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志远
伤要多重,才会感觉到痛?到底什么样的痛,才是真正的痛?
平淡无奇的夜晚,我正埋首电脑前写作。“嘟比最近身上出现不少奇怪的斑点,你要不要看一看?看起来像是一点一点的瘀血,我有点担心,你去请教一下医院里的儿科同事好吗?”嘟比是儿子的小名。当时我正如火如荼地工作,听到妻子的呼喊,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动屁股,一边走一边心里嘟囔着:“说不定只是皮肤红疹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检查的结果,发现儿子身上的斑点的确不是一般的皮肤红疹,而是皮下的点状出血。“再观察几天吧!除了皮肤斑点,似乎没有其他异常。或许只是他太调皮,撞到哪儿,造成出血,我想应该没有关系。”
隔了一天,孩子身上的斑点不仅没有改善,反而更加严重,手臂上甚至出现一块硬币大小的瘀青。而过去的这一天,我们都非常确定孩子没有遭受太剧烈的撞击。在没有明显外伤的情况下,身上却产生自发性的皮下出血,这症状像极了某些凝血功能异常的病人临床上才有的表现。这下我慌了手脚,马上联系自己熟识的儿科医生,偕同妻子准备带孩子出门就医。在多年的医疗工作中,我见多了因为凝血功能不良而产生各式各样并发症的患者。
“嘟比!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跟妈妈说。”妻子紧紧地抱着嘟比,此时她已经湿了眼眶。“妈妈,你为什么哭了?”懵懂的孩子说着童言童语,天真的他感受不到事态的严重。“我们要出去玩!”为了不让孩子害怕,我编出这个谎话。面对突如其来的意外,妻子早已乱了方寸。虽然心情同样忐忑不安,但身为一家之主,我必须保持镇定。不同于以往每次开开心心地出门,车上总充斥着笑语与歌声,这一天我与妻子都陷入沉默。在前往医院的途中,只有孩子依旧活泼:“妈妈,我们来玩游戏!”此时听在父母耳中却令人鼻酸。
儿科的同事一见到嘟比,亦判断是凝血功能异常,于是安排抽血检验,同时也要我们夫妻俩做好住院治疗的心理准备。检验室的抽血人员也是我平时工作的同事,见到我带着儿子来抽血,先是露出诧异的表情,接着也出言安慰:“应该不会有事的,大约一个小时就会有结果,你千万不要太担心。”话虽如此,同事安慰的话我一句也听不进去。
三岁的孩子当然怕打针,我们好说歹说,他还是不肯配合。不得已,我们只好将他抓紧,请同事在我们压制他的挣扎时快点抽血。嘟比害怕得尖叫大哭,凄厉的哭声令我们夫妻心碎,我虽然为顾及在同事面前的颜面,强忍住自己的情绪,但妻子早已泪水溃堤。以前我总不能忍受在医院里大哭大闹的孩子,甚至连带嫌弃他们的家长,此刻我总算真的理解了,当孩子受苦挨针时,那种痛仿佛是扎在父母身上。
为了安抚抽血后孩子激动的情绪,妻子带他去附近的商店买些零食点心,我一个人坐在候诊区的长椅上等待结果。分开前我握住妻子的手,给她加油打气:“放心!我们的孩子从小健康平安,等我的好消息吧!”只是那颤抖的声音和语气,恐怕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当时脑中闪出许多不好的念头,包括种种可怕的罕见疾病。虽然自己也是医疗人员,但在高度分工与分科的情况之下,自己对这些血液类疾病的认识,可能与普通大众无异。
宣布检验报告的时刻终于来临,妻子没有勇气面对可能的结果,于是我一个人走进诊室。“检验数值严重异常,必须立刻住院!”看到报告的数值,我愣在电脑屏幕前。负责凝血功能的血小板,在正常人身上至少有15万,儿子却连1万都不到。这意味着凝血功能严重失调,更糟糕的是,只要受到些许碰撞就可能会流血不止。诊室的护理人员帮我准备各项住院所需的文件,并说明相关手续,但当时我脑中一片空白,她说的话,我一句都没听进去。
带着沮丧的心情走出诊室与妻子会合,我相信她一定在等我带来好消息,可是希望破灭,甚至比预期还要糟。远远地,我看到一个小孩儿手中拿着零食奔跑尖叫着,后方的母亲出言制止他的不守规矩,这正是我们家常出现的场景。若是平日,我会厉声制止儿子奔跑,并语带威胁地告诉他:“你再跑吧!等你摔倒就有你受的了……”但此时此刻,我只怕孩子再多受一点伤,脆弱的他现在真的“不堪一击”。
嘟比看到我走来,开心地勾住我的手臂:“爸爸,我们来荡秋千!”那是我们父子俩常玩的小游戏。当时我紧紧地将孩子抱在怀里,眼眶泛红,一句话也说不出。后悔自己曾经对他的责骂,很后悔自己始终忙于工作,没能多点时间陪他。孩子出生近三年来,我从来不曾有这么强烈的危机感,觉得自己随时会失去他,觉得没法陪伴他长大。
妻子看出我脸色不对,大概也心里有数了。这时候嘟比拿着便利店的集点贴纸,要求兑换他喜欢的小玩具。过去我们从不轻易答应这个要求,这时候我却二话没说牵着他走进商店:“我们来看看可以帮你换什么礼物,如果换不到的话,爸爸买给你!”我勉强在孩子面前挤出笑容,现在的我不忍心看到他失望的表情。或许这是做父母的一种补偿心理,但在剧变的当下、未来的结果混沌不明时,我们不会也不想做任何一件可能令自己遗憾的事。
小儿血液科主任对我们给予了照顾,他对孩子的诊断是“特发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即原因不明的血小板数量下降。主任也特别提醒我们,若是经药物治疗后没有明显改善,则须做骨髓穿刺来进一步确认病因。
为了监测治疗的效果,接下来几天嘟比都得持续接受抽血检验。“我可不可以不打针?”到了抽血时间,孩子只要看到护理人员走近,就会直觉地表达抗拒。“不行,你要乖乖打针,病才会快点好起来。”虽然心疼,但理性告訴我们必须配合这残忍但必要的过程。每每见到孩子因疼痛与害怕而哭喊得声嘶力竭时,我们的心就会揪在一起。
一时的痛苦或许可以忍,真正令人感到恐惧的是不知道这份苦痛究竟是一时的,还是一世的。当时我们夫妻曾一起祈求上苍,别让这三岁的孩子再受这些苦;如果非得有人受苦,宁愿让我来代他承受。万幸的是,嘟比在治疗一周后出院,后续的门诊追踪也显示病情持续好转。
在学医与行医的路上,总是强调诊断的精准与治疗的效果。尤其是外伤处置和紧急手术,更要求医生在最短的时间做出最正确的决定。在追求“快、狠、准”的判断下,似乎少了一份对病人的同理心与关怀。于是,当看到家属对医护人员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感到担心,难免会觉得多虑,甚至可笑。仔细想想,这岂不也是一种专业的傲慢?
同样一件事,在旁人眼中或许微不足道,但发生在自己在乎的人身上时,那种感觉才是刻骨铭心的“切身之痛”。有过这次经验,我更能理解家属的不安与不理性,也才理解,有时自己不经意的一句话,会影响病人多深。这“视病犹亲”的同理心,看似仅有四个字,却得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能养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