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巍
斯坦福大學教授罗伯特·波格·哈里森与他的著作《我们为何膜拜青春》
如果翻看老照片,你可能也会像斯坦福大学教授罗伯特·波格·哈里森那样发现,“在较早的时代,才12岁的小孩便看似大人,脸上业已显露岁月痕迹”。而如今,“一个在圣地亚哥打网球的30岁女人更像巴尔扎克笔下30岁女人的女儿而非妹妹”。如今,发达国家的人虽然照样会随年纪而萎缩,却始终有一张嫩脸蛋。哈里森在《我们为何膜拜青春》一书中说,现在人之所以青春常驻,“不只是我们有更好的营养、更好的医疗保健、更少受到风吹日晒,还因为一个整体的生物文化转化把一大部分人类变成了一个年轻物种,现代人外观上年轻、行为上年轻、心智上年轻、生活方式上年轻、欲望上年轻”。
哈里森首先肯定,保持年轻、长不大是有好处的。生物学上说,人类有一种幼态持续的情形,我们的幼年特征会被保留到后来的生命阶段,胎儿成长速率变慢为我们带来更高的智能,拉长了的襁褓期和童年期使我们具有更高的社会化能力,它们让我们的学习过程延长。人类花在成长上的时间远多于我们在生物界的近亲(大约多了三成)。“人类的幼态持续并不是一种退化或停滞,而是一种修改过的成长方式,它让幼态特征可以进入一种新层次的成熟状态:一种保留幼态形式的成熟。”爱因斯坦在人生接近尾声时说,他在物理学上的突破都源于一个事实:不管在心灵上还是精神上,他一辈子都是个小孩。这显然不是说他的心灵自孩提时期就停止了发展,他的意思是,他从不停止探问那些大人不太知道该怎样回答的问题:天空为什么是蓝色的?为什么我看不见风?一个人需要孩子般的好奇心才会想知道原子是由什么构成、时光在什么情况下会倒流或以光速前进会看见什么景象。在这个意义上,爱因斯坦的心灵无异于解剖学家博尔克所说的性成熟的灵长类胎儿,这又等于说他是个天才。
哈里森还分析了另外一个永远年轻的典范——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他说:“苏格拉底一辈子都保留着年轻驱力,他是过去几千年来幼态持续人物中的佼佼者。他是个从不肯向老去过程交出自己激情核心的人。苏格拉底拒绝摆出智者的姿态,承认自己对真理的无知,他让自己成了永远的学生。所以身为一个老人,苏格拉底却是许多贵族青年崇敬的老师。”苏格拉底的哲学直接打动了雅典年轻人身上最年轻的部分:他们的力比多、他们的蠢动不安、他们对英雄气概的渴望、他们善于惊奇的能力、他们对人生的无限憧憬、他们好疑和好发问的倾向。想要停留在无尽头的成熟过程中,需要心灵一种整体的回春。显然,正是因为希腊人的心性非常年轻,他们中间才能出现苏格拉底这样的人物。苏格拉底之所以始终是个幼态持续的天才,主要原因是他能把年轻的激情带到一个新的反省高度而没有让出它的内在年轻驱力。“要能激发和教育弟子的爱,一个老师必须同时比弟子年长和有着相同的精神年纪。作为教育家,苏格拉底最突出的特征是他在学生眼中不是一个智慧老人,而是他们年轻抱负的一个更成熟的化身。”
哈里森说,我们其实不像我们看上去那样年轻。“历史性地说,我们都是彻头彻尾的古人。我们的身体同时是60之龄和百亿年之龄,因为构成它的原子都是出现于大爆炸发生的几秒钟之后,所以几乎和宇宙本身等老。另外,一个身体的各部分也不是同步老化。一个衰弱的心脏与一颗强壮的肾脏有不同的年纪。若就灵魂层面而言,我的年纪至少老得不亚于摩西、荷马和但丁,因为他们的遗产造就了我的部分精神自我。我性情气质中的19世纪成分断然要多于21世纪成分,我宇宙观中的多元天体成分断然多于广义相对论成分,我文化地图中的古希腊成分也断然多于互联网成分。”
我们的身体是长期进化的结果。我们可以造出打败最高段棋手的电脑,却造不出一部可以像动物一样在房间里行走无碍的机器。我们能用人工方式复制人类的推理能力,却几乎无法挑战我们的感觉运动、深度知觉、反射动作和身体协调性。“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从演化的时间尺度来说,人类的智力是一种全新的东西,只有几万年历史,而生物的运动功能却是花了几十亿年才达到完美的境地。”
创新中也有继承。“法国作家、飞行员圣-埃克苏佩里在1940年的文章《工具》中说,你可曾好好看过一架飞机?我们的眼睛必然会看到的是好几代工匠所进行的实验,以致我们会忘了飞机是一部机器。大部分我们日常生活会用到的机器都是动动手指便可控制,但不管是飞机、洗碗机还是个人电脑的运作里,都包含着百万条累积起来的知识。你的车也许是新车,但它的内燃机却可回溯至19世纪,而它的基本能动性更可回溯至轮子的发明。没有一个人可以懂得构成一辆车子的全部科学,但一个有驾照的小伙子却可以把车开得像一个对汽车背后的公式原理略有所知的工程师一样好。”
哈里森区分了天才和智慧,它们是人类拥有的两种性质迥异的智能,前者体现在我们的创发性天才,即我们实验、发明、发现、想象、计算和摆布外在世界的能力;后者体现在人类老成持重的智慧,由这种智慧产生出诸神、墓碑、法律和诗歌。天才专注于创造属于未来的新事物,智慧专注于继承过去的遗产,在把它们传递下去的过程中予以更新。但它们又是紧密关联的:天才的核心总包含着智慧,不然天才会无法从自己的历史中收割奖赏,每次都得把轮子重新发明一次;而智慧的核心总包含着天才,否则它无法有创意地转化和更新过去。现在的问题是,天才的涌现让智慧几乎无法执行它的基本任务,即综合新与旧,为世界提供一定程度的永久性和持续性。“二战”后重大发明纷至沓来,几乎改变了全球人类社会的每一方面,然后,这些发明现在看来都像是老古董,因为过去20年来的重大创新堕入过江之鲫,其眼花缭乱是人类文化从未经历过的。
代沟是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社会学家霍格斯塔德和乌伦贝格主张,现代社会因为把年轻人局限在学校、把成年人局限在职场、把老年人局限在安养院,已经把隔离制度化了。结果就是,人们大部分时间都用在跟同辈相处而非跟异辈相处,这种隔离剥夺了老年人传统的指导角色,剥夺了年轻人更宽阔的亲属意识,让家庭失去了传承创新的功能。“今天,一个较老的人不会了解小孩、少年或青年的想法,所以几乎不可能给年轻人提供指引,为他们指出通向成熟或公共事务领域之路。乍看之下,这个世界现在主要属于年轻一代,但实质上,我们的时代正自觉不自觉地夺去年轻人赖以茁壮成长所最需要的东西,它夺去他们的闲散、庇护、孤独和创造性想象力。”年轻的创造力需要过去的遗产加以调和与指引,过去的遗产也需要通过创新保持活力。如果二者严重脱节,社会就会变得失常,这就是哈里森看到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