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晓迪
王跃文
王跃文:1962年生于湖南溆浦,1999年发表长篇小说《国画》,被誉为“官场小说第一人”,其他代表作有《朝夕之间》《大清相国》《苍黄》等。2017年出版新作《王跃文文学回憶录》《无违》。
长沙前一晚落了一场雨,气温骤降到零度以下。与王跃文的采访,约在湖南作协二楼的茶室里。屋内阴冷,王跃文坐在对面,身体明显地缩紧了,谈话间“嘶”“哈”的气息也多了起来。
“很冷吧。”王跃文起身,拿过水壶,往茶里添些热水。他的双眉之间有一颗痣,格外显眼。在他的小说《国画》中,主人公朱怀镜脸上也有一颗痣。有一个片段,他写看相先生给朱怀镜看相,说他眉间有痣,是聪敏阔绰之相,定得富贵。
王跃文与朱怀镜,确实有很多相近之处,从眉间的痣到嗜辣如命的口味,从吃饭快的习性到眼睛“毒”的敏感,以及那份对于官场细节、暗角、隐秘、环曲的深刻体察。
2017年的中国文化场,有关“官场”的描摹和呈现,在经历了多年的沉寂后,开始破土重生、锋芒毕露。而作为“官场小说第一人”的王跃文,却显得颇为冷静。这些年,他渐渐从朱怀镜的世界走出,走进历史的“故纸堆”,走进与自己血肉相连的乡土。2017年,他出了两本与回忆有关的书。一本是《王跃文文学回忆录》;另一本则是散文随笔《无违》,是他与化名“伊渡”的夫人之间的对谈。人生的困惑越来越多,而置身迷局,所凭靠的唯有“无违”二字:无违于自己,无违于天地。
2007年,王跃文创作了历史小说《大清相国》,得到王岐山的推荐。2016年,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将其搬上舞台,反响热烈。
《无违》的最初版本,是2005年的长篇随笔《我不懂味》。“不懂味”是湖南方言,场合不同意思不一,“总之是不那么中规中矩的”。王跃文对《环球人物》记者说,“熟悉湖南方言的人会有多种解读:不识时务、不受抬举、不守规矩、不解风情,等等。”
王跃文的青年时代,一直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1984年,从湖南怀化师专毕业后,他去了湖南省溆浦县政府。那一年,他22岁,借了照相馆的西装、领带,照了一张毕业照。那是他能找到的人生最早的照片,“目光有些恐惧和忧郁,没有导演嘱咐我用这种眼神”。一个从湘西走出的农家子弟,即将迈入官场的门槛,王跃文形容那种复杂的感觉,“像是深夜熟睡的人突然滚到了一张硬邦邦的床上”。
“一进机关,我就从每件小事做起,把扫地当作扫天下一样认真去做。”上世纪80年代,“改革文学”风靡一时,塑造了一批敢想敢做、勇担重任的干部形象,其中《乔厂长上任记》中的乔光朴和《新星》中的李向南,更成为时代的偶像。初入仕途,王跃文也像李向南一样,背着一个黄书包,后来妥协随大流,换成了黑色的人造革皮包,每天提着走街过巷,去县政府上班。
凭着能写几笔官样文章,王跃文一路青云,从县政府到市政府,又到省政府,“当时觉得自己未来无限辽阔,满脑子为崇高事业献身的思想”。然而,他在机关待的时间越长,就越灰心,越格格不入。
对于官场中种种秘而不宣的游戏规则,王跃文并不愿多说,更不会将种种奇谈轶事当作可供炫耀的谈资。他只讲了一件小事,微不足道,是那种可能被大多数作家弃置一旁的故事:
“有一年,我们机关里分鱼。有一条雌鱼,差不多一二十斤,肚子鼓鼓的,都是鱼籽。有些干部就说,这个鱼籽太多了,买来不划算。我说既然大家都不要,我就把它买下来。当时我父亲出了车祸,我想象这个鱼籽可能会有营养,想炖汤给他喝。就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情。可是到了第二天,我就听见别人在背后说:‘这个小王真不懂事,那么大的一条鱼,他居然买下来了。这是我头一回体验到什么叫官场等级。”
理想的幻灭让王跃文开始写作,用写公文之外的另一套笔墨。他把这个买鱼的故事,写进了短篇小说《天气不好》中:一个写材料的小干部,叫小刘,也买了一条“不该买”的大鱼。他没有吃这条鱼,送给了县政府办主任;但是过了几天,他又发现这条鱼挂在了县长家的阳台上。后来,他碰到县委书记,想打招呼,却等来了喷嚏。他的喷嚏没打出来,苦着脸望着天空,得罪了县委书记,提拔的事就黄了。
早期的小说中,王跃文写了很多类似小刘的“官场小人物”。他们往往刚从大学毕业,涉世不深,原本对社会充满幻想,却发现社会同书本上学的完全是两码事,只能在官场游戏中谨小慎微、诚惶诚恐地挣扎徘徊。
王跃文作品《国画》和《漫水》。
1999年,一个更为圆融老到、也更为深沉复杂的人物,走进王跃文的笔底。他就是《国画》中的朱怀镜。《国画》洋洋50万字,以主人公朱怀镜的视角,写尽官场百态。小说出版后轰动文坛,各种盗版的《国画》充斥于小书摊。
“王跃文之于官场小说,就相当于金庸之于武侠小说、琼瑶之于言情小说、二月河之于帝王小说。” 文坛的热捧换来的是仕途的冷遇。1999年秋天,《国画》不再重印,王跃文成了被放逐的边缘人。那段时间,他郁结难平,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有时,电梯中只剩他一人,他总会控制不住地厉声叫喊,等到电梯门打开,又会立即挺直腰,表情安详地融入体面的人群中。“其实,我什么都不算,只是个尴尬人。”
小说里的朱怀镜也是个“尴尬人”。他一边讲排场,一边心疼浪费的饭菜;一边和情人云雨,一边对妻子充满愧疚;一边在官场钻营,一边和艺术家朋友打成一片,自谓“清流”。
“写《国画》时,从头到尾,我都有一种郁愤和哀伤。”王跃文说,《国画》中,朱怀镜骗走了好友视若珍宝的《寒林图》,准备将其献给皮市长,实现平步青云的当官仕途梦。他开着车往回赶,心中为《寒林图》兴奋,却在拐弯处莫名其妙地将车停下,看着熙熙攘攘的大街无比落寞。“夜总会和酒楼的霓虹灯将大红大紫演繹出一种叫人绝望的凄艳。他感觉鼻子里面有些发酸,似乎眼泪快流下来了。”王跃文说,写到这里,他也在流泪,“我理解朱怀镜的痛苦和尴尬。他不是什么好人,但对人生、对自己会有反省,只是这些反省并不妨碍他继续作恶。”
《国画》之后,官场小说的热潮涌起。周梅森的《人间正道》、陆天明的《省委书记》,以“主旋律”的笔调塑造了一批正气凛然的国家公仆、反腐斗士;《二号首长》《侯卫东官场笔记》等小说,则更注意总结官场的经验教训,成为许多小公务员驰骋官场的“成功学”指南。此后,大量打着“官场小说”旗号的书籍跟风而起,大部分都隐藏在“晋升必读”“守位必读”的幌子下,大肆意淫官场的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虽然被媒体封为“官场小说第一人”,但王跃文一直拒绝这一封号,也经常无奈地自嘲“官场小说是贴在身上的狗皮膏药”。在他设置的官场江湖中,没有理想主义的英雄,也没有耸人听闻的黑幕,“我看见的是人性在权力磁场中的变异和缺失;往更深处说,是人的本质的异化”。他经常用“蛛网”来比喻官场中盘根错节的关系:“每个官场中人都像一只蜘蛛,大家心照不宣地织造一张网,每个人都被这张网粘住,谁也别想轻易逃走。看得清楚,想得明白,却无可奈何。”
在《国画》的续篇《梅次故事》中,王跃文让朱怀镜脱胎换骨,成为一个坚守做人原则的好官。在小说结尾,心事重重的朱怀镜上荆山寺烧香,噩梦之后,惊悉自己最大的政治对手在上山途中车毁人亡,“他来回走着,如同困兽。忽闻法乐如雷,唱经如潮。他脑子里一阵恍惚,像是明白了什么道理……”在一番积极进取,夺得权力之争的胜利后,却生出悟“空”的幻灭与彷徨,这也是王跃文的反思:“官场生涯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理性,那么必要,有时甚至是崇高和高尚的,然而不知不觉中,你意识到,一切都变成了废墟,无论是身内还是身外。”
王跃文承认自己骨子里是一个悲观主义者。采访中,这种悲观经常流溢出官场,面向“滚滚红尘”:“绝大多数人是有是非观的,但会在不经意间适应恶的东西,现实利益比道理实惠得多。一个投机钻营、追逐利益的人,面对家人可能是一个极好的人;一个见利忘义、为非作歹的人,也会教育儿子好好上学,遵守道德;一个官员两袖清风,我们找他办事被拒,就会骂他六亲不认、白眼狼;但同样一个人,他以权谋私,给自己的亲朋好友办事,反而会被夸讲义气、够朋友。”
如今的王跃文,相对年轻时的郁愤,内心多了些温暖、理解、宽容。《环球人物》记者采访那天,和他一起在湖南作协食堂吃午饭。作为“主席”,他和大家一样吃食堂,举着托盘,自己盛饭盛菜,找个地方坐下,埋头开吃;吃饭时,也没什么斯文的讲究,菜汁米饭拌在一起,筷子动得飞快,风卷残云一般,没有领导的架子,也没有文人的做派。饭后,我们回到茶室,年轻人在一旁打台球、聊天,没人意识到“主席”在一旁接受采访而准备撤退,王跃文也不干涉,只是放大了音量,任他们继续说笑玩闹。他说自己现在最喜欢苏东坡的那句话,“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里没有什么不好的人。“我不认为自己是退缩了,我只是更通达了。”他说。
2007年,王跃文创作了历史小说《大清相国》,讲述康熙年间名臣陈廷敬官场风云五十载,最终功成名就、全身而退的故事。相比以往塑造的灰色人物,陈廷敬是一个地道的好官。“《大清相国》是一部理想主义的书,是我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尊重、对古代循吏良臣的敬慕,是我所向往的文化理想。”
与此同时,故乡的风土人事也开始走进他的笔底。2012年,王跃文发表小说《漫水》。漫水是他出生并度过童年生活的湘西小村庄,小说中的余公公和慧娘娘,坦坦荡荡地互相欣赏、互相扶助,如光风霁月,以乡村的伦理与诗意,应对着历史的嬗变与动荡。
最早触动王跃文写《漫水》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有一年我回家,看见隔壁的族叔在锯木头。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我在给自己做老屋。老屋,就是棺材。他说得平和淡然,但对我的冲击非常大。”在溆浦,给老人备棺材是一件庄严的大事,需要做酒请客,老人家在鞭炮声中心满意足地爬进棺材,在里面躺一会儿,据说可以延年益寿。“我曾经听过一种说法,人到老年以后,会慢慢分泌出一种物质,让人不再惧怕死亡。现实中确实有很多老人,讨论自己百年之后,就像一个旁观者,没有一点哀伤。我更愿意相信,这不是一种科学,而是一种哲学,是湘西人经过一辈子风风雨雨,对生死的通达。”
谈及故乡,王跃文的讲述有了和之前不同的质感,更加绵密、细腻,词语、句子开始大密度地倾泻。“从我记事起,老宅子的中堂里,就放了一副棺材。那是我奶奶的棺材,她当宝贝一样细心照料。还有寿衣,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准备好的,都放在一个大木箱里。”他的童年就在老宅中消磨,这里“四处飘忽着祖宗的幽灵”,充满重重禁忌:看见一条金环蛇从地板底下钻出来,不能打,只能望着它逶迤而行,说不定就是哪位祖先化身而来;深夜里听见木屋子突然发出声响,要想想家里哪件事情做得不好,惹得先人生气了;天黑之后,千万不可吹口哨,会招来山里的鬼魅……
40多年过去,王跃文知道,自己与故乡已日渐隔膜。撂荒的田野、乌烟瘴气的地下赌场、游手好闲的少年……他眼见乡土的凋敝,却只能目送它渐行渐远的背影。如今,逢年过节他仍会回乡小住,看望还住在村中的父母。
去年清明,王跃文回家上坟。站在田垄上环顾四野,满眼都是挂了白的黄土堆。他想起了朱自清的“千山一霎头都白”,写的是“摩挲两眼梦还家”的乡思乡愁。“不知道先生当年清明还乡是何心境?他在外教书,也写文章。他是否想过自己手头做的事,同那些故去的先人,同那些活着的父老乡亲,到底有多少关系?”
采访临近结束时,王跃文讲起村庄里一个读书人的故事,一些零碎的片段,却裹挟着历史的曲折与荒诞。他现在正在创作一部长篇,写的就是类似这样的乡土故事。有的是他亲眼所见,有的来自乡民们的道听途说。“我想写的,是这些普通人眼中的历史与世界。”王跃文说,“ 写这样的小说,心里更沉静,更熨帖,更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