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大学 成都 610064]
古代汉语中,基本是一字一词的特点,现代汉语的双音节词大都是由古代汉语的词组凝固而成的,副词的形成多与实词的虚化有密切的关系,现代汉语表“必然,必定”义的副词“一定”是由松散的在古代汉语中表“一经确定/制定”①之义的副动偏正组合演变而来的,对于其历时形成过程及原因,尚无学者进行系统探讨,本文拟就“一定”由表示实际意义的组合演变为语法成分这一语法化现象作一浅探。
若想追溯副词“一定”的形成过程,当首先从“一”的意义泛化和功能转化入手。“一”字(亦为词)在《说文解字·一部》中释义为:“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玉篇·一部》:“一,王弼曰:一者,数之始也。”本意是表示最小整数一,也可以表示序数,指第一。例如:
(1)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尚书·洪范》)
(2)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诗经·郑风·野有蔓草》)
以上例中“一”表示数量一以及序数词第一,随着词义的泛化,“一”的使用范围扩大,由表示具体数量的“一”引申为“全部”之义。例如:
(3)一国之人皆若狂,赐(子贡)未知其乐也。(《礼记·杂记下》)
(4)谋人,人亦谋己;一国谋之,何以不亡?(《左传·宣公十四年》)
随着进一步使用,其用法也逐渐扩展,可作副词,表示“一旦”的意思,《古代汉语字典》[1]中“一”的义项(8)为:“<副>一旦,一经。”[1]例如:
(5)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吕不韦《吕氏春秋·贵公》)
(6)彼一见秦王,秦王必相之。(刘向《战国策·秦策二》)
即在先秦时期,“一”已经产生表示副词“一旦”的义项,动词“定”表示“确定”之义,如《王力古代汉语字典》中“定”的义项(3)为:“规定,制定。”例如:
(7)以闰月定四时成岁。(《尚书·尧典》)
因此,作为副词的“一”作为动词的“定”连用就组成一个副动偏正组合,“一定”作为一个组合表示“一经确定/制定”之义的用法从先秦至唐宋散见于各类文献材料中。如:
(8)夫权衡规矩,一定而不易,常一而不邪,方行而不留。(战国辛钘《文子·下德》)
(9)律令一定,愚民知所避,奸吏无所弄矣。(汉班固《汉书·刑法志第三》)
(10)地制一定,则帝道还明,而臣心还正。(汉贾谊《新书·五美》)
(11)经制一定,宗室子孙虑莫不王。(汉贾谊《新书·五美》)
(12)五经一定,争者用息,赵佑博学,多览著作。(南朝范晔《后汉书·宦者列传·吕强传》)
(13)陛下即位以来,海内职员一定而天下选人渐多。(五代刘昫《旧唐书·列传·徐有功》)
(14)同声相应谓之韵,韵气一定,故余声易遣。(南北朝刘勰《文心雕龙·声律》)
如上所列,诸例之中,“一定”皆为短语性质,是两个词的组合,表“一旦确定/制定,”或“一经确定/制定”之义,置于句中谓语位置,是偏正短语组合,充当谓语,此即为“一定”在演化为副词之前的基础语义与原始句法环境。
词汇化是指一个组合凝固为一个固定的词,词汇化的过程是一个组合逐渐“词化”为一个词的过程,一个组合,在其使用过程中逐渐产生一个专指的意思,并经过不断地使用时,就极有可能发生固化。
“一定”的词汇化就是表示“一经确定/制定”之义的偏正组合演化为一个固定的词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原有的短语组合义不断虚化,词汇义不断加强,最终固化,其从组合固化为词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当“一”作为副词后面带上动词“定”,而“定”后又出现其他体词或者独立动词的时候,“一”和“定”就会出现并存连用的现象。例如:
(15)此业一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汉贾谊《新书·俗激》)
(16)若经制一定,则官才有次。(晋陈寿《三国志·魏书·夏侯尚传》)
在共现语境中,“一”和“定”虽然并存连用,但并不是句法上的一个独立单位,尚属松散的组合,“定”是主要谓语成分,“一”是作为将谓语动词与后面的结构联系在一起的桥梁,这种共现模式也是从先秦至唐宋“一定”作为短语组合的典型模式。到唐末,“一定”作为一个词的性质开始萌芽,表现之一就是可以进行语义双解,即可以按照组合义“一经制定”进行句意解释,也可以按照现代汉语中“一定”作为副词的“必然”义进行句意解释。例如:
(17)量式制宜遂为常式,法既一定不得违之。(五代刘昫《旧唐书·列传·吕才》)
(18)萧何云:“人情一定不可复动。”(五代刘昫《旧唐书·列传·崔融》)
以上例句中,“一定”已经趋向于表示副词“必然”义,介于表示“一经确定”的词组义与表示“必然”的副词义之间,若对例句进行两解,语义皆通。以(18)为例,若作“人情一定|不可复动”解释,即表示“人情一旦确定,就容不得再变”,若作“人情|一定不可复动”解释,句意亦通,可释为“人情必然(坚决)不容许再改变”,但是相比之下,第一种解释似乎更符合句法语义关系,也即虽然“一定”开始出现词化的萌芽,但是整体性质仍然偏向于短语而非词,其演化过程才刚刚开始,性质尚未转变。需要指出的是,此时,“一定”的组合义开始减弱,作为词的意义开始占据一席之地。随着语言的发展,“一定”作为“必然”的副词义在宋元时期初步形成,钟兆华主编的《近代汉语虚词词典》中,“一定”义项为:“副词。表示推度判断的语气。必定,必然。一、定,义同。”[2]所示例句为:
(19)员外道:“我是他公公,怎么好说他……”妈妈道:“他见你一定不敢调嘴。”(《清平山堂话本·快嘴李翠莲记》)
(20)明明望见杨六儿走到五台山下,怎么就不见了,一定躲在这寺里。(元朱凯《昊天塔孟良盗骨杂剧》)
例(19)引摘于《清平山堂话本》,一般认为其中所录内容跨宋元明三代,据《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集部》:“是书收集宋元明三代话本……刊刻时改动润色不多,……可由此窥见宋元明话本旧貌”[3]由此,作者认为,“一定”作为副词在宋元时期已经形成。白维国主编《近代汉语词典》中,“一定”义项(1)为:“必然;确切无疑。表示肯定判断。”[4]所示例句为:
(21)他是龙宫之女,他父亲十分狠恶,怎肯与我为妻?这婚姻之事,一定无成了。(《元曲选张生煮海》二折)
(22)我想这校尉一定是魏太监差来的,必然来拿与魏家作对乡宦。(清李玉《清忠谱》一0折)
因此,对于副词“一定”的形成年代,钟兆华认为应该成于宋元,白维国认为始成于元,即最晚在元代,“一定”的副词用法已经形成,但是我们在宋代文献中可检索到将“一定”当作副词的其他用例,如:
(23)夫小人岂一定为恶耶?能迁就善则君子矣;君子岂一定为善耶?苟造次为恶则小人矣。(南宋陈显微《关伊子文始真经注·一宇篇》)
(24)故善学者充其巧而遗其迹,乃欲操一定不移之势而无顾于敌者之情,则亦败而已矣。(南宋陈亮《苏门六君子文粹·宛丘文粹·审战篇》)
(25)谓其错综互见不可论类而又有截然一定不可易者。(南宋章如愚《山堂考索》)
(26)这椿事须不是你一人妇人家做的,一定有奸夫帮你谋财害命。(《京本通俗小说·错斩崔宁》)
以上例句中,“一定”只能作为副词理解,其后都跟了动词或者动宾短语,其中的“为善”“不移之势”“不可易者”“有奸夫”都是动宾短语,置于动宾短语之前作状语,是副词的典型用法。此时,“一定”已经完全凝固为一个词,不再承载表示“一经确定”之义,表示“确定/制定”的“定”的实义在“一定”这个词中已经作为隐性含义融入新义中,此过程也就是“一定”由松散的组合向凝固的词发展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心理上的组块过程使得原来分立的单位变得互相依赖,相应地,原结构的较为清晰的理据性逐渐变得模糊甚至最终消失”[5],最终促成短语凝固成词。因此,确切地说,我们认为,“一定”当始成于宋元。
明清之际,随着“一定”在通俗小说及其他文学作品重的大量使用,作为副词的用法逐渐增强,最终固化成现在的副词用法。白维国主编《近代汉语词典》与钟兆华主编《近代汉语虚词词典》中都列举了明清用例,再如:
(27)如果不答应,一定还要缠之不休。(《官场现形记》五六回)[4]
(28)既是达摩祖师的诗,一定就是达摩祖师的鞋了。(明罗懋登《西洋记通俗演义》二十回)
(29)忽然想起当初盐商告他打官司县里出的原差姓柳,一定是这差人要来找钱。(清吴敬梓《儒林外史》九回)[2]
学界一般认为,造成词汇化的动因主要是频率因素、认知上的转喻因素和外来语的影响因素等。频率因素即在线性顺序上邻接的两个成分在经过高频使用的情况下会凝固成词,而频率和认知上的因素可视为词汇化动因的内部因素,外来语的影响可视为词汇化动因的外部因素。基于前文对“一定”词汇化过程的分析,我们认为,频率因素和认知因素是促成“一定”这个动词性组合词汇化的主要因素。“一定”表示的“一经确定/制定”之义与“必然”之义存在认知上的联系,“一经确定”即内含确定之后就不可更改之义,在此基础上逐渐引申出“必然”义,这个演变过程是一个隐喻抽象化的过程,即语义由表示具体的规章制度的“一经确定/制定”不可更改到抽象的一切事物的确定之后不可更改之义,是从个别的具体的感知域引申到全部的抽象的感知域,这种演变与人们从具体到抽象的认知模式相契合。因此,表示“必然、坚决”之义的“一定”的词义就是在“一经确定/制定”这组语义的中衍生出来的新义,然后,在后世典章文献中此类组合不断使用,衍生出的新义被不断加强,逐渐固化,最终形成现在的固定词义。
表示“一经确定/制定”之义的“一定”在唐末五代开始衍生出表“必然”之义,处于萌芽状态,形成于宋元时期,然后在此基础上经过在明清通俗小说及其他文学作品中的高频使用,其句法功能和语义特征进一步发展,最终性质发生转变,完成语法化,演化为副词。
词汇语法化可以有多种演变类型,可以是组合凝固成词,也可以是实词演化为虚词,也有可能是从有实际意义的语言成分演化为无实际意义的虚词成分。“一定”由一个动词性质的组合演变成副词就是由一个词组结构演变成一个词的过程,也是由一个有实际意义的语言成分演变为一个较虚的语言成分的过程,“一定”的语法化经历了一个渐变的过程。根据文献记载,“一定”在最初用作表示“一经确定/制定”之义时,用在主语之后,位于两个分句之间,分句之间是一种假设关系,即“一经确定/制定”,就不可更改之义,后一分句的谓语与“一定”分属不同的主语。例如:
(30)律令一定,愚民知所避,奸吏无所弄矣。(汉班固《汉书·刑法志第三》)
(31)经制一定,宗室子孙虑莫不王。(汉贾谊《新书·五美》)
(32)天下一定,万事无风尘。(南北朝沈约《宋书·卷二十二志第十二》)
以上例句中,“一定”皆为松散性组合,作谓语成分,与其前面的主语构成主谓关系,是一个有实义的短语组合。这里,前后两个句子都是这一整句的小分句,其后的分句却有属于自己的主谓成分,两分句各自完备,在结构上相互独立,互不影响,这是“一定”作为有实义的组合最初所处的句法环境,在这样的句法环境限制下,“一定”很难虚化为副词,因为在此句法中,句子表达的意义是“A一经制定/确定,B就必须(必定)……”,如例(25)中,表示的是“法律政令一经制定,百姓就知道什么地方该躲避”之义,前后两个分句都有各自的主语,“一定”与后句的动词之间被名词隔离,因此无法连用,也就缺乏触发“一定”语法化的句法环境。唐宋之际,这种情况发生了改变,“一定”虽然仍表示“一经确定/固定”之义,但是其所处的句法环境开始改变,即其后的分句与之共享同一主语,如下例:
(33)此礼一定,常行不改,故云常也。(唐贾公彦《周礼疏》)
(34)此命一定,终不变改也。(唐孔颖达《毛诗注疏》)
(35)素分一定,更无改易。(唐成玄英《南华真经注疏》)
以上例句中,“一定”与其后的句子在结构上共享同一个主语,整个结构所表示的意义是“A一经制定/确定,(A)就必须(必定)……”,如例(28),表示“这种礼法一经制定,(这种礼法)就要作为一种常理施行下去”之义,在这个句子中,只有一个共同的主语“礼”,“一定”和“常行不改”皆为“礼”之谓语成分,并列其后。在这种情况下,“一定”与动词便有了接触的机会,也就有了使其语法化的句法环境,进而在不断使用的过程中便开始从一个具有实际意义的组合单位向虚词过度。由此也可看出,“一定”承载副词功能特点的用法在唐宋之际已经基本开始萌芽,但是此时的副词功能还不能占据上风,“一定”整体上依然是作为一个组合出现在文中,它的语义有待进一步虚化,其句法功能也需要进一步转化,直至宋元,这一功能转化最终完成。
例句(19)、(20)、(24)~(26)中“一定”已经不再是谓词性成分,在句法上,已经完全处于状语位置,这是典型的副词的句法功能和句法位置。因此,与之前相比,此时的“一定”不止在语义上有所变化,在句法功能上也发生了明显变化。句法功能上由作谓语发展为作状语,表明动词性组合“一定”的句法功能已经转化完成。
此后,“一定”作为副词在明清通俗小说及其他文学作品中大量使用,句法功能不断强化,最终成熟,用法沿用至今。如例:
(36)男子汉须比不得妇人,只是出得人前罢了,一定要选个陈平潘安不成?(明抱瓮老人《古今奇观》)
(37)徐军师才识高远,他归顺的一定是真命天子。(明诸圣邻《大唐秦王词话》)
(38)我也都记得这事一定有些蹊跷,我却怕邻舍听得。(明冯梦龙《警世通言·三现身包龙图断冤》)
(39)我晓得不是你杀的,一定是你心上人杀的。(明冯梦龙《醒世恒言·陆五汉硬留合色鞋》)
(40)刘家翠翠小娘子心里一定要嫁小官人,几番啼哭不食。(明凌蒙初《二刻拍案惊奇·卷六》)
(41)这还没有送完呢,你今儿来一定有什么事情。(清曹雪芹《红楼梦》第七回)
(42)太夫人若将消息通王府,一定要京天动地奏圣君。(清陈端生《再生缘全传》卷十二)
(43)这等说来,一定是云亭山人了。(清《桃花扇传奇》)
(44)如此说来,一定要兄弟吃酒斗局的了。(清《官场现形记》)
词汇化和语法化在汉语发展历史中普遍存在的一种现象,这种语言现象的形成背后有很多原因。在词汇化过程中,一个结构的语义变化可以说是其主要变化,“一定”的短语义与副词义的共同之处在于都具有强制与不可改变之义,“一经制定/确定”内含确定之后就不可更改之义,因此最后成为“一定”的副词义“必然”的直接语义来源,这个演变过程是一个隐喻抽象化的过程;语法化过程中,语法功能的变化是其主要变化,由于“一定”被不断地用在动词前,在语义和句法环境地双重影响下,句法功能发生了根本转变,最终演变为副词。词汇化和语法化往往是几百年乃至上千年逐渐演变的一个复杂过程,汉语中极大一部分虚词是经由词汇化和语法化产生地,“一定”由一个动词性短语组合最终演变为表示“必然”义的副词的过程就是一个组合词汇化语法化的过程。
注释
① “一定”同时还有表示“(一种)固定的/确定的……”之义,作为修饰性成分置于名词之前,但是由于其词性为形容词性,不是现代汉语中副词“一定”的语义以及词性来源,所以在本文中暂不讨论此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