飞。
《光昏》代表他的童年时代,也代表他思想的尚不纯熟状态,这时候他富于幻想,过于天真,不懂妥协,因此与父亲闹过很多矛盾。这时候他的画作才刚开始萌芽,就像是光昏,还不至于大放异彩,只是给人一种活力,朝气蓬勃的状态,就像孩童,最美好的青春。
从《宵樱》开始,他的画作变得宁静、趋于缓和。画面中出现的不再是夺人眼球的暖色调,而是几色清冷的冷色。创作这幅画的时候,先生在画坛不算成功,郁郁不得志的心情就像宵樱,给人一种凄凉 愁苦的感觉,连画面中稍微亮色的粉也像被月光染过似的,颇为皎洁。是怎样的男人会注意到宵夜时刻的樱花?我不禁想起川端康成那句“凌晨四点,看海棠花未眠”,有如此雅兴的人,一定都很热爱艺术。
《白桦》一幅,是最具神秘色彩的。当人们从未完稿中发现它时,它显得是那样褶皱暗淡。但小路尽头那个极浅极淡的影子,却引起了人们对东山先生富良野白桦林之恋的猜想,一时间它又格外朦胧神秘。文章中的白桦一章,是我对这幅画背后故事的大胆揣测,那篇颇动人的《爱与忧伤》把两人最后的结局写得过于清晰,以至于不太容易表现出那种委婉朦胧的意境,所以我多用留白,给人回味的空间可以自行想象,希望可以把结局处理好。
《树林》代表着各个方面的成熟,无论是年龄、精神还有思想,都在此时达到了它应有的高度。漫山遍野的大雪是足以覆盖一切黑暗的纯洁,而东山先生最后的解脱也在这苍茫的大雪中,他目光冷峻,步履稳健。在这样一场大雪里,他走向远方,去赴人生的归宿。
“不如,归去。”是他显示人生中颇为无奈的一句感叹,也是他浪漫主义思维中不可动摇的精神支柱。
如果,千百年后,有人能有幸覆上他在雪地里的每一个脚印,请抬头问一问天空,那漫天飞舞的雪花,是不是他在人生旅途中一路落下的,晶莹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