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迎新
(辽宁大学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
林声是多能型艺术创造者,能书善画、诗文兼工。多年来,在各类艺术的浸润与实践中,他不仅对艺术创作活动规律有所把握,还摸索出自己独有的艺术表现方式,积累了丰富的艺术体验,并在此基础上逐渐形成了自己对艺术的理解与认识,这是林声艺术成就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在《晚霞阁新吟》中,作者以诗意化的语言,表现了自己对文学艺术的总体性认识,形成了关于文艺之美的独到体会。
“诗为余事,情乃本真”是作者为《晚霞阁新吟》写的后记的题目,既是一个事实的描述,也表达了他对艺术的基本看法。
林声不是专业的艺术工作者,写诗作画对他来说并非当行本色。现实生活中,他有自己的本位,自己的工作。然而,当他一旦进入艺术天地,一切都不同了,不再是正务与余事之分,而是红尘与真境之别。这是诗人的感悟:“尘缘苦短,繁华瞬间。绚丽至极,归于平淡。”(《题感悟图》)尘缘与繁华对于生命来说是短暂的、外在的,而那更为永久的,是超脱于尘世喧嚣之外的至简与平淡。正因为有这样的感悟,艺事与人生才格外接近:“红尘难本色,书画颐养人。”(《题寿菊》)俗事弄人巧,艺术养本真,可以说是诗人发自内心的感慨。作家苏叔阳这样评价林声:“他的本色更近乎诗人。一个朴实、淳厚、不乏天真的诗人。”可谓知人之论。
有着这样的天性,就可以理解他的诗与画乃“真情”之流露,乃“本真”之体现,完全是自然而然的。在诗集的后记中,他写道:“诗为余事,情乃本真,诗心千古总源情。能不能写出好诗,关键是有没有情。有情则有诗,有真情才有好诗”,“只要把自己的真情写进去,以情见长,表现个性,基本可以交卷。”
“有情”是他对诗歌艺术根本属性的体认。他也借诗的方式,表达这种看法“千针万线秀生命,美在多姿情当家”(《题辽绣》),万物之美来自于多姿的物态,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情当家”;“风动千树雪,含情独得春”(《北镇梨花节即兴》),春风摇树,积雪难留,万情蓄心,春在枝头。“霜醉秋老情不老,老树著花无丑枝”(《观红论画》),人生过秋,霜打叶老,但只要春情在心,老树著花,无枝不美;“水上灯火船上歌,笔传画艺涌情河”(《涅瓦河上中俄文化交流船》),绚烂的灯火,荡漾的船歌,灯光水影交相辉映,洋溢在河上的异国友情,才使得这一切充满了诗情画意;“放眼大潮去,情泻沧海流”(《大连疗养院题诗》),人生潮来潮往,正如眼前的沧海横流,何处无诗?“满怀三春句,情荡寸草中”(《贺温义权〈寸草吟〉诗集问世》),只要内心怀着不尽的情愫感动,那只花寸草都是诗。这些化在诗句当中的艺术体验和艺术理解,透露了他的“有情成诗”的诗艺观。
艺术理论家布洛克说:“情感乃是人类从一个特殊的角度观看世界的方式。”除了科学的视角,“还有另一种为人类所称誉的观察世界的角度,这就是艺术家所选择的那种探索世界的角度。每一种这样的观察都揭示出世界的一个不同的性质或方面——正如康定斯基所说,每一个这样的新的方面或性质都是由艺术家首先‘瞥见’的”。这种诗艺观在无形中支配着诗人的创作。林声是用这“有情”的眼,去抓取那一个个动情的时刻。如《探望老友宫原安次先生》:“应是老梅铁骨姿,慰君东渡恨来迟。欲知无尽感伤处,都在相逢不语时。”
老友重聚,却又相对无言。把长久的思念、无尽的感伤、些许的愧疚、硬朗下的柔情,都凝聚在这无语沉默的顷刻,多么丰富而又内涵深蕴的一刻!在诗集中,我们可以读到怀旧之温情,家庭之亲情、革命之豪情、诚挚之友情等这些平凡生活之常情;也可以读到思古之幽情,聚游之畅情,自在之闲情,山水之忘情等这解脱自我的雅情,所有这些都化成了翩然动人的诗情。
人作为世间的一个存在,也是万物的一部分,应时而动也是它的自然。所以,才会有人与万物的和应,“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陆机《文赋》是把这种应和作为文学创作活动的起点。四时的更替,万物的消长,会使人的情绪情感跟着变化,也点燃了诗人们诗情。林声在自己的艺术实践中,深深地感受到这一点,他说:“山水有清音,古迹延文脉,我与天地同在,山川同醉,向大自然寻求心灵的慰藉和共鸣。”
在他的诗集中,记游访古之作占绝大部分篇幅,像“皖行吟草”“晋中行”“江南畅游”“秦岭访古”“北国游”“台湾行”“杭沪行”“天府神游”“广东海南行”等,在行游当中,人暂时脱离开眼前纷乱的生活事项,在自然山水的明净中,感受另一种人生,正所谓:“赤松黄石深道眼,紫柏清风脱俗心。”(《谒张良庙》)“静心相印天池月,清闲自在兰谷风。”(《黄昏颂》)。“诗浸茶里多禅意,人在藤下花气深。”(《金银花会》)
歌德说:“自然只是存在于她的儿女身上,但这位为母亲究竟在哪里呢?她是举止无双的艺术家——她用最简单的材料造出了一个大千世界,真正是:无斧凿痕,美奂美轮,巧夺天工,且霓裳羽衣,袅袅轻装。”林声对此感触尤为深,“走近大峡谷,惊面萧森图。峭壁深千仞,奇景画不如”(《游长白山大峡谷》),实乃“鬼斧仙女会,佳人窈窕躯”,自然里有最高的创造,所谓“天地有大美”(《题五岳魂》),自然是最高的艺术家,艺术创作追慕的就是妙造自然的化工。所以看到人间仙境的九寨胜景,他不禁吟道:“一缸蓝色泼山间,照海野花水色鲜。若问丹青谁出手,人间绝笔在天然。”(《九寨蓝海》)这样,“自然”效果也便成为艺术创造的目标,“戏墨山水放狂笔,不经意处得自然”(《题叠峰古刹》),“自然”虽不是刻意的效果,却是最高妙的艺术呈现。
自然不仅是艺术表现的至高目标,也是艺术创作动力、灵感的无尽来源。他说:“行吟于大山名川之间,寓情于景,景生情,情生景,情景交融,感悟到山水的大气、清气、文气和静气,和自己的内心情感相融合,将视角上的具象景物转化为自己的内心情思,见景生情,有感而发,随时随地即兴成诗。”外物与内心、景与情、自然与艺术就这样完满地合为一体,在林声的艺术创造中,它们是那样的相依相契:“叶醉人亦醉,是画也是诗”(《关门山观红》)“又是层林尽染时,观红悟画山为师”(《观红论画》)“花魂亦画魂,又闻天外绝唱音”(《自度曲》)。自然与人是互通的,叶醉即人醉,花魂即画魂,万山红遍人醉其中,仿佛红叶摇动着醉意;人在花中寄托情思,仿佛花儿有心。自然诱发了人的诗情,而诗情又让自然染上情的色彩。
它们也是自然造景与人生境遇的艺术契合:“雁来红本色,老菊晚节香。”(《题色香寿三有图》)以自然界的变化来提示人生时序,以自然来引导人生,这便是作家的自然创造论。
自然虽然是创造之师,但林声的诗歌绝不亦步亦趋地模仿自然,而是有自己的艺术追求。艺术就是艺术,总非实有,要创造生活中所没有的,超越普通生活,又要不脱离生活之源。因此,艺术的创造似乎就在有与无、实与虚之间,这也是艺术表现的高妙之地。清末诗人朱庭珍说:“诗以超妙为贵,最忌拘滞呆板。故东坡云:‘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谓诗之妙谛,在不即不离,若远若近,似乎可解不可解之间。”严羽讲盛唐之诗“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都指出了艺术的非实有性,强调艺术与生活的距离。
林声深谙艺术表现之道,他既表现自然之境,也有理想之寄托。在艺术表现上,他用“云”“烟”“雾”“影”“镜”“梦”笼罩于景物,创造如幻似梦的意境,这样的诗句在诗集中比比皆是:“山色空蒙翠镜如,黄山秀影倩平湖”(《游黄山情侣湖》),“振风塔影秀,千古耸桅新”(《题安庆迎江寺》),“车流窗外立交横,雾起城河倒映灯”(《莫斯科宾馆晨景》),“放眼芬兰天尽处,无边秋色树含烟”(《维堡远眺》),“飞练千丈龙影幻,灵岩白霓佛光玄”(《游雁荡灵岩峰》),“梦绕蓝湖月,心飞故园楼”(《归国之夜》),“喷泉柱共梧桐影,都入皇城暮霭中”(《秋游夏宫花园》),“秋月一轮沈水上,长留无限梦中思”(《少年同窗相聚沈城》)。“幻姿寒冰雪,魂梦拥醉看”(《题玉兰》),“重雾山如醉,万象化山云”(《题五岳魂》),等等,既似实境,又与现实保持距离,形成了林声诗亦幻亦真的表现特色。比如《秀湖落霞》,“半湖桃色满湖翠,倒影黄山隐荡舟。迷眼残霞坐万象,岛呈八卦幻云楼。”诗人荡舟黄山脚下,山岚在水中投下斑驳的倒影,星罗棋布的小岛仿佛八卦图一般,在落日余晖中,呈现出海市蜃楼般的图景。这一幕景致,看似诗人对湖景的实描,但这山影、云霞之下的,难道不是诗人瑰丽的想象世界吗?最有代表性的可算这首《蓝湖秋色》:“寒浸镜中蓝,湖光半隐山。天边熔落日,景色画中看。”通过镜中、湖光、落晖、画中的作用,产生出画框效应、光色晕染、影像成形等效果,是实境,也是虚境,是幻境,也是真境,是现实与想象、真实与虚拟、主观与客观,自然与理想的统一。
这种幻化的艺术追求与“情真”不仅不矛盾,而且相互制约,形成了独有的表现风格。他追求率真自然的情感表现,但绝不声嘶力竭,绝不一览无余,而是含蓄充盈,秉承温柔敦厚之旨。如《醉吟舟头》:“湖光迷翡翠,岚影叠青幽”,写湖水的可爱,从如翡翠般的幽蓝平滑的光色上来感受,写山姿的妖娆,从水中幽幽的倒影中来体会,有含蓄之旨。而后边两句“山水移舟幻,谈诗茶唱酬”,移舟山水间,仿佛行在令人沉迷的幻境中,即使是品茶吟诗也会让人醉倒啊!似乎很夸张,但又让人感到极为自然妥帖。
这本诗集,既是林声的诗歌艺术创造,也是他的艺术思想的一个展示窗口。不过他并不是为写思想而写诗,而是在以诗感物的过程中,沉淀出艺术之思。
林声用诗来抒情,也用诗来明理。“雁来红本色,老菊晚来香”(《题色香寿三有图》),“逆境松骨立,顺时荡菊风”(《题松菊图》),“红尘难本色,书画颐养人”(《题寿菊》)等。他注重在对自然与生活的体会中感悟人生之理,所谓“身临其境悟其道”(《初访圣彼得堡》)。在《黄昏三香》中,他在人生的黄昏有三乐:书画、读书与品茶,他称之为“三香”。墨香之中,可“听香千秋一脉,五色气韵神法”,可以“静入元气氤氲境界”;书香之中,可以跨越时空,“得与古人对乐”;茶香之中,可静心清神,“品茶即悟道,近茶即近禅”。书香、墨香、茶香,既是他的养生之道,也是他感悟人生的一个通道。
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用诗来论诗、论艺,表现出他对诗歌创造的基本要求与标准。比如他的《题静和图》:
学习屺老悟其道,皈依艺术先做人。色彩强烈厚朴拙,苍劲平淡出天真。遗貌取神难求简,大智若愚力创新。
诗中以对现代画坛前辈朱屺瞻绘画艺术成就的高度概括,总结了自己对艺术活动的基本判断,其中包含着关于对艺术创造主体的要求(学艺术学学做人),关于艺术创造的原则(重神、求简、创新),推崇的艺术风格(朴拙、平淡、天真)。
这首诗基本代表了他对诗画等艺术的基本看法,这些看法也散见于其他诗中,如:
对艺术创新的推重:
学写牡丹空灵悟,百家流派一字新。(《题牡丹》)
对超越技法的艺术体悟的看重:
无花更比有花艳,悟到灵通自任毫。(《题荷塘鱼戏》)
对神韵表现的要求:
遗貌取神写花鸟,似与不似为上识。无意娇艳唯骨气,功丰内涵味耐思。(《杭州再读黄宾虹》)
笔恣墨纵无定法,外示粗疏内蕴浑。(《安吉拜读吴昌硕》)
对平淡自然之风的推崇:
又有凝重空灵处,放眼自然野色宽。(《题山水图》)
戏墨山水放狂笔,不经意处得自然。(《题叠峰古刹》)
朴拙得美趣,平淡天真情。(《除夕写山水》)
这些见解与看法,表明林声对于诗歌与书画艺术创造的自觉意识,我们从中也依稀可以看到他正在形成着的艺术思想体系的萌芽。这既是一位执着的艺术创造者可贵的艺术探索的一部分,也是一位人生智者从艺术角度对生命斑斓色彩的深深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