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七“老虎”的末路

郑心仪

“军队是拿枪杆子的，更不能有腐败分子的藏身之地。”犹记2012年11月15日，黨的十八大闭幕后，刚刚履新军委主席的习近平，就在中央军委常务会议上说出了这句重若千钧的话。

2015年1月，业主们聚集在浙江省军区门口维权。

“国妖”掌管任免大权

在中国战略文化促进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罗援少将看来，十八大后的军队全面反腐“第一枪”是原总后勤部副部长谷俊山落马。他说：“时任总后勤部政委刘源向时任军委主席胡锦涛做过与谷俊山反腐斗争的汇报，得到全力支持;习近平主持军委工作后，要求一查到底。”2013年夏，谷俊山被查的消息得到证实。

据媒体报道，在被调查前，谷俊山欲作最后一搏，多次向中央军委原副主席徐才厚行贿，寻求其庇护，贿金高达4000多万元。谷俊山显然低估了中央反腐的魄力和决心。在其被查消息证实的次年3月15日，徐才厚也因涉嫌违纪问题接受组织调查，成为十八大以来军方级别最高的落马将领，震惊了海内外。2014年10月27日，军事检察院宣布对徐才厚涉嫌受贿犯罪案件侦查终结，移送审查起诉，查明徐才厚利用职务便利，为他人晋升职务提供帮助，直接和通过家人收受贿赂，数额特别巨大等犯罪事实。

徐才厚从吉林省军区的一名普通政工干部，向上攀爬了20余年，终在1999年升任中央军委委员，并于2004年任中央军委副主席，直到2012年退休。在10余年里，他作为主管全军政治工作的军委领导人，掌管了230万解放军及80多万武警部队中高级干部的任免大权。

军事科学院杨春长少将曾揭秘徐才厚的选人标准：“他选人用人的习惯，就是一认钱多少，二看关系远近，三是感情。他的恶劣影响就在选人用人、干部队伍建设上。后来徐才厚他们出了事，身边人说，他们权力太大了，一个大军区司令给他送了1000万，再有一个送2000万的他就不要1000万的了。”据媒体报道，在北京阜成路一处2000多平方米的徐家豪宅里，办案人员打开地下室，被堆积如山的现金、和田玉、硬木、翡翠、古玩字画吓了一大跳，最后只得临时叫来十几辆军用卡车才将其全部运走。

徐才厚的大学同学滕叙兖曾对媒体分析，徐才厚晚节不保，与他官越当越大、守不住自己的底线有关;同时周围有一帮小人围着他转，如谷俊山之流，令其放松警惕;再就是没管住自己的老婆和女儿。据媒体报道，徐才厚在全国各地置办房产都通过其妻女操作，对一些房产的细节情况，他自己都不甚了了。找徐才厚跑官要官的人多了，不仅他的妻女，就连他身边的秘书、司机也趁机浑水摸鱼、大发其财。据知情人透露，徐才厚被查后，其司机也被抓，许多军内行贿者通过此人向徐才厚进贡，而他每次都从贿赂中抽取财物，日积月累，竟也置下不菲的家业。

2014年10月31日，习近平在全军政治工作会议上指出，“特别要高度重视和严肃看待徐才厚案件，深刻反思教训，彻底肃清影响”。这是习近平第一次公开谈及徐才厚案。2014年12月10日，《解放军报》在第一版发表评论文章，将徐才厚斥为“国妖”。曾任解放军原总后勤部政委的刘源感慨道：“抓出徐才厚、谷俊山这样的大贪巨奸，是习近平主席决定、督办的，没有习主席的魄力、胆识和担当精神，军队可真没救了！”

河北武强县孙庄乡北堤南村小学教学楼，2006年由张阳亲自“协调”捐助、筹建，出资的公司中就有深圳照亮实业有限公司。（本刊记者 余驰疆/摄）

“郭正钢还钱！”

就在徐才厚严重违纪、被开除党籍的消息公布后，其同级同事郭伯雄之子郭正钢的名字进入公众视野，坊间开始流传他落马的消息。但1个月后，郭正钢出席活动的消息在《杭州日报》上刊发。次年1月，他还佩戴少将军衔、以浙江省军区党委常委的身份露面，跻身“最年轻少将”行列。

1个多月后，就在全国两会开幕前夕的2015年3月2日，中国军网对外公布了近期查处的14名军级以上干部重大贪腐案件情况，郭正钢赫然在列。同日，中国军网配发了题为《军队反腐真是蛮拼的》评论，称“军队向全国人民交出了一份很有分量的反腐答卷”，并用“刮骨疗毒”来形容军队反腐的决心和力度。

《环球人物》记者曾深入调查郭正钢落马一案，发现郭正钢在浙江军区的任上行事“任性”，常行踪不定，就算开会也是念完稿子就走，留下其他人面面相觑。他的第二任妻子吴芳芳凭借他的关系，租地建商贸城，入主杭州四季青市场，用5年半时间卷走了15亿元人民币，只留下几栋烂尾楼。在省军区大门外，记者曾目睹上百名商户聚集起来维权，高喊：“郭正钢还钱！”

但最让《环球人物》记者印象深刻的，还是郭正钢不把反腐当回事的态度。他的朋友曾称“聚会时聊起中央反腐的事，郭正钢挺不以为意地说，反腐，搞一搞，意思意思就得了”。是时，吴芳芳的烂尾楼生意正闹得满城风雨。郭正钢轻视反腐的底气，大概来自于他身上最耀眼的标签——“退休领导的儿子”。

公开资料显示，郭正钢出生于1970年，陕西礼泉人。他出生时，其父亲郭伯雄正在陆军第19军55师164团司令部作训股任职;当他1989年参加工作时，郭伯雄已是兰州军区的副参谋长。工作后不久，郭正钢就到兰州军区所辖的陆军第47集团军服役。在前同事眼中，他“看上去是一个普通领导的孩子，没有什么特别的能耐”，但郭正钢被飞速提拔证明了他的“不普通”。2007年，年仅37岁的郭正钢从总后勤部机关调往浙江省军区，成为当时全军最年轻的正师级干部。熟悉他的人感慨：“没有特殊原因，小郭上不到现在的位置。”

在郭正钢落马后的当年两会上，有媒体追问郭正钢父亲是否涉案，全国人大代表、时任解放军总后勤部政委刘源微笑着对记者说：“你懂的。”1个月后，靴子落地。2015年4月9日，中共中央依照党的纪律条例，决定对中央军委原副主席郭伯雄进行组织调查。经查，郭伯雄利用职务便利，为他人谋取职务晋升等方面利益，直接或通过家人收受贿赂，严重违反党的纪律，涉嫌受贿犯罪，情节严重，影响恶劣。7月30日，中共中央决定给予郭伯雄开除党籍处分。2016年7月25日，军事法院依法对郭伯雄受贿案进行了一审宣判，认定郭伯雄犯受贿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追缴的赃款赃物上缴国库，剥夺上将军衔。

就在《环球人物》记者在浙江调查郭正钢案期间，2015年3月15日，因贪腐而身败名裂的军委原副主席徐才厚在病榻上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中国军网撰文评论“其人已盖棺，反腐步不停”，并再次强调，“军队腐败是最危险的腐败，军队容忍腐败就是容忍战败”。2017年10月19日，《环球人物》记者参加了十九大新闻中心举办的首场记者招待会，中纪委副书记杨晓渡在回答记者提问时说，“我们坚决铲除政治腐败和经济腐败相交织的利益集团”，并点名提到了郭伯雄、徐才厚两案。

王建平之父王振海位于辽宁省抚顺市的家，当年热闹的王家小院如今一片萧瑟。（本刊记者 朱东君/摄）

没有免罪的“丹书铁券”

徐才厚、郭伯雄的落马拉开了十八大后军中腐败分子落马的大幕，军队反腐再无禁区。

2016年7月，空军原政委田修思因涉嫌严重违纪被立案审查，成为首个违纪被查的空军上将、十八大以来首个落马的正大军区级将领。他长期在西北工作，与“西北虎”郭伯雄交集颇深。1985年8月至1986年9月，田修思开赴云南前线时，郭伯雄是兰州军区副参谋长，负责统筹制定整个作战计划，两人是上下级关系。1990年，郭伯雄出任陆军第47集团军军长，同年田修思升任炮兵第二旅政委。1997年至1999年，郭伯雄任兰州军区司令员、军区党委副书记，1999年至2002年又任中央军委委员、常务副总参谋长、总参党委副书记;同一时期，田修思由南疆军区政治部主任升为新疆军区政治部副主任，再升兰州军区政治部副主任。从2002年至2013年，郭伯雄身居中央政治局委员、军委副主席高位。田修思升迁速度也加快了，用7年时间就完成了从正军职向大军区正职的跨越。2012年，田修思被授予上将军衔，主持仪式的正是时任中央军委副主席的郭伯雄。与这一幕遥相呼应的，是郭正钢曾放出狂言：“全军干部一半以上是我家提拔的。”

2016年12月，国防部新闻发言人杨宇军在例行记者会上证实，中央军委联合参谋部副参谋长、武警部队原司令员王建平因涉嫌受贿犯罪，军事检察机关已对其立案侦查。王建平不仅成为2016年反腐的收官之“虎”，还刷新了两项“纪录”：十八大后第一个落马的现役上将，中央军委联合参谋部成立后第一个被查的“军老虎”。王建平十几岁参军，早年曾在沈阳军区下辖的陆军第40集团军服役，当时徐才厚也在沈阳军区任职。2012年，王建平被授予武警上将警衔。在徐才厚被开除党籍、军籍半年后，王建平由武警部队司令员岗位调任解放军副总参谋长。当时就有传闻，“拿掉王建平的实权是为了揭武警部队贪腐的盖子”。《环球人物》记者曾前往王建平老家辽宁抚顺，采访了其父亲王振海的老邻居。邻居告诉记者，王建平的母亲商秀兰聊天时曾感慨不喜欢孙子做生意，“我随口问了句：‘他做什么生意？商秀兰就叹气：‘我也搞不清做的什么，反正各地都有生意，我觉得做生意不好。”王建平被查后，媒体报道称，他儿子做的生意是包揽武警部队的许多工程，还有一些工程由他儿子“发配”给承建商。王建平对此明知故纵，使儿子大发其财。不过，老邻居们记忆最深刻的还是王振海家中的小院。王建平还是武警部队司令员时，“小院鲜花盛开，门口车来车往，葡萄架下人来人往，从早到晚都不消停。市里的武警干部、省里的武警干部、地方上的领导，都常来走动。”“今天来送苗，明天来松土，后天再来找别的活儿干。有时候不等王振海从北京回到抚順，小院的一畦菜地早已被翻好地、种好苗，收拾得极规整。”而如今小院已人去楼空，唯剩王振海当年搭起的葡萄架，了无生气地立在寒风中。

2017年2月，十二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二十六次会议披露：国防大学原校长王喜斌涉职务犯罪，提出辞去第二十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职务。王喜斌从一名陆军战士起步，历经班长、排长、连长、参谋、营长等多岗位，一步步走上重要领导岗位，并于2007年任国防大学校长，2010年晋升为上将军衔。在2013年离任国防大学校长前，王喜斌出版了一本书《从这里走向战场》，为其写序的正是徐才厚。在序言中，徐才厚引用古文“一年一树者，谷也;十年一树者，木也;百年一树者，人也”，称“军事人才，尤其是高级军事人才的培养，更需要时间和实践，需要过程和周期”。这次作序一年多后，徐才厚被查。

2017年11月，新华社发布了张阳自杀的消息：“2017年8月28日，经党中央批准，中央军委决定对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军事委员会委员、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原委员、中央军委政治工作部原主任张阳进行组织谈话，调查核实其涉郭伯雄、徐才厚等案问题线索。经调查核实，张阳严重违纪违法，涉嫌行贿受贿、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犯罪。接受组织谈话期间，张阳一直在家中居住。11月23日上午，张阳在家中自缢死亡。”在郭伯雄、徐才厚担任军委副主席时期，张阳不到10年就由少将晋升为上将，不到3年就从大军区级副职至正职。据军方知情人士透露，这样的升迁速度，与郭、徐二人的利益链条密不可分。《环球人物》记者走访了张阳的老家河北武强、发迹之地广东，听说了他“张麻袋”的外号——收钱、送钱都用麻袋装，还发现他与深圳照亮实业有限公司的实际拥有者彭某过从甚密。当地村民告诉记者，几年前彭某的别墅里车来车往，奔驰、宝马什么都有，“还有一堆军队牌照的车”。记者也从一名曾与张阳有过接触的广州老板处得知，“‘张麻袋的名号我也听过，早年间我们这儿的商人找军队关系送钱弄个军车牌的事不少”。有军方人士向记者透露：“张阳胆子大、敢收钱，一路行贿一路高升。”张阳自杀后，《解放军报》发表评论：“张阳身为党和军队高级干部，丧失理想信念、丧失党性原则、丧失法纪敬畏、丧失道德底线，台上台下两种表现、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嘴上喊忠诚、背后搞贪腐，是典型的‘两面人。”

从徐才厚、郭伯雄到张阳、房峰辉，7个上将的落马，昭示着军中没有免罪的“丹书铁券”，没人能当“铁帽子王”。全军先后查处涉嫌严重违法违纪的军级以上干部有100多名，表明了中央对于军中反腐永远在路上的决心。正如《解放军报》评论文章称：“全面彻底肃清郭伯雄、徐才厚流毒影响，深入推进党风廉政建设和反腐败斗争任重道远。”

制度才是最好的伯乐

上将刘源曾撰文写道：“徐才厚等严重违纪违法案件触目惊心，腐败病毒已渗透党的肌体甚至中央高层，‘吏治腐败尤烈。这是最要命的。就军队来讲，徐才厚掌管政治工作十年期间，对选人用人造成的污染和危害是全局性的、致命性的。”

全面彻底肃清郭、徐流毒影响，不仅需要铁腕打“虎”，更重要的是在军队建立、完善长效反腐的机构和机制。2012年10月，时任解放军总政治部副主任的杜金才兼任中央军委纪委书记。当时的军纪委尚隶属总政治部，此项兼职并未引起过多关注。就在第二个月召开的十八大，产生了新一届中纪委，紧接着召开的中纪委第一次全会上，杜金才当选中纪委副书记。嗅觉敏锐的媒体感到：军纪委是不是要升格了？此后，这位穿军装的中纪委副书记，每年都要參加王岐山主持的中纪委全会，聆听习近平在全会上的重要讲话。

2015年11月，公开的军队改革方案显示，为了重点解决军队纪检、巡视、审计、司法监督独立性和权威性不够的问题，将组建新的军委纪委，并向军委机关部门和战区分别派驻纪检组。2016年1月10日，军委机关调整组建，确定成立新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纪律检查委员会，杜金才专任中央军委纪委书记，后于2017年由张升民接任。

升格后的军委纪委新动作频出：2月，对春节期间开展作风建设明查暗访工作作出部署;2月中旬，开设信访举报专线电话和专用信箱，畅通信访举报渠道; 5月5日，首次向军委机关和各战区派驻10个纪检组……军委纪委升格两年来，始终狠抓、严抓军队腐败、作风问题。2017年8月，军委纪委向全军通报了12起官兵身边的“微腐败”和不正之风典型案例，涉及收受官兵钱物、侵占官兵利益、吃拿卡要等13个方面，11个单位党委、纪委被追究主体责任、监督责任，33名领导干部被问责，105名直接责任人受到党纪军纪处分或组织处理。2017年初，陆军党委机关组织团以上干部集中观看了军队正风反腐专题教育片《浴火强军》。经历“刮骨疗毒”的人民军队，迎来了浴火新生。

在选人用人方面，新的制度才是最好的伯乐。习近平给出了军队好干部的标准——“对党忠诚、善谋打仗、敢于担当、实绩突出、清正廉洁”。为了让军队回归本职、把战斗力标准作为军队建设唯一的根本的标准，中央军委全面停止军队开展有偿服务，配套出台选人用人工作监督、干部任职回避、领导干部秘书管理等5项制度。好的制度还需要坚决地执行来给予其生命力。群众监督渠道、多位一体监督平台、干部选拔任用责任追究制等监督措施应运而生。北部战区陆军某旅政治工作部主任王大源感慨道：“提名拟用干部要‘签字画押，意味着选人用人上‘失聪失明装糊涂，都要严肃问责。”如今，军队的选人、用人风气得到根本好转，跑官要官、买官卖官，插手干预、私下授意等现象没了市场。

党的十九大后，军委纪委、军委政法委联合印发《关于深入贯彻党的十九大精神以严格执纪执法推动全面从严治党和依法治军落实的通知》，要求进一步加大执纪执法力度，特别要立起从严从紧抓纪律的鲜明导向，以严格执行纪律促进管党治党各项制度规定和办法措施落细落实，不断推动军队正风反腐向纵深发展。

十九大闭幕后的2017年10月26日，习近平出席了军队领导干部会议并郑重强调：“我军高级干部是强军事业的中坚力量，身上千钧重担，身后千军万马。”在这次会议上，习近平对军队高级干部提出了新的要求：我军高级干部必须对党忠诚、听党指挥，必须善谋打仗、能打胜仗，必须锐意改革、勇于创新，必须科学统筹、科学管理，必须厉行法治、从严治军，必须作风过硬、作出表率，以饱满的精神状态和奋斗姿态为党工作，忠实履行好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