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维加埃罗著 范舒扬译
整个20世纪西方世界关于女性美的审美标准,基于女性身形轮廓在1910至1930年的“变化”2:女性的外在线条相较过去而言更修长,身姿更轻盈。这一时期,女性腿部得以自由伸展,发型也愈加利落,视觉感受上突出纵向高度。时尚杂志如《Vogue》和《Femina》在20年代呈现出的女性外貌特征与其在世纪初头几年所呈现的截然不同:“似乎所有女人都变得高挑了。”3理想轮廓从花朵变成了树苗4(图1),从“S”型过度到“I”型5。
这样的变化不局限于外表。身形的纤长反映出女性追寻自立自主的深刻变革。有杂志表示:“当代女性喜爱活动,肢体动作丰富,某种恰如其分、自如从容的优雅应当应运而生。”6当然这个美好的期望并未立即实现,但可由此判断,19世纪末流行的“纺锤式”女性轮廓已经彻底过时了。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对邻居夫人奥黛特(Odette)的详尽描述可谓令人称奇、充满迷恋,至今仍然是有关1910年至1920年间女性身形变化的最忠实记载之一:“奥黛特的身体完全被‘轮廓线’圈了起来,勾勒出连贯的外在线条,旧时那些折线,做作的凸角、凹槽,网状物以及分散杂乱的小玩意被统统删去,凡当身体在理想线条内侧或外侧错误地表现出多余的弯曲时,这条线甚至能在相当的距离内,大胆矫正无论是人体本身的还是服装所造成的缺陷。那些衬垫、丑陋的‘腰垫’已经消失,带垂尾的短上衣也不见了踪影,以前这种上衣盖过裙子,由金属鲸须收紧,整体上给人一种硬生生把几个不协调的部件组合在一起的感觉。如今,流苏的垂直线和褶裥饰边的弧线被人体的自然弧度取代,丝绸面料随着动作变化闪着光晕,好像美人鱼在拍水激浪,珀克林纱仿佛有了人性,身体从长久的混乱和过时的层层包裹中解放出来,成为了有机的、充满生命力的形态。”7在此基础上再搭配细致的妆发以凸显整体造型的纤长效果:画极细的眉,突出颧骨,把头发向上扎起。20年代的杂志对这种装扮予以肯定:“头部‘体积’的缩小让女性看起来更为年轻苗条。”8
“线条”、“笔直”、“简洁”这些词语频繁地出现在时尚书籍中,人体绘图也越来越多地使用纵横比和垂直线。模特图在纤瘦之余又特别延长了腿部,身材比例被极大地理想化了:“修长紧实的大腿”与瘦削的线条结合在一起9。根据记载,19世纪时尚杂志描绘的女性躯体的下半身长度往往是上半身的两倍,到了疯狂年代,同样一批杂志又把下半身的长度增加到了上半身的三倍10。“拉长线条”11的审美革新来得猛烈又突然,引起了彼时制帽业的不满。杂志《Votre beauté》更是疑惑地指出:“一个女人有可能为了赶时髦而允许自己以这种方式变得难看吗?”12对新时尚十分敏锐的女作家柯莱特(Colette),在其文集《Voyage égoïste》中则为瘦长的风尚做辩护,讽刺昔日“纺锤状”的女性外形和“香肠”没什么两样13。不过,20世纪最初几年时兴的“干巴巴、几何式”14轮廓没多久又变成了结核状,可即便如此,也再回不到19世纪末的膨胀与臃肿了。旅居巴黎的荷兰野兽派画家凯斯·凡·东根(Kees Van Dongen)在这一时期创作的女性肖像画(图2)是对以“纤长”为标准的新式审美的最好诠释15,法国著名版画家让-埃米尔·拉布热(Jean-Emile Laboureur)的风景画也同样能作为证明,后者于1925年完成的《向灯塔漫步》(图3《La Promenade au phare》)更是用群像把“垂直线”发挥到了极致16。还有服饰品牌香奈尔(Chanel),可以说是新时代审美的指向标,当时的女性消费者甚至把购买香奈尔的衣服称作“购买苗条”17。
女性“线条”不是简单的图像或文字游戏,它们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和平岁月转达了某种意义。法国超现实主义作家菲利普·苏波(Philippe Soupault)坚称:“谁不相信关于女性的审美(变化)不是文明进步的最显著征兆之一呢?”18轻便的服装和纤长的身形使女性有可能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寻求突破:也许是与男性较量,也许是获得更多的自由与权利。市面上的女子肖像画和外貌描述无不透露着女性解放的讯息,商业广告也不例外:法国内衣品牌Valisère19(图4)、发明两杯式胸罩的英国品牌Kestos20率先摈弃了前凸后翘的广告形象,法国烟草专卖局开始启用女性模特儿做宣传21,而这一切改变不过发生在短短几年间。当时“新女性”的正面形象是这样的:“给人一种争取到了许多权利的错觉,她至少得拒绝紧身胸衣,不束腰,大步行走,肩膀放松。”22可以说,“线条”在审美上取得了绝对胜利,但女性要在日常生活中真正获得独立自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假小子”风潮的到来使“线条式”审美彻底固化下来。“假小子”(La Garçonne)一词最早是法国作家维克多·马格利特(Victor Margueritte)的小说书名23,该小说在1922至1929年间卖出了超过一百万册。书中的女主人公莫尼克·莱比耶(Monique Lerbier)正是一个离经叛道的“假小子”,她通过一系列的出格行为和复杂的性爱关系,揭露了资产阶级的伪善面目,最终找到内心平衡。“假小子”风潮是一项关于外貌审美的文化运动,其规模之大、影响之深前所未有:“‘假小子’不再只是一个名词,更是某种行为典范甚至是一类人的标签。”24一时间,“拉长的”轮廓、锐利的妆容和剪短的头发成为不可撼动的流行指标。
图1 从上至下,《Vogue》杂志1907年2月21日、1915年2月、1928年11月10日、1929年6月8日封面,女性身形从花形轮廓向树形轮廓转变
《假小子》(图5《La Garçonne》)这部小说的成功得益于读者的热烈反应,更重要的是,它顺应了那个时代正在经历的审美剧变25。小说的广泛传播又反过来促进了服饰革新,特别是书中描述的女士短发红极一时。短发易于打理,越来越多的法国女人青睐清爽的短发而非厚重的长发。到了“1925年,三个法国女人中就有一个留短头发的”26。至此,现代女性的外在形象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剪短发变成了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甚至“说一个女人留了短发成为了一种赞美”27。女人蓄长发这个存在了上千年的传统一夕之间被颠覆了,不再有人追求长发的神秘感和诱惑力。20年代,英国名媛、女作家伊丽莎白·比贝斯科(Elizabeth Bibesco)对这项迅速席卷欧洲的新时髦感到不可思议,她对旧时光不无怀念地感叹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让当代女性在完全自愿的情况下,几乎同一时间放弃了长发——这个经由历史证明的,最有效、最可靠的引诱工具呢?”28当时不少人坦言,感觉已经“进入了新时代”29,认为“不留短发就称不上貌美。”30
图2 小提琴手 布面油画 81cm×60cm 1922左右 凯斯·凡·东根
图3 向灯塔漫步 版画 18.1cm×16.7cm 1925 让-埃米尔·拉布热
费尔南德·墨雷埃尔(Fernande Moreels),这位来自法国里尔的女帽工人亲身经历了“假小子”风潮。1926年,刚满20岁的费尔南德瞒着父母剪短了头发,因为害怕被责骂,只好每晚戴上一根假辫子回家。但在家门外面,她以追求独立的“新女性”自居,并决定结了婚也会继续工作,“生孩子之前要充分享受人生”31。不过没多久,她便能在家里也自信大胆地展示新发型了,因为做冶金工人的父亲不仅接受了女儿的短发,还为自己的下一代如此“摩登”感到骄傲不已。女性轮廓的改变首先是文化的进步,随着越来越多人的接纳与推崇,又演变成了整个社会的进步。当时的流行刊物很能说明问题,比如疯狂年代的共产党报纸《工人报》(《L’Ouvrière》),在新时尚远没有波及到农村的时候32就已经按照最前卫的审美标准来绘制女性图像了。法国《人道报》(《L’Humanité》)主编保罗·瓦扬-古久里(Paul Vaillant-Couturier)于1935年发表评论称,“扮漂亮是一种必需品,甚至是最重要的必需品”33。
当然,社会进步仅停留在女性的外貌层面是不够的,应该顺势改变女人作为男人的附庸——这个根深蒂固的社会传统34。尽管外出工作的女性人数呈上升趋势,但其中已婚妇女相对较少。到了1931年,职业女性占美国和意大利已婚妇女总人口的12%,占英国和德国的15%,法国的35%35。活跃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法国女演员、歌手,如弗雷埃勒(Fréhel)、达米亚(Damia)、 蜜丝婷瑰(Mistinguett)和琵雅芙(Piaf),尽管事业成功,却无一例外地选择了追随她们的另一半。好莱坞女演员葛丽泰·嘉宝(Greta Garbo)在1932年上映的电影《如你所愿》(《As You Desire Me》)中,通过角色台词对那个时代的女性身份缺失做了精辟概括:“我什么都不是,我什么也没有,如你所愿地塑造我吧。”36社会名流、道德家、医生,纷纷歌颂一种理想的家庭主妇形象,这种形象的存在似乎前所未有的无可争议37。
当然这类因循守旧的人并不占绝对优势,20年代以后的女性,尤其是年轻一代——那些如法国诗人保罗· 热拉尔迪(Paul Géraldy)描绘的“战后新人类”,则完全是另一副模样:“退伍的男人们回到家,发现女人比男人人数多得多,她们既撩人又能干……而小姑娘们……一个个 ‘衣衫不整’,化着妆,以‘你’相称……年轻男孩也是一样。”38此时,从疯狂年代开始风行的新式审美才彻底深入人心。这让人们看到了女性独立的胜利曙光,有些女人已经率先实现了独立的“野心”39,而另一些女人,则至少能够想象传统家庭生活以外的可能性了40。时尚杂志伴随了女性解放运动的缓慢进程,它们把优雅的概念和工作谋生相对立,把美丽的标准和辛苦劳碌相对立,进而创造出由“两个方面”主导的女性日常41: 工作与打扮。可可·香奈尔(Coco Chanel)说,她致力于创造使“职业女性感到自在的裙装”42。20世纪30年代末,杂志《Votre bonheur》试图帮助“每位女性分辨三种适用于不同场合的妆容:户外、职场、夜晚。”43时尚杂志《Femina》甚至尝试发明一种由“年轻女性”从事的新“运动”,并把这项“运动”称作:“边工作边保持优雅44。”以《Femina》为首的女性刊物,先后登载了一些类似“教你美丽一整天”的文章45,介绍“接线员”、“打字员”这样的普通职员在日常工作中维持靓丽外形的小秘诀46。如此一来便打破了传统商业广告把“悠闲”与“保养”相联结的定式思维47,也意味着女性的随身化妆工具需要与时俱进的新设计:镜子、粉盒、口红、香水以及各种饰品应该便于24小时随身携带,而且大小可刚好放进手提包。人们开始期待一位“职业女性”从上班到下班都看起来“赏心悦目”48。而化妆保养的必要步骤也得按照繁忙的日程表重新规划:“嗬!起床了,梳洗时间只有45分钟。”49尽管那个年代的女性只能选择一些不起眼的工种,但整个社会的审美标准却已经因为她们活动范围的扩大而改变,美和“忙碌”这两个过去不搭界的概念结合得越来越紧密:“像男人一般生活,但保有女性魅力。”50
图4 20年代的Valisère内衣广告
图5 维克多·马格利特,《假小子》,弗拉马里翁出版社,1939年1月版,下部封面
范舒扬 武汉大学法语系
【说明:乔治·维加埃罗(Georges Vigarello)是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科研主任、前巴黎第五大学教授,是知名的卫生史、身体史专家,出版过多部叙述身体历史的作品,比如:《干净与肮脏:中世纪至今的人体卫生》(1987)、《强奸的历史:十六至二十世纪》(1998)、《脂肪的变形:中世纪到二十世纪的肥胖症历史》(2010)、《身体的历史》(2011)、《裙子的文化史:从中世纪到今天》(2017)。】
注释:
1.时尚杂志《Vogue》1939年4月刊。
2.见时尚刊物《Dernières Modes de Paris》1922年1月刊,“这种‘拉长’正试图改变人体轮廓”。
3.时尚杂志《Vogue》,1934年1月刊。
4.“如今要看起来美,已不必再像花朵而应当像树苗”,时尚杂志《Femina》,1937。
5.“1900年之后崇尚‘S’型的女性线条,到了1925年却被 ‘I’型取代”,C.Meyer, 《La Médecine au service de la beauté 》, Paris, Amiot, 1955, 第11页。
6.时尚杂志《Les Modes》,1936年3月刊。
7.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第一部,《在少女花影下》(1918),Paris, Gallimard,,1962,第618页。
8.时尚杂志《La Croiffure et les modes》,1923年9月刊。
9.时尚杂志《Votre beauté》, 1936年9月刊。
10.时尚杂志《Vogue》、《Femina》和《Votre beauté》的插图是研究上世纪二十年代末的女性轮廓最有价值的参考资料。在一幅长度为13厘米的插图中,腿和上半身的比例往往是这样的:腿长9厘米,上半身3厘米。然而在19世纪的时尚杂志中,同样长13厘米的插图呈现出的人体比例却是:腿长8.5厘米,上半身4.5厘米。
11.柯莱特,《Le Voyage égoïste》(1922),收录在作品集《Romans, récits, souvenirs》第二卷,Paris,Robert Laffont,1989,第187页。
12.时尚杂志《Votre beauté》1920年8月刊。
13.柯莱特,《Le Voyage égoïste》(1922),收录在作品集《Romans, récits, souvenirs》第二卷,Paris,Robert Laffont,1989,第183页。
14.D.Desanti,《La Femme au temps des Années folles》,Paris,Stock,1984,第72页。
15.参见Van Dongen的作品《La Femme au miroir》(1925),画中人物的腿部被过分加长了。
16.参见Jean-Emile Laboureur的作品《La Promenade au phare》(1925),收藏于法国国家图书馆的版画陈列室。
17.P.Morand,《L’Allure Chanel》,Paris,Hermann,1976,第46页。
18.P.Soupault,文章《Femmes suédoises》,收录在时尚杂志《Votre beauté》1935年1月刊。
19.参见1935年的《Vogue》杂志,“Culotte-gaine”Valisère品牌广告。
20.参见1936年的《Vogue》杂志,“Kesto”品牌广告。
21.参见1935年的《Femina》杂志,“Offrez des cigares et cigarettes de la Régie française”。
22.D.Desanti,《La Femme au temps des Années folles》,Paris,Stock,1984,第64页。
23.见V.Margueritte的小说《La Garçonne》,Paris,Ernest Flammarion,1922。
24.D.Desanti,《La Femme au temps des Années folles》,Paris,Stock,1984,第24页。
25.可着重参考C.Bard,《Les Garçonnes》,收录在《Modes et fantasmes des Années folles》,Paris,Flammarion,1998。
26.P.Faveton,《Les Années 20》,Messidor,1982,第52页。
27.Coco Chanel的话,被P.Morand在《L’Allure Chanel》中引用,Paris,Hermann,1976,第45页。
28.M.L.L.Bibesco,《Le Rire de la naïade》,Paris,Grasset,1935,第90页。
29.C.Bard,《Les Garçonnes》,收录在《Modes et fantasmes des Années folles》,Paris,Flammarion,1998,第22页。
30.时尚杂志《Votre beauté》1935年3月刊。
31.C.Bard,《Les Garçonnes》,收录在《Modes et fantasmes des Années folles》,Paris,Flammarion,1998,第46页。
32.参考M.-C.Allart的文章《Les femmes de trois villages de l’Artois: travail et vécu quotidien (1919-1939)》,收录在《Revue du Nord》1981年7-9月季刊。
33.1935年11月21日的《人道报》。
34.A.-M.Sohn,文章《Entre-deux-guerres, les rôles féminins en France et en Angleterre》,收录在《Histoire des femmes en Occident》第五卷《Le XXe Siècle》,Paris,Plon,1992,第92页。
35.S.Bosio-Valici与M.Zancarini-Fournel,文章《Femmes et fières de l’être》,收录在《Un siècle d’émancipation féminine》,Paris,Larousse出版社,2001年,第34页。
36.M.Delbourg-Delphis,《Le Chic et le Look.Histoire de la mode féminine et des mœurs de 1850 à aujourd’hui》,Paris,Hachette出版社,1981年,第132页。
37.A.-M.Sohn,文章《Entre-deux-guerres, les rôles féminins en France et en Angleterre》,收录在《Histoire des femmes en Occident》第五卷《Le XXe Siècle》,Paris,Plon,1992,第92页。
38.P.Géraldy,《La Guerre, Madame...》,Paris,Jean Crès,1936年,第135页。
39.G.Bauer,《Les Françaises et l’ambition》,时尚杂志《Marie Claire》1937年4月第一期。
40.参见D.Desanti,“L’important c’est que les autres y rêvent ”,《La Femme au tempsdes Années folles》,Paris,Stock,1984,第119页。
41.文章《Paris travaille》,收录在时尚杂志《Femina》,1936年3月刊。
42.P.Morand,《L’Allure Chanel》,Paris,Hermann,1976,第71页。
43.杂志《Votre bonheur》1938年2月刊。
44.时尚杂志《Femina》1928年4月刊。
45.时尚杂志《Marie Claire》1937年4月第一期。
46.时尚杂志《Marie Claire》1937年3月刊。
47.时尚杂志《Votre beauté》1935年12月刊。
48.时尚杂志《Marie Claire》1937年4月第一期。
49.时尚杂志《Marie Claire》1937年4月第二期。
50.女性周刊《Confidences》,1938年第5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