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寄南国,佳人难再得”
——《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中的迷娘与歌德的意大利情结

2018-04-04 04:30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歌德威廉意大利

远 思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1)

《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是歌德中年时期的一部重要的长篇小说,它经历了一段曲折的创作过程。 早在1777年2月16日歌德就在日记中记载自己正在撰写一部关于“威廉·迈斯特”的小说。正如歌德在1782年11月21日给友人的信中提到的小说标题《威廉·迈斯特的戏剧使命》那样,歌德最初想通过这部作品表达自己对民族戏剧的理想。从歌德日记和书信往来中,我们可以窥测出他的创作进展。正当歌德写完了小说的第六卷,打算投入到第七卷的写作之中时,1786年的意大利之旅中断了他的写作。歌德未告知任何亲朋好友就不辞而别,在罗马一住就是一年。直到1791年我们才又从歌德的日记中读到他重新提笔创作《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的信息,然而在此之后三年中,关于《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的消息又一次石沉大海。1792年至1793年,歌德参加了反法同盟的军事作战,又一度参与了革命戏剧的创作,历经世事变化后,最初要写戏剧小说的创作动机已不再如往昔般强烈,于是创作的主题从戏剧使命转变为如何塑造文化理想,以及如何完善人的修养,旨在回答当下最普遍的问题:新时代的人该如何生活,如何思考,才能实现自我完善[1]689。于是歌德在小说继续创作中把旧的素材以高屋建瓴的视角揉进新的小说构建之中。 彼时的歌德已经历诸多世事, 1776年后,歌德一直担任魏玛大公的枢密顾问;1789年后,歌德作为城堡建设委员会的成员负责魏玛城堡的翻新建设;1791年至1792年,歌德指导了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的排演;此外,在瑞士和意大利之旅中,歌德对于亨胡特兄弟会和意大利天主教的虔信派也有很深入的了解。这些丰富的社会经验让歌德深知由贵族与市民之间地位引发的诸多问题,使歌德对戏剧有了更多不同的思考,还让他深入了解了不同宗教派别的内幕行情,这些成为写作这部小说的基础[1]690。1796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终于得以问世,前后创作二十年之久,凝聚着年轻时代的歌德将近半生的心血。

一、包罗万象的修养小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

《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以下简称《学习时代》)是一部修养小说,是“富有德国特色的时代产物”[2]。这里所说的修养是德语Bildung一词。该词具有教育、教养、培育、培养之义,在小说中体现在威廉·迈斯特身上,则表现的是他通过接触不同阶层的人物而获得对于艺术和人生的更高级的领悟。威廉的成长与发展体现了歌德的时代以人为主体的修养观,强调人自身的、而非神赐的领悟力和理解力。对于市民阶层来说,道德、艺术、贵族文化、人与人的相处都是修养中的不同成分。《学习时代》与传统的发展小说相比,更多地着眼于描绘人与世界的相互作用,入世而非出世;更多地强调处世经验对人生的意义,最终的目标不是救赎罪恶的彼岸,而是此在的自我完善[1]694。

小说一共分为八卷。第一卷讲述的是出身市民阶层商人家庭的青年威廉·迈斯特与玛利亚娜的爱情。第二卷威廉离开了原生家庭,踏入社会,视角由私人领域转入公共空间。威廉遇到露天戏台和流动戏班,偶遇雷提斯剧团的金发女演员菲莉涅,为神秘的异国女孩迷娘赎身,又邂逅了有着不可言说之秘密的竖琴老人。他出资买舞台道具赞助雷提斯的剧团,并答应迷娘永远把她留在身旁。威廉渐渐脱离了商人的身份,与社会不同阶层的人物交往。第三卷以迷娘的意大利之歌作为开头,接下来则叙述了威廉与贵族的第一次接触。他一方面爱慕着伯爵夫人,一方面又在市民家庭生活与贵族城堡生活的冲突和落差之间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第四卷与第五卷集中叙述了威廉排演莎士比亚戏剧的经过。戏班离开伯爵府邸,众人推选威廉当经理,威廉决定排演《哈姆雷特》。剧团在路上被盗寇侵袭,威廉在昏迷中见到了英姿飒爽、仪容秀丽的丛林女骑士,产生朦胧的恋慕之情。伤愈后,威廉投奔拥有固定剧场的好友赛罗,并在赛罗的剧团实现了演出《哈姆雷特》的愿望。《哈姆雷特》首演的成功标志着威廉艺术成就的顶峰。而此后,赛罗的剧团内部产生了分歧,对于排演英国戏剧还是法国戏剧的问题大家莫衷一是,赛罗与妹妹奥蕾莉的矛盾更是将冲突推向了更高级别。感情偏执热烈的奥蕾莉最终身心都被疾病纠缠,临终前托付威廉一封信,嘱咐交给昔日恋人罗塔里奥。

在第七卷与第八卷中,威廉见到贵族罗塔里奥,受到厚待并住在了庄园,结识了塔社的成员,此时威廉的关注点已由艺术转向了社会公共生活。他的视野拓展到了全世界,已经意识到旧的贵族等级界限的松弛和新时代变革的迫切需求。在此期间,威廉认识了富有管理才能且精明能干的女子特蕾萨,并重新遇见了丛林女骑士娜塔莉,才知道原来娜塔莉和伯爵夫人是罗塔里奥的两个妹妹。威廉与娜塔莉相爱,而已经长大成人的迷娘也对威廉产生了愈发强烈的爱意,但因为无法得到而忧郁致死。最终威廉获得了塔社的“结业证书”,并与娜塔莉结成佳偶。

从整体来看,《学习时代》是一部覆盖了德国18世纪70年代社会各阶层,囊括艺术、政治、宗教各种领域的小说,其内容之丰富可谓包罗万象,在这部小说中,歌德塑造了形形色色性格鲜明的人物,其中迷娘这一人物形象尤其引人关注,她以象征和喻义的形式反映了歌德对艺术本质的解读和对意大利民族性格的感受。

二、迷娘:威廉·迈斯特艺术成长的指示剂

迷娘是《学习时代》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她来自意大利,早年被人拐卖到德国,流落在一个马戏班里,备受虐待和摧残,十三岁时被威廉所搭救,在威廉的呵护和养育下出落成窈窕少女。她性格内向,沉默寡言,却拥有异于常人的舞蹈和音乐才能,她始终对自己幼时朦胧记忆中的意大利怀有深深的思念和渴慕,又对养育她的威廉怀有难以言明的恋慕情愫,最终由于两种渴望都无法实现而郁郁寡欢,以致夭折。

对于迷娘这一人物,施雷格尔曾经评价她在《威廉·迈斯特》一书中的重大意义,说她是“这部伟大作品的内在发条”[3]126-147。与其他用写实手法刻画的女性人物相比,迷娘从出场到离去都带有很强的传奇色彩,是个具有极强喻义性的人物,是威廉邂逅艺术、认识艺术、实践艺术、反思艺术并最终成为大师的全过程的指示剂,在威廉成长与完善自我修养的过程中,迷娘的每一次出现都有深刻的象征意义。

迷娘第一次在小说中出场,就因为身份不明、性别模糊而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她说着混杂着意大利语和法语的德语,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也不知道自己的姓名,只说“他们叫我迷娘”。“Mignon”一词本为法文,含有“宠儿、心爱的人”之意。在歌德《学习时代》的第一个版本即《戏剧使命》中,描写迷娘所用的人称代词时而阳性(er),时而阴性(sie),对迷娘的外貌特征描写也因为她身量不足、形容尚小而没有形成鲜明的性别特征。此外,小说中迷娘一直要求威廉为其买男装,总是避免让人对她有一个直观的性别判断。这种“雌雄同体般的特质”[4]让迷娘的身份更显得玄妙和隐秘,使人不禁感到,她不仅仅是一个单薄的人物,而是代表了一种奇妙而神秘的异域风情和异域性情,具有超越个体的更为深刻的象征意义。

迷娘命运坎坷,身世不明又沦落他乡,威廉帮助迷娘从戏班子赎身,把她视作自己的孩子一般爱护,迷娘起初心存感激,把威廉视为救命恩人。然而随着她的不断成长和青春期变化,她对威廉产生了更为复杂的情愫。她不善言辞,只能用歇斯底里的痉挛表达内心的激烈躁动;她天赋异禀,可以蒙着眼睛在错综复杂的“鸡蛋阵”上灵动轻盈地跳舞而不将鸡蛋踩碎,还能够用即兴创作的歌声百转千回地吟唱对威廉的感情和对家乡的思念。迷娘对威廉的渴望混合着朦胧的心灵感应和“莫名的欲望”[5]143,然而她的渴望却始终遥不可及。她对威廉的艺术之路给出了许多隐秘的暗示,然而对于威廉来说却总是晦涩难解。当威廉为了讨好亲王、伯爵等一众贵族而排练戏剧时,迷娘拒绝演出,并奉劝威廉也离开戏剧舞台;当威廉迷恋丛林女骑士,爱慕伯爵夫人时,迷娘与竖琴老人用二重唱道出相思之苦,引起了威廉内心的感情共鸣。当威廉排演的《哈姆雷特》演出成功之后,迷娘虽然依旧执着地穿男装,但却一夜间出落成高贵端庄的窈窕淑女,并开始称威廉为大师。 当威廉离开赛罗的剧团去找塔社的核心人物罗塔里奥时,迷娘用歌声表达了命运不愿让她敞开心扉,愿为上帝而缄默的隐衷。当威廉结交了塔社圈子,关心起社会公共生活,与精明能干又务实的特蕾萨越走越近时,迷娘则日渐苍白消瘦,病容憔悴。圣诞节前夕,迷娘顺应娜塔莉之意扮成天使的模样,穿上轻薄的白色长袍,戴上金色的翅膀,并从此开始穿起女装,不再脱下。在小说的最后一卷中,迷娘相思成疾,抑郁而死。歌德对迷娘葬礼的描写极尽温柔,极力渲染其高贵和庄重。她身着天使般的白色衣裙,戴着金色的翅膀,手持纯洁的百合,如她生前所愿,“保持着这形象直至进入那永恒的殿堂”[1]515。

此时迷娘的传奇身世才得以揭晓:她是意大利边境总督的侄女,她的父母是一对相爱的贵族兄妹。迷娘的母亲目不识丁,但性格却如百合般纯洁无瑕,她与同父同母的兄弟奥古斯丁(即竖琴老人,该人物在第三卷出场)相爱,生下了迷娘,被神父和周围亲友视为罪孽。迷娘自小不善言谈,但动作灵敏、歌声动人,她喜欢蹦蹦跳跳,模仿钢索艺人的表演,喜欢坐在邻居家的门柱下,跑进厅堂去看大理石像。有一天她离开家,就再没了踪迹。人们只在溪流中发现她的帽子。迷娘的母亲以为孩子死了,她相信一个奇异的传说:如果把孩子的遗骨全部收回,带到罗马圣彼得大教堂祭坛前高高的石阶上,它就会重新变成迷娘的肉身,以洗清了罪恶的新面貌死而复生。于是她日夜守在湖边寻找迷娘遗骨,耗尽了所有的精力,最终在搜集了许多骨殖之后一病不起。侍女请来大夫,把骨殖拿给他看,迷娘母亲见遗骨尽失,便认为自己已得成救赎,垂死病中惊惶坐起,随后便命丧黄泉。死后她的躯体却毫无腐烂迹象,反倒更加白皙透明,遂被当地百姓当作圣者瞻仰。

迷娘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一生都在涤清父母的罪过。她谦卑沉默,内心纯净,她将身世与心事隐去,只在歌声中吟唱命运与渴望,然而命运与渴望之间有着太大的分歧,使迷娘被思念所折磨,因命运而迷惘,精神与肉体受到双重困扰,在命运之必然的驱使下,她最初对爱和美的向往转变成了对天堂的向往和对死亡的渴望[1]709。

在整部小说中,迷娘的每一次行为和变化都与威廉不同阶段的成长和蜕变相互照应。随着迷娘对威廉的爱恋逐渐加强,行为愈发偏执狂热,威廉在迷娘身上也真真切切地体验到了艺术的灵魂、本质、历史和注定悲剧的未来[5]144。此外,小说中威廉与迷娘的相遇及其从迷娘身上受到的艺术教化也从某种角度体现了现实生活中歌德1786年意大利之旅时与拉丁文明的邂逅,以及歌德从拉丁文明中获得的文化启发。歌德旅居罗马时曾经感慨自己从前的无知:“在罗马之外的地方,你找不到一个概念来形容在这里受到的教化。来到这里的人仿佛经历了重生,对于先前的概念也会像看待小孩子穿小了的鞋一般”[6]184意识到自己以前对事物的认识有多么片面、狭隘、有局限性。他认为,即使最平凡的人来到罗马都会对过去固有的概念产生全新的不平凡的领悟。在罗马,歌德读出的是从世界任何地方都无法读到的历史,这种历史由内向外伸展在罗马的土地上,承载着当代和过去的两个时空,两个世界。歌德认为意大利有太多辉煌灿烂的东西,然而却很少为德国所用。因此, 歌德从意大利归国以后致力于在自己的文学作品中塑造意大利。《学习时代》完成多年以后,歌德曾经把1786年所见所感的意大利描述为自己“遗失的乐土”[7]23,并致力在自己的周围营造一个文学的“意大利”。每每有客来访,都能在他的居室中感受到萦绕四周的怀古气息,他向往南国的自然风光与艺术气氛,却不得不忍受身在魏玛的困囿。同他笔下的迷娘一样,歌德在意大利的旅居让他安心自在、乐不思蜀,虽是他乡却成了他的精神家园;而回到了魏玛的歌德却反而感到局促不安、令人窒息,觉得这里“无论在气候上还是艺术审美上”都让自己变成了“精神上的被流放者”[7]23。

因此,迷娘这一人物对于歌德表现意大利的写作动机尤为重要。歌德通过对她悲剧命运的塑造折射出了他所体会到的意大利的艺术、民族特性、历史和命运,并且让她对自己精神故乡的渴望升华为超越现实的永恒。迷娘独特的歌舞天赋代表了威廉的艺术灵感,也凝聚了歌德对意大利艺术的感受,她的性格特点从最高意义上诠释了艺术应该拥有的品质。她只属于天界,不属于尘世,只属于历史和过去,而不属于现在和未来。这也恰恰折射出歌德对拉丁文明、古典主义理想所持的态度和对意大利文化艺术想要模仿却总觉得不及其万分之一的遗憾。

三、迷娘:歌德南国情怀的寄托

在《学习时代》的写作过程中,意大利之旅成了歌德创作的转折点。在小说的第六卷与第七卷创作之间,歌德花了两年的时间在意大利游历。意大利之行对于《学习时代》内容的影响不容忽视,其中,歌德对意大利的直观感受也潜移默化地渗透到了迷娘形象的塑造之中。根据成书时间,我们可以推断,小说中迷娘从第一次出场到吟唱《意大利之歌》应为歌德意大利之旅以前所创作的内容。

《意大利之歌》(又称《迷娘曲》)出现在《学习时代》第三卷第一章,是歌德在这部小说中对意大利最全面、最多维的文学想象①:

你可知道吗,那柠檬花开的国度,/茂密的绿叶里,橙子金黄,/和风从蓝天吹拂,/桃金娘静立,月桂树高伫,/你或可知道吗?/去吧,去吧,/我愿与你,我的爱人,前往!

你可知道吗,那石柱擎起的屋梁,/灿烂的广厦,一室微光,/大理石立像将我凝望:/人们怎么你了,可怜的姑娘?/你可知道吗?/去吧,去吧,/我愿与你,我的保护者,前往!

你可知道吗,那云径和山冈?/驴儿在雾里寻求路向,/洞穴中有古老的雏龙潜藏,/山崖崩裂,瀑布乱奔忙。/你可知道吗?/去吧,去吧,/登上路程吧,父亲,让我们去吧!

这首诗最早出现在《威廉·迈斯特的戏剧使命》中,在《学习时代》中,歌德对它稍作修改,将“在葱茏的绿叶中”变为“茂密的绿叶中”,将“月桂树快活地伫立”变为“月桂树高高伫立”[1]734。1815年,歌德把《学习时代》中的此诗原封不动收入诗集中,将其命名为《迷娘曲》,放在叙事谣曲组诗的开篇,但并未将其收入《威廉·迈斯特》的组诗,可见歌德对这首诗的情感超越了《学习时代》小说的叙事框架,而将其作为一件独特的珍宝。这首诗写于1782年11月至1783年之间,亦即歌德前往意大利之前,因此可将其看作歌德对素未游历过的南方国度的想象。 此诗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勾勒出了意大利母题,并将迷娘对威廉的爱与渴望诉诸三个言简意赅的称谓:爱人、保护者和父亲。第一诗节展现了一幅自然的图景,除了《迷娘曲》之外,柠檬、金橘、桃金娘、月桂树等体现意大利条件怡人、物产丰富的重要元素也曾经以相似的方式出现在歌德的戏剧《托夸多·塔索》中,表现了诗人对南方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的向往。第二诗节描绘了一帧艺术的画卷,并借以道出迷娘坎坷的命运。但对于建筑和艺术的描写却只局限于擎起穹顶的石柱和大理石雕像,由于尚未有过实地考察和亲身接触,诗中对意大利艺术的再现只表现了作者从古典传统中获得的对雕塑艺术的模糊感受,而并没有更深层次的思考和自己独特的挖掘。第三诗节集中描述阿尔卑斯山路途的艰难险阻,以此表现迷娘那任何事物都无法击退的意志。渴望之歌最终以渴望归国还乡的愿望结束。在18世纪的语境下,阿尔卑斯山行路之难,可谓难于上青天,更何况迷娘意欲徒步翻山越岭,益显她对南国故乡的深情笃意。此诗中描绘的图景亦真亦幻,诗节以热切的恳求表达了迷娘似插翅般的归心,余音绕梁,三日不止。纵观三个诗节,不难发现其中虚构与想象的成分胜过了作者对意大利的真实了解,而歌德对旅途中阿尔卑斯山路的描写则主要借鉴了他1775年和1779年的两次瑞士之旅。1775年,歌德在日记中曾经这样描绘瑞士的山区景象:“雪、光秃秃的悬崖、沼泽、飓风、乌云,瀑布声深寂萧索,驽马奔啸,荒芜如临死亡之渊,其上白骨横陈。雾气氤氲的湖面……那里大抵被称作龙潭。”[6]24歌德在晚年的《诗与真》中也有类似的描述:“一切富饶肥沃都消匿了踪迹,光秃秃的泥泞的悬崖被雪覆盖”,“极致的荒芜……无须花费太多想象力,那危崖擘隙之间的盘虬龙穴就跳入脑海”[8]147。这些都与《迷娘曲》第三诗节所描述的景象遥相呼应。从这些描写可以看出,歌德想象中的意大利所涵盖的内容,不仅仅是南国柠檬盛开、月桂飘香、柱石巍峨、艺术高尚的仙境,更是旅途中飞湍瀑流、砰崖转石、百步九折、难于登攀的险境。而以路途之险衬托向往之切,诗人对意大利的渴慕之情,可见一斑。

1786年11月1日,歌德终于身临其境,到达了基督教世界的中心罗马,开始了长达四个月的旅居生活,先前只在想象中经历过的南国风光成了触手可得的现实。1787年6月至1788年10月,歌德再次来到罗马,并通过《意大利游记》一书以游记的形式记录了所见所感。

《意大利游记》总共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从卡罗维发利到罗马,涵盖了1786年9月至1787年2月的内容,出版于1816年10月。第二部分叙述的是1787年2月至6月在那不勒斯和西西里的见闻,出版于1817年10月。第三部分是歌德第二次旅居罗马,时间为1787年6月至1788年4月,出版于1829年。 成书时间和出版时间相差30年之久,是歌德有意为之,希望尽量客观地反映意大利,使读者能够把意大利作为客体放在历史当中去观察,而不是直接对它进行感受。《意大利游记》并不是致力于写实的自传性文本,而是以自传为形式的虚实结合的文学作品。歌德希望通过叙述自己真实的南方旅居生活而构建一种跨越了真实旅行时间的,对事物在人类学、文化历史学和美学上的反映[7]13-15。在《意大利游记》中,歌德在南方的所见所感颠覆了他对意大利固有的认知,他不吝笔墨地描写了圣彼得大教堂的辉煌气派,庄重肃穆。“我不知道要花费多少笔墨,才能描绘这万人攒动的教堂的装饰。建筑物的石头都已经看不到了,石柱被红色天鹅绒包裹着,用金丝银带缠绕着”,“高高的祭坛周围燃烧着二百盏蜡烛,以至光影形成一面墙壁,灯火通明”,“祭坛对面,管风琴下面也有两个用天鹅绒包裹着的支架,一个支架上站着歌者,另一个支架上放着乐器。教堂里充盈着音乐之声”[6]176-177。这些见闻反映到了他在《学习时代》第八章对迷娘葬礼的描写中——迷娘被安葬的地方不是真正的宗教场所,而是城堡的故人堂,但歌德却赋予它天主教葬礼庄重肃穆的仪式感。 故人堂的室内装潢、照明和音乐氛围与歌德所描写的圣彼得教堂有着异曲同工之处。“故人堂里灯火通明,被特别地装饰起来,墙壁从上到下被天蓝的挂毯包裹着,只有柱顶和柱基露在外面。在四个角落的烛台上燃着巨大的蜡烛,另有四座小烛台将中间的豪华石棺围起来。”[1]574在周围人物的新教背景和城堡的新教环境下,迷娘的天主教身份显得格外不同。此外,歌德在描写神父叙述迷娘生平的段落时有意使用了仿古的语言风格,多处引据古罗马神话的典故,并且仿照天主教圣人传的模式撰写了迷娘父母的传奇人生,还将迷娘的母亲与出身美第奇贵族世家的天主教典范人物——米兰大主教圣波罗梅欧相提并论,渲染其生前的虔诚和死后的神迹。歌德通过这样的方式反映迷娘虔诚高贵的本质,同时也把自己在意大利之旅中对意大利艺术、文化、宗教的感受集中表现在了迷娘身上,使迷娘成为歌德的南国情怀在小说中的一个人格化寄托。

四、结语

《学习时代》是歌德中年时期的一部修养小说,其中迷娘这一人物具有强烈的传奇色彩和重要的象征意义。她来自意大利却流落到德国,终生都渴望回到祖国,却因为对威廉的爱和对故乡的渴望双方无法实现而郁郁夭亡。歌德通过迷娘的高贵出身反映了他从德国视角感受到的意大利的文化优越;通过迷娘的虔诚表现了德国人对意大利宗教基调的感知;通过在诗歌中描写迷娘儿时的成长环境体现了意大利人文与自然环境的相得益彰。她是小说主人公威廉·迈斯特在艺术成长过程中的指示剂,她的身上寄托了歌德对意大利的渴望、想象与现实感受。 歌德用温柔的笔触和饱满的激情刻画了迷娘这个悲剧人物,不无悲凉地道出他“怀古”与“仿古”的艺术理想与现实土壤之间的无所适从,另一方面却也反映了歌德对“意大利”这一跨越地域、文化、宗教的概念在情感上的赞叹和文学上的升华。

注释:

①本诗为笔者所译,部分内容参考郭沫若1923年译本,转引自杨武能《你知道吗?有支歌写出了整个意大利》,《读书》1980年第3期。

[1]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Werke Hamburger Ausgabe in 14 Bänden.Bd 7.Romane und Novellen II.Textkritisch durchgesehen und kommentiert von Erich Trunz[M].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März,2000.

[2]杨武能.《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逃避庸俗[J].外国文学研究,1999(2).

[3]Kritische Friedrich-Schlegel-Ausgabe[M].Erste Abteilung: Kritische Neuausgabe, Band 2, München, Paderborn, Wien, Zürich 1967, S.126-147.Erstdruck in: Athenäum (Berlin), 1.Bd., 2.Stück, 1798.

[4]Selbmann, Rolf: Noch einmal und immer wieder.Ein erneuter Versuch zu den Liedern in Goethes 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In: www.goethezeitportal.de/fileadmin/./goethe /selb.ann_noch_einmal.pdf[EB/OL].Stand: 28.03.2015.

[5]谷裕.德语修养小说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6]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Werke[M].Winkler Dünndruck Ausgabe.Bd 6.Reisen.Hrsg.v.Erich Trunz.Winkler Verlag.München,1976.

[7]Battafarano, Italo Michele: Die im Chaos blühenden Zitronen—Identität und Alterität in Goethes Italienischer Reise[M].Bern.Peter Lang AG, Europäischer Verlag der Wissenschaften.1999.

[8]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Werke.Hamburger Ausgabe.Bd 10.Autobiographische Schriften[M].Hrsg.v.Lieselotte Blumenthal; Waltraud Loos.Deutsche Taschenbuch Verlag.München.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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