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绍东
20世纪初尚属清朝末年,湖北天门县的“诗书苑”中,曾传有“天门六才子”这一称号,我的祖父和外祖父都名列其中。不过他俩虽为诗文至交,所选的人生道路却不相同。祖父贺公侠曾求学于日本,乃同盟会会员,至“二次北伐”时,曾任国民革命军第十一军中将参谋长一职。外祖父却似眼光更深远,年轻时代便无意仕途,先诗书耕读,后开馆授学,再兼开酒坊,遂成殷实大户。然而两人却曾相商,今后若生有年龄相当的儿女便结为姻亲。于是,我父母亲的患难情缘便由此“天成”。
1928年祖父病逝,祖母只懂吃斋念佛,其长子即我的伯父又长期抱病,那时父亲才14岁,偌大一家人的生活便无以为继,家道中落,靠典当旧物和变卖“参谋府”的一半住宅强撑度日。两年后父亲16岁,身高已近一米八零,且一表人才,确实称得上是风流倜傥,按当时的习俗已到成婚年龄,然而因家贫,羞怯往外祖父家迎娶母亲。没想到外祖父反遣人上门,议定了婚日,且嫁女时还陪送了丰厚嫁妆。父亲骤喜却又怀忧,一是因妻子比他大两岁多,担心她比自己“显大”;二是按他当时的“书生意气”,担心新娘子是否知书达理。
洞房之夜,父亲却倏喜。但见新娘子眉似淡月,眸如秋水,白里透红的脸庞似用嫩玉雕就,身虽娇小却显窈窕。又发现母亲的陪嫁品中有一个小木箱,里面竟装着一本手抄的《李清照诗草》,字迹清秀,应是新娘子手书,还看见有《烈女传》《再生缘》和《儒林外史》等书册,便忐忑相问:“看来……你也常弄诗文?”
母亲平静作答:“我不懂‘弄它,本是个农家女,靠劳动吃饭。比不得你少年公子哥,成天把它当饭吃。”
父亲便因这话的蕴意对母亲陡然生敬。次日清晨,燕尔新婚后的父亲忽叹口长气:“你看我们这么大个家,一没田地二没商铺,怎么过呢?”
没想到母亲淡然应声:“不要紧,天塌不下来的,就开酒坊!”
父亲一愣,母亲却莞尔一笑:“你忘了吧,我娘家正是酿酒的大师傅,你这么大个‘参谋府正临街面,不正好弄它?”
父亲叫贺天民,母亲名曾玉梅,字宜芝,在娘家时就是外祖父的诗文高徒,又曾在县城新办的女子学堂读过三年高小。他们成婚的地点是我的老家——湖北天门县黑流渡镇。
母亲用“陪嫁钱”开的酒坊极为红火,不出半年,家中又有了剩米余钱,且庭院间终日飘溢着酒香。第二年父母又双喜临门,一是喜添了长子绍禹,二是经祖父的好友、老同盟会会员孔庚先生举荐,让18岁的父亲到位于武昌的湖北省财政厅当了个小科员。
然而一年后却家逢悲事,我伯父即父亲的兄长黯然病逝,遗下4个稚年儿女。祖母见我伯母悲弱难支,便要母亲当家,并将家里的钥匙全部交给我母亲。1936年父亲在财政厅擢升了个科长,便让全家从黑流渡迁居武昌,母亲便在街边寻个小门面,卖些烟酒杂物补贴家用。
没想到好景不长,1938年日军进攻武汉,全家只得仓惶逃往山壑险峻、敌寇难以涉足、俗称巴东的恩施山中,且一住就是7年。7年间母亲和伯母都学山里的妇人,或“寻荒”种菜,或织布浣纱。父亲则先在近边的圩场摆个“卖文摊”,靠代人写书信、对联等谋几文零钱,而后再往一富户家教私塾。这期间母亲先后生下了一儿两女,父亲为儿子取名绍武,小号荒儿,寄以武驱寇和逃荒避难之意。两女则取“木兰从军”之义,分别取名为胜兰和若兰。其间有几则“细节”可记——
在武昌时,为避敌机投弹轰炸和用机枪扫射,母亲每逢防空警报一响,即往空地搬去两张方桌,上面捂上好几床棉被,一可防房屋被炸塌压人,二可用那数层棉被以御机枪扫射。果然有一次那被褥被射成了个蜂窝,桌底下的全家人虽瑟瑟发抖,却安然无恙。
在巴东时,父亲几乎每天都要写一两首诗词,写完却常将诗稿一推作罢。母亲便总是将那诗稿藏进一个扁形铁盒,再塞进枕头中。父亲深谢,母亲却答:“谢什么呢?自古就说丈夫是天,而文章可传世。”故至1945年,帮父亲集成《巴东诗稿》。其中有一首《望河山》云:“巫山巴岭一望收,黄河长江狼烟稠。寄语荒儿并两兰,长大勿忘复国仇。”
1947年,父亲被湖北省政府从省财政厅调出,任江汉专署堤防修缮处专员,结识了一位颇善诗文的季姓女士,遂坠入情网,后暗中派人往黑流渡老家,向祖母透露欲纳季氏为妾之意。母亲闻讯后,不发一言即往武昌。先找到季氏,不显愠怒反淡笑相告:“我是个按传统观念生活的女子,认为夫妻间感情必须专一,不赞成搞什么一妻一妾。如果贺天民非得这样,我就和他离婚,条件是他不准带走一个子女。”说罢放下50枚银元再语:“如果你愿意离开他,这点钱算是对你的感情补偿。”说罢即起身,不找父亲,自己寻一旅馆住下。
第二天,父亲即往母亲所住的旅馆赔罪,并带去母亲给季氏的那50枚银元,表白与季氏已断来往之意。母亲听罢正色作答:“我懒得听你啰嗦,只想说两点。一是你得明白,夫妻间一旦有了孩子,就不只有爱情,更有亲情。这亲情就是你的高堂老母,寡居的长嫂,以及她与你我的一大堆孩子。所以只要是个人,就得对这亲情负责!试想如此家境中若再掺个人进来,这亲情还能保证得了?二是有一件事我不免为你担忧,你说你一个月几个钱的薪俸,怎么养得起外室?是不是一当上这个临时专员,就在学过去最恨的贪官污吏,谋不义之财?如真那样,不枉负了你父亲在世时救国济民的意念?再说眼下局势不稳,老家乡下常抽丁派饷,弄得乡亲们早就呜呼哀哉,家里的酒坊也早没了生意,故你当这个小官是祸是福还尚未可知。依我看,人家共产党就挺得人心,像孝兰(伯母之女)她才十四五岁,就已暗做打算,往北方去投他们。所以说你得想长遠一点,遇事都要为自己留条后路,要知道你今年才33岁。”最后又说,“这道理或许你一时难想通,可我和你不同,听我父亲说,我的祖祖辈辈本就极穷,所以曾参加太平天国起义,早就在盼这世界有个均贫富的公平日子……”
没想到母亲竟一语成谶!第二年,解放军就占了半壁江山,父亲因“堤防专员”的事务已完,又回到财政厅,去当每月薪俸甚微的小科长,故全家的生活又陷入困境。加上当时物价飞涨,国民党当局又滥发金圆券,昔日的存钞全成了废纸,故母亲和伯母只得在老家街边支起口油锅,炸点糍粑、糯米团等吃食赚点小钱度日。未料此时两个“喜讯”反将母亲难倒——伯母的儿子绍同和我的长兄绍禹,分别考取了清华、南开两所大学,却筹不到学费。最终“当家人”母亲只好变卖首饰,送绍同去了清华,却为让家里少一张嘴吃饭,含泪让绍禹冒着极易成“炮灰”的危险,去了国民党的部队,使两人走上了贵贱殊异——一为著名土木专家,一为“苦穷作家”的人生殊途。倒是我堂姐孝兰“慧眼识途”,自1948年秋投奔中国人民解放军,于1992年离休,成了定居北京的“十五级南下干部”。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父母亲怕父亲因曾在国民政府任职受到惩罚,想到湖南华容县的注滋口镇曾有我外祖父购置的几亩“学田”,便携一家七口“避难”前往,仍靠母亲在街边支口油锅炸点吃食度命。此后的30年间,则经历了“生我”、父亲劳改、全家下放、父亲因属“国民党‘县团级特赦”、父亲去世等几个“过程”。此间其患难情缘择几个“情节”表述——
“情节”一。1950年冬天,父亲被政府宣判为“没有血债,劳改七年”。母亲送其服刑时,当着押送人员对其赠言:“心要放公平,新中国使绝大多数人生活变好是不争事实,这正是老辈人(暗指我祖父)期盼的结果,所以切莫为过去是因各为其主叫屈,当放宽心去努力改造。”
“情节”二。1951年夏天,母亲生我,因没钱请人接生,只好自己剪脐带。同年秋天,母亲背着我,带着两斤烟叶和一包“黄米粉”,驱动小脚前往父亲服刑的200里外的大通湖农场,让父亲为我取名。父亲为我赐名绍东,说是寓“东方已强盛”之意,小名赐桓桓,说是盼能早日“还”家。
“情节”三。1954年,父亲因患水肿病奄奄一息,劳改农场派人将其抬回。母亲为其换衣时,因其全身已肿得像面馍,衣裤难褪,只好用剪刀将衣服全剪烂。当时左邻右舍都要母亲准备后事,母亲却搁下生意,往湖南汉寿、南县两县长途跋涉寻医,终于觅得一“黄鼓鱼炖绿豆”的“退肿”秘方,半月后便使父亲“消肿”,让他多活了28年。此后母亲又做了两件小事,一是将自己和父亲的头发各剪下一缕,缠在一起用火柴烧化,再将灰烬装入一个小玻璃瓶,嘴里同时叨念“结发夫妻”四字。二是竟“破天荒”动情作诗:“夫妻同林鸟,怎该各异飞?劫后结发在,午夜情仍回。”
“情节”四。1982年,父亲病逝,对儿女的临终遗言是:“我死后你们对母亲一定要孝顺,我们这个家,就是靠她一人救过来的。”最后又哽咽:“你们一定要为‘娘(母亲)买个‘怀炉,她天一凉就咳嗽不止,却一直舍不得花钱。”而那所谓的“怀炉”,就是个在铁皮盒内燃两根细炭的小匣,当时的市价也就两三元钱。
1983年,母亲召集我们几个儿女,说打算只身回湖北老家一趟。我们皆惊,都执意不允,说您体弱多病,又已72岁,肯定经不住舟车劳顿。没想到母亲竟发了平生极少发的脾气,说你们懂得什么?人生大事就这么几件,该做的就得做,不做临死也不得瞑目,我们只好默然。未料母亲又接着说出藏了半辈子的几桩心愿,一是她记得老家曾有一尊用窑火烧制的祖父瓷像,如仍能寻见,就一定将它请回。二是她必须往曾、贺两姓的后人家看看,以唯一在世的长辈人身份,对他们交代些什么。三是祭祖,往已故的先人墓前烧几片纸钱。四是她始终忘不了娘家村口那株可遮半亩烈日的老白果树,真想再在那树下念书、绣花、听老辈人讲古,真想在那树下再歇歇脚,却不知那树还在么?
于是,母亲开始打点行装:买10斤红糖分为10包,又买下10包笋片,备作往亲人家时的见面礼。接着,我那从未见过面的、在川东石油钻探公司党委任职的、叫曾继祖的表哥亲赴湖南,助成了母亲的回乡之旅。
半个月后,母亲由老家亲人送归,将祖父的瓷像放在儿女的面前。但见那瓷像高约两尺,宽约半尺,搁放近百年后仍色泽尚新,一摸还滑如轻绸。一看祖父的容颜,真个是道骨仙风,清俊儒雅,只不过多了几分历尽沧桑的疲惫感。
没想到母亲竟打开话匣,如数家珍说起祖父的往事。一说他当年从日本回国后,曾为清末四川“保路运动”的主将,被总督赵尔丰悬赏五千大洋缉拿。二说他深得孙中山先生的器重,曾被其委任为“韶关军官训练团”教务主任,且孙先生逝世后,还曾为其守灵。最后母亲话锋一转,说今后若条件允许,要我们将父亲的遗诗编个册子,却又说“要拣情趣高的编,消沉的少选”。我不禁问为何,她说:“消沉的东西,往往代表因自己的坷坎发的牢骚,可这种牢骚往往不是出以公心,就是说并不是能以现在大多数人都过得好为标准,易惹麻烦。所以为你们能活得顺畅,不宜将那种情绪传给后人。”
最后又似在发感慨,“中山先生有句话叫‘天下为公,范仲淹有句话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个人要有那样的境界,才属较高层次”。随后母亲再这样“啰嗦”:“其实你父亲的诗文比不上古人,之所以想弄它,主要是想为后人留个念想……”
1990年,母亲病逝,享年79岁。病危时不准儿女抬她去医院,说她这是走顺路,大道同归,你们又都穷,免得糟蹋钱。在那时我才悟懂母爱的深重,才悟懂“视死如归”这词。后来我们将她与父亲合葬,坟址是在华容县城北去约10里处的“二朗湖”荒丘……
附注:贺公侠,1879年出生,原名贺大镜。1902年入北洋武备学堂。1908年东渡日本,参加刘静庵主持的日知会, 拜会孙中山后随日知会并入同盟会,并在振武军校学习两年。1911年5—6月领导发起已载入史册的“保路运动”,被官兵尊呼为“公侠”。1915年因反袁世凯称帝,曾同方声涛入狱8个月。1922年出任“韶關军官训练团”教务处主任。1926年任国民革命军第十一军参谋长,授予中将军衔。1926年冬许崇智被蒋介石释去兵权逼走去沪后遂归隐回乡,以教蒙童为业。1927年为生活“勉任”鄂东镇守使,1928年病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