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轶员,王 钢
(吉林师范大学 文学院, 吉林 四平 136000)
福克纳在1933年夏天为兰登书屋新版《喧哗与骚动》所写的“序言”中宣称《喧哗与骚动》是其写作生涯的“一个转折点”[1]292。随着小说的完成,他“再没读过任何作品”[1]295。他还多次告诉人们,他最喜欢的作品就是《喧哗与骚动》,他对《喧哗与骚动》就像“母亲对孩子一样”[2]146充满亲切感。
纵观整部小说,《喧哗与骚动》最明显的特征是无论从意象、人物还是主题都与《圣经》伊甸园神话紧密关联。“伊甸园神话对福克纳来说是完美的叙事框架,因为这个神话是关于人类为了独立、个性气质以及那些限制人类取得成就的力量而斗争的。”[3]12很明显,福克纳将伊甸园神话凝练并融入《喧哗与骚动》并不是为了单纯地再现伊甸园神话的外在结构和内在精神意蕴,而是将伊甸园神话作为一种参照系,使小说在对位平行中彰显出美国南方独特的文化价值观念。这些观念既与人类庞大的主题紧密相关,也是作家复杂而纠结的思想的艺术化展现,更表达出作家内心深处对人类的关怀意识。这正是本文要探讨和阐释的核心要义。
约翰·P.安德森(John P.Anderson)认为,《喧哗与骚动》的故事直接来源于伊甸园神话,并以此为核心展开所有意象体系和人物故事情节。
伊甸园中存在两种关乎人生死存亡的果树:生命树和分辨善恶的树。弗莱(Northrop Fry)在《伟大的代码:圣经与文学》一书中提到:“从隐喻的意义上说,它们是同一棵树。就我们现在所知,禁树显然和性行为的发现有关,而生命之树则是我们称之为‘失去的阴茎图像’的神话之一,一种现在已经不存在的生殖方式。”[4]147-148这里的性行为显然是人的堕落经验,而这种经验又与死亡关系密切,因为在伊甸园神话中正是由于人的堕落才导致了死亡,这合乎人对死亡最原始的认识。基于伊甸园神话中树的意象内涵,福克纳创造了一系列与树相关的象征物,都充斥着性与死亡的意味:由木板条制成的秋千是凯蒂与查利初尝性游戏的地点;房子旁边的西洋杉树下是凯蒂第一次性行为的位置;凯蒂爬上那棵梨树看见了大母娣的葬礼,了解了死亡;昆丁和父亲死后都被安置在由木头制成的棺材里。
伊甸园的第二个重要意象是水。一方面水作为“生命之源”的象征,即弗莱所提出的“神启意象”;另一方面又作为上帝惩治世间的罪恶、净化人类灵魂的象征。根据水净化人心灵的象征意义,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中设定许多关于水的意象的情节,如凯蒂在班吉14岁时失去童贞,当她清洗身体后,班吉再次闻到了凯蒂身上独特的树的香味;凯蒂与男孩约会之后回到家,必须用水洁净完身体才能止住班吉的哭闹等。每当凯蒂走向堕落,总有水的意象出现,从而在展现水的净化、救赎意义的过程中促使读者思索人的现实与未来。此外,伊甸园中流淌着四条河,它们有一个共同的源头,其中第一条河名叫比逊,意思是白白地流。这条河流到哈腓拉,意为“使之生长”,在这条河中有数不尽的金子和红玛瑙。从时间维度加以考察,伊甸园中的河象征着生命的时间长河,在时间脉络中包含着原初的时间节点,即一切归于混沌之时。在《喧哗与骚动》开篇黑人小男孩勒斯特带着班吉来到小河沟边上找寻两毛五镚子儿,福克纳用这条杰弗逊当地的小河沟象征时间长河,暗示这是一切事情发生的初始。
凯蒂是福克纳笔下夏娃式的人物。虽然在小说叙事中凯蒂是缺席的“影子人物”,但她却是三兄弟内心独白的中心,“她作为一个缺失的本质,她的缺失像夏娃一样影响着故事中的每一个人”[3]59。如果说是由一个女人夏娃引起人类堕落的话,在昆丁和杰生的心目中造成康普生家没落的元凶便是作为女人的凯蒂和她的堕落行为。小说中有一处情节与夏娃在伊甸园受蛇引诱而偷食禁果的情节相似:在奶奶去世当天,凯蒂爬上果树窥视奶奶房中的秘密前,“一条蛇从屋子底下爬了出来……”[5]36通过这个隐蔽的对比关系,福克纳暗示凯蒂同夏娃一样,使三兄弟失去了纯净、安宁的伊甸园。除了视凯蒂为堕落的化身,福克纳还从另外两个角度赋予凯蒂以崭新的身份,即作为“母亲的夏娃”和“新可能开创者的夏娃”。作为“母亲的夏娃”,凯蒂充满人性的光辉。福克纳曾对他作品的法文译者莫里斯·库安德罗(Maurice-Edgar Coindreau)说:“我爱上了我自己人物中的凯蒂。”[6]41福克纳赞赏凯蒂面对生活困难时所表现出来的勇气、毅力、隐忍精神以及自觉地对母亲角色的担当。她同情昆丁,并竭尽所能宽慰他,当昆丁为了保持家族名誉以乱伦的罪名污蔑凯蒂时她也能容忍;婚前她因令家族声誉受损以及无法照顾弟弟而自责;婚后遭到了丈夫无情的抛弃,为了让女儿生活得更好,最终成为一名纳粹军官的情妇。作为“新可能开创者的夏娃”,凯蒂最明显的特征是反叛。美国评论家丹尼尔·J.辛格(Daniel J.Singal)对此评论说:“福克纳把凯蒂与伊甸园中的夏娃和撒旦进行对比,来凸显她的叛逆,而夏娃和撒旦这两个人物可是与南方淑女的理想截然对立的。”[7]131凯蒂竭力去找寻对抗康普生世界的方法,只是她错误地选择了极端的方法,在堕落的深渊中越陷越深。
与凯蒂作为夏娃的隐喻相对应,班吉则是福克纳笔下亚当式的人物,更准确地说是被逐出伊甸园之前的亚当:“在第一章福克纳强调班吉的单纯,暗示了自己对伊甸园和亚当式的男人的向往。”[8]21伊甸园神话主要描述了人类由天真蒙昧向自我和自由意志不断觉醒的转化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女性夏娃是主导的行动者,而男性亚当则充当起被动追随者的角色;夏娃是探索人类各种可能性和追求自由的代言人,而亚当则是一个循规蹈矩、安于传统的象征。在《喧哗与骚动》中,班吉已经是33岁的成年人,但却只有3岁的智力。对于班吉来说,凯蒂是她的全部,当他发现凯蒂与查利在秋千上接吻时,他哭闹不止,直到凯蒂向他保证再也不会那样做了。班吉完全拥有亚当作为一个追随者所具有的无知蒙昧的特质。
与班吉相类似,昆丁在很大程度上也具有亚当的人物特质。在《喧哗与骚动》中,昆丁砸表这一情节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表象征着康普生家族昔日的辉煌与荣耀,而随着指针的转动和时间的流逝,康普生家族甚至整个美国南方的辉煌不再,昆丁希望通过毁坏手表来逃避甚至终止时间,以此将家族和美国南方的光辉时刻永远定格。作为南方传统的继承人,他以维护旧传统为己任,而现实却使他意识到自己没有能力让传统重获新生,于是他放弃任何行动,把自己桎梏在过去的回忆之中,充当起颇具浪漫主义色彩的英雄形象,诚如福克纳所说,昆丁“太脆弱,不敢面对现实”[9]17。
与班吉和昆丁的亚当角色截然不同,杰生是福克纳笔下具有蛇的罪恶特质的人物形象。在伊甸园中,蛇的引诱致使夏娃吃了禁树上的果子而被惩罚,在此意义上,“蛇的主题代表通向撒旦主题路上的起始点”[10]262。福克纳本人曾表示,杰生是他想象中产生的形象里最为邪恶的一个。在小说中,最能体现杰生冷酷无情的是小说中描写凯蒂与他碰面并乞求他见女儿的情节。他憎恨凯蒂,凯蒂央求他看望自己的女儿时,他却只让凯蒂看一分钟,并且必须支付他100美金的费用。他带上小昆丁坐马车去见凯蒂,然而并没有停车,就只允许凯蒂远远地望一眼。当凯蒂正要跑过来,他叫车夫“狠狠地往马身上抽了一下”[5]197。除了憎恨凯蒂,杰生还竭力想与旧传统划清界限,逃离康普生的世界,并试图跻身于资本主义工商业者之中。可以说,杰生是北方现代主义文明的产物。透过杰生,完全可以看到美国南方以外的世界以及那些冲击传统价值观念、令人恐惧的现代主义精神状态。
《喧哗与骚动》探讨了伊甸园神话的失落主题。伊甸园神话描述了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乐园、获得自由意志的故事。而获得自由的代价则是违背上帝旨意、心灵堕落、失去安身立命之所。福克纳曾说过《喧哗与骚动》是一个关于失落的天真的故事,“满是泥的裤衩”是小说的中心象征。它象征着堕落的凯蒂,这既是个体的失落,也是南方传统家族甚至整个美国南方传统文化的失落。福克纳借用伊甸园神话的失落主题意在表达整个南方堕落的主旨,并以此暗示出作家本人对美国南方传统矛盾而复杂的情感。
《喧哗与骚动》建构了伊甸园神话的家庭主题。卡尔曾明确指出:“家庭结构揭示的两性纠葛和困境与另一个更大的主题紧密相连,即对伊甸园的渴求。”[8]357在伊甸园神话中,作为父亲的上帝同他的创造物亚当和夏娃构成一种潜在的家庭模式,而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中结合美国南方传统的家庭观念创造出一个与之对应的康普生家族衰落的现代神话。父亲是家族权力的中心,但不同于伊甸园里的上帝,《喧哗与骚动》中的父亲康普生终日沉迷于过去,陷入无休无止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中不能自拔。而身为母亲的康普生太太始终一副无病呻吟、自怨自艾的样子。女儿凯蒂则是规则的反叛者,最终被逐出家庭。福克纳借用伊甸园神话的家庭主题创造出一个具有反讽意味的、荒诞的现代美国南方家庭。
《喧哗与骚动》还探讨了伊甸园神话的人类可能性主题。在伊甸园神话中,人犯了罪,失去了原有的神性维度,而这一行为的结果除了堕落,也标志着人自由意志的觉醒以及拉开人类寻求新可能的序幕。在《喧哗与骚动》中作为家族反叛者的凯蒂不再安于传统,她不断尝试冲破束缚,向外探寻新的可能性。福克纳借用伊甸园神话探求人类可能性的主题显示出他对南方传统和现代主义矛盾的复杂心理。在此意义上,福克纳不是单纯地反现代,实际上“他能够理解现代思想对于选择走出困境的途径来说是不可缺少的”[8]360。
评论家安德烈·布雷卡斯坦(André Bleikasten)认为,福克纳在小说中将仪式和神话因素放在重要的位置上,目的在于如果要成为伟大的神话创作的小说家,就必须从纷繁复杂的原始素材中升华出完整统一的作品,这样他的独创性才算完成。即是说,福克纳并不是单纯的借用神话框架和模式,而是借此最终达成深邃的思想和艺术的完美统一。
与同时代作家相比,福克纳在其小说创作中广泛而深入地探讨了人性恶的主题,并将其艺术地展现在小说中,增加了小说的思想深度。围绕人性恶的主题,福克纳集中展示了南方家庭中堕落的女性形象。在伊甸园神话中,人类始祖亚当在夏娃的唆使和蛇的引诱下偷吃了禁果,眼睛立时明亮起来,便如“神能知道善恶”,这是人类堕落与罪恶的开始,女性形象的原初定位也由此与罪恶紧密相连:“女性夏娃从一开始便是有罪的,便是受上帝诅咒的,后世女人即使没有完全遗传夏娃之罪,至少也是倾向于重复夏娃行为的。”[11]79福克纳在女性形象塑造上几乎完全承袭了伊甸园神话的描述,并以此为出发点,来探讨人性恶的宗教起源。除了堕落的女性形象,福克纳还集中塑造了南方家庭中人性和道德缺失的父亲形象。《喧哗与骚动》中康普生先生就是一个典型的“鬼魂”父亲,他辗转在过去与现在之间,成为四个孩子人生中的阴影;他慈爱不足、威严有余,曾经大声警告年幼的杰生:“行了,别那样。你想让我再抽你一顿吗?”[5]66他还沉溺在南方旧有的传统中,由于自身的软弱无能,使他的心灵日益扭曲。可以说,康普生家庭悲剧的重要原因之一与作为父亲的康普生先生有直接的关系。
福克纳所处的年代是美国南方发生历史性变革的特殊时期。虽然南北战争带来了奴隶制的废除以及结束了南北分裂的历史,但随之而来的是南方被抛弃在战后美国迅速发展的历史进程之外,一直保持着落后的传统农业社会。到了20世纪初,尤其是在第一次世纪大战前后,北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侵入以及由此造成的对南方价值观念的冲击使南方保守的种植园经济社会迅速土崩瓦解,开始了“被动”的现代化进程。然而这一进程的发展一直伴随着新旧势力和新旧观念的激烈冲突。福克纳置身于这种思想矛盾的冲突之中,直接影响了他的艺术创作。对此卡尔评述道:“福克纳置身于两种激烈冲突的观念和运动之间:一个是他土生土长的、代表整个南方社会进步的固步自封的奥克斯福德;另一个是在想象中使其脱离奥克斯福德和地方性的敌对的现代主义观念。他的创作和生活就是在这两个极端之间的摇摆。”[8]342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中借助伊甸园神话塑造反叛者凯蒂的形象正是他对现代主义复杂感情的艺术化展现。她的形象反映出了福克纳思想深处无法解决的生存问题,包括南方旧有社会整体消极的稳定与积极,但具有腐蚀性的现代主义的碰撞。
欧洲文艺复兴时期,随着现代航海业以及探险技术的发展,人们越来越向往在现实中找到理想的伊甸园。当英国殖民者初次踏上美国南方的土地时,他们发现自己来到了现实的伊甸园。从美国南方的特殊地理位置到温和的气候条件再到丰富的物产资源和美丽的风光,这一切都与《圣经》所描述的非常切合。在这样圣洁、美丽的伊甸园中,滋养着富有勇气、希望、怜悯和牺牲精神的人们,这是昔日人类的荣耀,也是人类永垂不朽的根源。而如今人性腐朽、堕落,南方大地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衰败和退化。为此,福克纳在小说中塑造了迪尔西这一黑人妇女形象,为南方指出一条救赎之路。迪尔西部分的小说叙事发生在复活节那天,即1928年4月8日。约翰·P.安德森认为:“数字‘4’象征着物质世界,数字‘8’则象征着乐园与再生。”复活节是伊甸园中短暂的时光,是安息日——耶和华神休息的日子,而迪尔西的忍耐力、勇气和怜悯很好地体现出了精神复活的训示。对此,埃里克·桑德奎斯特(Eric J.Sundquist)在《福克纳:破裂之屋》一书中曾评论迪尔西这个形象是具有忍耐力的拯救体验。她的忠诚、忍耐、仁爱以及清醒的判断力和具有历史意识的智慧给康普生这个没落的家族带来了一丝温暖,她“将站在家庭倾圮的废墟上,像一座倾斜的烟囱,高傲、坚韧、不屈不挠”[1]294。福克纳塑造迪尔西这一具有往昔人的精神力量的黑人女性形象,意在强调和突出人性复活并走向未来的重要性。
胡家峦在《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诗歌与园林传统》一书中阐释“乐园”与“伊甸园”的词源关系时提到,‘乐园’一词可以追溯到古波斯语,而这个词在古波斯语中是一种‘围起的公园’或‘关锁的园’;而‘伊甸’(Eden)一词,它在希伯来语中原本就是‘愉快’之意。在《圣经·创世记》中,乐园的希腊文是paradersos,即‘愉快的花园’;在《次经》和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中也都有愉快之意。因此,伊甸园就是乐园,在这里人们终生免除劳苦、永葆纯真,时刻处于理想的精神状态之中,在此意义上,伊甸园是人类希望和精神寄托之所。然而理想和现实总是存在巨大差距,这种差距及其所带来的反讽张力构成了福克纳在小说《喧哗与骚动》中借用伊甸园神话外在结构和精神内涵的主要动力。一方面通过对伊甸园神话的借用福克纳成功地展现了现代美国南方精神荒芜的生存状态和没落颓败的社会图景,另一方面他又表达出了与之相反地对人类和美国南方未来的无比信心,他歌颂、赞扬伊甸园中人类的牺牲、忍耐精神,坚信这将成为人类的共同财富,同时也是人类走出生存困境的真义之路。福克纳由此选择成为一位站在人性基石上眺望未来的作家,诚如他本人所言:“我相信人类不但会苟且地生存下去,他们还能蓬勃发展。”[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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