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明
(苏州市职业大学 教育与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04)
一
一个行者。一个孤独而清醒的行者。
从青葱岁月走向暮年晚景,始终在路上。
一条愈走愈远的治学之路。
走过文学艺术的葱郁丛林,走过书法美学的丰茂高地,走过园林美学的春波秋月,走过风景园林品题美学的诗境画桥……今又毅然决然地登上“园冶”研究的巍巍巅峰……
一路走来一路探索;一路探索一路发现;又一路迁想妙得运思笔耕,悠悠文心累累硕果坦然奉献于学界和社会。
他,金教授,金学智先生,一个学术道路上孜孜矻矻永不知疲倦的行者。
哲人有言,人的一生都在寻找。
那么,他在寻找什么呢?
可揽流光,可系扶桑。宋人有词曰:“摩挲老剑雄心在,对酒细评今古。”[1]
答案不用找了,就在他不断“摩挲老剑”的“雄心”里,在他的一部部“细评今古”的美学著作里。晚岁又集中精力探究明代计成的造园学、建筑学经典《园冶》,不惜“冶”七年时间、智慧、心力和生命,“铸”就《园冶多维探析》这一自然和文化生态相与圆凝的美学巨著。洋洋乎大观庶几臻于“全粹之美”了。
金先生一生研究文学和美学,向来抱持“多质观”的哲学思想和“系统论”逻辑体系,新作则以多学科的全方位介入,在多维视角的观照下“探賾索隐,钩沉致远”,并以“纵横交织,点面互补”的方法论,在综论、析读、校注以及专业工具书的“四合一工程”[2]中,构建了一个罗集约三十余门学科有机贯通和交融的大文化生态体系。
原来金先生要寻找的不是残砖片瓦的文化碎片,也不是一鳞半爪的历史断简,而是通透古今叩响未来的历史精神,是萌于自然生成社会生活的人文精神。
这部新著,不就是他的美学思想和“生命对象化”的精神写照吗?
二
金先生始终秉持一种开放意识,把《园冶》作为母本,据之以“一”而发散于“多”,探析于“多维”而又聚焦于“一本”;据之以选句的“点”而照应全书的“面”,在宏观笼罩“面”的同时,又历历映衬于“点”;据之以“本位之思”而兼融“出位之思”,从而在“出”“入”之间提升旨义和生发新意;据之以多种版本的“比勘”而回归原版的“重订”,但在“重订”之际不离“比勘”的版本;据之以造园的物态要素,而充盈以精神文化的内质,随即又从“形而上”复归于“形而下”的感性表达;据之以审美感性而提升于哲学理性,即时又从理性的内核敷染出感性的色彩……一的一切,一切的一,彼此不断回环往复,岂不具有循环式的螺旋上升的意味?
这种循环往复而“互释互成”的彼此关系所形成的张力,实因借德国狄尔泰等哲学家的“阐述学循环理论”,并形之于时间和空间错综交织的“互见网络机制”。这无疑极大地扩展了研究的思路和理论的广度、深度及高度。
由此所引发出来的学术思想以及方法论,支撑了一个古今中外时空并进的宏大的繁复结构系统。这不仅打通了多向度思维的通道,而且在时间维度上,历时性与共时性可相互置换和呈现;在空间维度上,可致科技范畴的“广域理论”“创造理论”“园林兴造规律理论”“传播学理论”“园林史和文化史理论”……皆可在人文领域的不同时空间流转变迁,予以自由灵活的阐述和论证。
于是,各单一学科的知识特征、功能和应用,在打破各学科的藩篱之后,皆可纳入这开放的时空结构,相互之间或贯通渗透,交汇消化;或提炼融会,对接叠合;或倚伏消长,吐故纳新……进而在相互作用下整合为一个物质与精神浑然如一的新的有机整体,也即园林时空的结构系统。
不是园林在于时空,而是时空在于园林。
前者的“时空”,是单一性的物理时空,园林的“时空”则具多向性的文化内涵,除外显的物质性形态而外,更有精神方向的形成,因而能从“有形”走向“无形”,从“有限”走向“无限”。
无怪乎金先生对《园冶》的笺注、诠释、阐述和论证,竟有如此幽微的理性深度和远阔的美学境界。
三
丝桐合为琴,相谐拨和声。
我惊喜地发现,在金著的诠释和论述的节奏旋律中,隐现着一个富有独特个性魅力的美学形态,不妨称之为“对话型叠合式美学”。
对话,原指一种语言方式和现象,后现代主义文化藉此扩大了概念外延,使之逐渐演化为一种“对话意识”,不同的对象在“对话”的不断作用间生发、生长、生成新的事物、新的形态和新的意义。
因而,严格说来,“对话”,是一种哲学,也是一种美学。
金著所构建的“园冶”大文化体系,就是在不同学科的“对话”中完成的,其拥有的“涌现特征”,也仅为这一系统所拥有,这是与之相互作用的各个单一学科所无的群体特征。因而便从化约到统摄,消除了科学与人文乃至各个文化类别和层面的隔阂,相与叠合为界域交叉的审美的新“边缘地带”。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3]
这是王勃所感觉到的不同对象之间的时空对话。“落霞”与“孤鹜”,“秋水”与“长天”,二者迥然相异,然通过“齐”和“共”这个时空性的“对话”过程,形成“齐飞”与“一色”的“涌现特征”,化为时空相应、水天相映、动静相衬和诗画相谐的叠合式美来。
金著藉一古代的经典著作,偕多学科而“齐飞”;“共”多维探析于“一色”,建一对话型叠合式美学范本,展露出一个富有创造性的园林美学新世界,同时又循环往复地赋予经典原本以新视野和新理念,以及欣赏与研究的新思路和新方法。
鉴于计成的“名、字、号”和《园冶》书名改“牧”为“冶”的过程和丰赡的文化意蕴,在某种程度上可看作是解读《园冶》的钥匙之一,金先生不遗余力地对之进行了缜密的考证和解析。
仅就计成的“名、字、号”的考察,就调动了易学、哲学、文学、史学、美学、名字学、逻辑学、生态学、文化学的等十多门学科进行“对话”,或相互碰撞分化而趋于对立的统一,或相与印证生发而臻于和谐的圆融,从而揭示出“无否——否——成”的多元文化内涵和深沉的哲理内核,进而又从“艺隐”的审美态度,还原了计成超脱世俗的“隐心”生活的新人生理念。
至于对“牧”与“冶”的考证、辨析、勘误和解释,则更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以及客观世界的物质性存在和主观世界的精神性存在之间,进行广阔而深刻的“对话”,偕之“齐飞”于远大的园林时空,携之共“一色”于绚烂的园林美学,从而在循环阐释的文化畛域中,展现出“多元含义共处于一体”的“科技”与“历史文化,哲理内蕴”,也即“冶”之“一名而三训”的“铸”“美”“道”的丰饶深永的新境界。同时,又进而在“道”与“术”、“主”与“匠”、“雅”与“俗”的三重奏的旋律中,漫出《淮南子•俶真训》所说的“储与扈冶,浩浩瀚瀚,不可隐仪揆度”[4]152的大文化体系中情感和精神性的美学韵律。
四
“冶”,是《园冶》的点睛之笔,是游走园林文化的灵魂。
金先生在富有现代意识的对话型叠合式美学的观照下,不仅扩展了审美的眼界,而且更提升了园林时空的文化意蕴和思想品位。通览金著,我发现其中凸显出来的三重境界,既是自然生态的无言默示,也是园林时空的感性呈现;既是人性本质的天地精神,也是社会前进的人文图景;既是历史传承的艺术薪火,也是现实生活的诗意呈现……于兹不断拓展三重叠合的美学境界。
一是传统与现代相与圆融的生态世界。
传统,是文化时间的历史形成,历经时间的长河,汩汩汤汤地从过往流到现实的大地再向未来的文化空间流去。当文化一旦形成传统,便永远与时间同行,与历史的文化灵魂同行,与人的生活和习俗同行,从而获得永恒的生命,也即一种古今相通血脉相连的文化生命。
金先生既熟稔古典文化,又精通中西的现代文化。这部《园冶》研究专著,无论是“选句解释”还是“点评详注”,无论是“专业语汇释”还是“文化文学科学视角的探究”,笔墨落处,睿智漫染,远远近近,敷敷核核,无一不在隐现离合间,游走一个充满生命活力的生态文明的幽灵;跳动一个传统与现代融会贯通的对话型叠合式美学的精灵。
“紫气青霞,鹤声送来枕上;白苹红蓼,鸥盟同结矶边。”(《园冶•园说》)
金先生与之心有灵犀一点通,由解语而滋生对自然生态无限向往的愿景:这一“极有水乡风味”的景象,“是宜赏宜游宜居住的原生态环境”,进而在解析其人文意义时,极力“向生态哲理的深处发掘”,向往人和自然应“和谐相处,共生共存,建立亲和的生态关系的美好理想”。[5]379-380
金先生从“鸥盟同结”一路生发开去,从发掘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的生态哲学思想,到链接西方现代的尊重生命的“生态伦理学、大地伦理学、生物保护主义”以及诸如“人与动物平等论”“人物双向交流论”“大地共同体论”等一系列富有现代意识和前瞻意味的生态理论学说,旨在把西方的现代生态理论与“东方生存智慧”有机结合起来,“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生态哲学、生态伦理学的理论体系”。[5]380-381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6]金先生发出的声音,叩响了晴空下悠远的钟声,不知能否激起大地河山雄浑的回响?
二是科学与人文珠联璧合的共存境界。
日日新,又日新。21世纪是一个“大科学”时代,金先生在融古今于一体的“大视域”中,打通了这部“科技”的古代经典与人文科学的通道,并以“统观”的综合方法论,使其同时纳入一个立体化的时空结构,既全面地揭示了《园冶》的科技创造、逻辑思路和科学精神,又深切阐述了精湛的造园工艺、技艺规律和工匠精神,并凝聚于“三分匠,七分主人”(《园冶•兴造论》)这一造园理论的出发点和核心之上,从中挖掘出文学、艺术、美学、哲学等丰饶深永的人文内涵及其审美的表达效应,无一不充满着迷人的艺术魅力。
钱学森曾说过:“科学需要艺术,艺术也需要科学。”[7]《园冶》提供了一个可信的古典范例,《园冶多维探析》也提供了一个充满现代意识和创新精神的更有说服力的范例。其实,早在2004年,金先生就在与范培松教授合作主编的《苏州文学通史》中,专列一节对《园冶》的文学品位、艺术成就和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作过精到的评析,他指出:“计成的《园冶》,不但是中国造园理论史上的经典名著,不但其本身也是苏州文学史上一朵艳丽的奇葩,而且是园林与文学发展至明代在理论上、实践上交融结缘的一个丰硕的成果。”[8]迄今新著问世,更对《园冶》在科学和人文的有机结合上,作出了更为深切细致的透析和高屋建瓴的判断。
科学的人文,人文的科学,古今遥相呼应;科学之美与人文之美,双泉涌为一水,双璧互为辉映。
三是生活与美学交叉生成的“大冶理想”。
在生活与美学接壤和交叉之处,是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一片辽阔的大地风景。生活美学的文化诗意,在历史长河音乐般的流动,从传统流到人的现实生活,流到人的生命和灵魂深处。
这是海德格尔所说的“诗意的栖居”[9]吗?
这是丰子恺所向往的生活的艺术化和艺术化的生活吗?
一个行者,一个执着追求艺术“力和美”的行者,终于丢弃了拐杖,洒洒然走到这里。
他虽然不时通过古今哲人的眼睛看这片风景,却又始终通过自己的慧眼尤其是自己的心看这片风景。他把眺望的目光收回的瞬间,蓦然发现这片风景的高地上,闪现出一种“融合着现实理性的美学憧憬”,那就是计成的“大冶”理想——“使大地焕然改观”(《园冶•园冶题词》)。
金先生为人为文,向来凝思沉静含蓄蕴藉,但见一古人有此大视野、大胸襟、大气魄,再也按捺不住仰慕感佩的炽热情愫,心声发越,铿锵作响:“这是何等的视野!何等的襟抱!何等的美学!何等的快语!掷地可作金石声。”情凝静思,思接造化,所论更见精辟,认为计成这一按造化的旨趣,以大地为对象的“大冶理想”是“他希望自己的造园实践能突破园林围墙的局囿,走向浩浩瀚瀚,广阔无拘的境界,使广袤的大地实现园林化……成为仙界般的美境。”“这是为后人提出了努力实现的宏伟远大的目标。”[5]104
据金先生对“冶”字多义性考释和丛证,确可推衍“大冶”更为深邃的历史、文化、哲学意蕴,笔者据此似可抽绎“大冶理想”的三重叠合式的美学境界。
第一重:宜居环境的物化境界。
由“冶”的“熔铸、铸造”本义,引申出“打造、创造”别一义项,因而在此可理解为对宜居环境物质性建构的打造或创造,包括人居建筑以及周遭的山水景观、花草树木等生态空间的丰富充盈和得宜时间的节奏动态。立其大者,“大冶”,可上溯杜甫之愿得“广厦”千万以庇“天下寒士”;是计成更高境界之“使大地焕然改观”的宏大愿景。
第二重:美居环境的审美境界。
从“冶”之另一义项“美、美化”,可知“大冶”者即“大美”也。这是对基于科技和自然的物化环境的审美性提升,也是对人的物我相契甚至相忘的生活素质和情感世界的提升。诚如李泽厚所说:“人是一种感性现实存在”,“生命、感性就与美有关系”,因而“中国最高的境界就是审美境界”。[10]因而可以说,“大冶理想”所蕴含的“大美”思想,氤氲出一种生命的气息,生命的活力和情调,是一种悦志怡神的艺术美致和审美意趣。
第三重:乐居环境的哲学境界。
“冶”之“技”,又可通“道”,也即相当于古代哲学范畴的“道”。“冶”,可谓“道”之创造的高境界。“大冶”者,“大道”也,亦即大“创造”,确可与天地、造化、阴阳以及人的精神世界相应相和。可见计成的“大冶”,还通向更为深邃广远的思想境界,恰如金先生所指出的那样:这就是从《庄子•内篇•大宗师》中“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11]脱胎而出的“使大地焕然改观”的崇高美学思想。
由上可见,由一“冶”而统摄“铸”“美”“道”三境,构成了宜居环境的物质性和精神性和谐统一的“大冶”,借《淮南子•俶真训》所云,可谓“包裹天地,陶冶万物,大通混冥,深闳广大”[4]153矣。
从园林美学走向大地美学,充满光晕的新的地平线正在向我们招手。
从宜居理念走向“大冶”理想,明天的太阳必将照耀在“焕然改观”的大地上。
随着行者的目光和脚步——
放眼未来,期待与奋进同在;
向前走去,生活与美学同行……
参考文献:
[1]李昴英.摸鱼儿•送王子文知太平州[M]//潘百齐.全宋词精华分类鉴赏集成.南京:河海大学出版社,1995:636.
[2]金学智.园冶多维探析:下[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7:760.
[3]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M]//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257.
[4]淮南子[M].杨有礼,注说.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
[5]金学智.园冶多维探析:上[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7.
[6]朱熹.诗集传[M].赵长征,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1:162.
[7]钱学敏.钱学森关于科学与艺术的新见地[M]//中国大学人文启思录:二.武汉:华中理工大学出版社,1999:225.
[8]范培松,金学智.插图本苏州文学通史:二[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4:698.
[9]海德格尔选集:上[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480.
[10]李泽厚,陈明.2001年对谈录•浮生论学[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76.
[11]庄子[M].秦简,注译.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