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彩花
(韶关学院 文学院,广东 韶关 512005)
随着广东建设文化强省和南方文化高地,岭南地域文化研究不断深入,广府、潮汕、客家各区域文化成果大量涌现,但分布并不均匀,粤东、粤西等地文化研究成果明显多于粤北。如今,已有学者把粤北文化命名为“韶文化”[1]。韶文化所属地域,在《尚书·禹贡》中属扬州之域,春秋战国属于楚地,秦时属南海郡,两汉属桂阳郡,西晋属东衡州,仍是湖南的属域;其后或属荆州,或属广州,到了隋以后,相对固定下来,统属于广州,下辖之地包括曲江、仁化、乐昌、英德、翁源、乳源六县。韶文化作为岭南文化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研究它,有利于呈现岭南文化的历史真实和完整面貌,本文特就韶文化的命名溯源及文化性格予以剖析。
韶文化命名,与舜及其韶乐有直接关联。在舜的一生中,与南方及岭南发生关联的事件如下:其一,举用高阳氏之“八元”和高辛氏之“八恺”[2]35,推教化于四方,影响及于南方乃至岭南地区。其二,流徙“四凶”于“四裔”[2]36,封自己的弟弟于有痺(今湖南九嶷山北麓一带),今在广东始兴,有鼻天子冢。清初著名学者屈大均认为:“舜放驩兜崇山以变南蛮。考书疏:崇山在衡岭之间,与有鼻不远。南蛮风俗于变为中华,意象必有力焉。”[3]指出象、驩兜这些南放之人对改变南蛮风俗而趋近中华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其三,派大禹治水,疏通九州山川,“东渐于海,西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2]76-77南方正式成为五服之内的版图。其四,帝舜50岁摄政,61岁登位之后开始巡狩,五年一次,最后一次“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是为零陵”,《史记·五帝本纪》总结说舜“南抚交趾”[2]43,足迹及于岭南。《史记》作为信史,其记载反映了舜本人足迹和当时政权管辖南至岭南的事实。其五,制《箫韶》之乐,三苗归服,余音绕岭南。舜不但在朝廷上舞《韶》乐,行仁德,出巡之时,还把仁德和《韶》乐推及岭南。
传说中舜奏韶乐的地区有湖南九嶷山区、广西桂林虞山地区、粤北韶关地区。这些地方至今有诸如“萧韶峰”、“萧韶水”、薰风亭、韶音洞、韶石山、舜庙等地名以及不少关于舜南巡奏乐于此的传说[4]。早在西汉乃至之前,九嶷、苍梧已经作为岭南的北分界线[2]3268,而关于舜奏韶乐的传说就在这分界线上或离分界线不远的地方,由此南下,看不到以舜命名的地名。由此可知,舜的影响最南只到达广东韶关与广西桂林地区。从这些地区至今流传舜及韶乐的故事可以看出,舜及韶乐对这些地区的历史影响一直存在,把它们命名为“韶文化区”并不为过。
只是,文化区的划分不只有单方面的因素,也不是静止的,某一小文化区的文化特性既有一定的稳定性,也有不少的变动性,行政区域的不同归属、时间的流动、人口的迁移,都是变动发生的酵母。历史地看问题,才可以清晰看出小文化区域的归属。随着历史的推移,桂林在八桂文化区域内融合多民族文化而形成了自己的新特色,湖湘文化在不同时代的洗礼中逐渐凝炼出独特的区域文化特质,舜乐对这两个地区的影响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成为一个不太显性的组成部分。
而舜乐的影响在韶关却一直未曾削减,最主要的原因是地理因素。历史上的韶州,不管归属于楚国、桂阳郡、东衡州,还是属于南海郡、岭南道,它都地处边裔,中原的儒家统治思想余波所及,不足以掩盖原有的舜乐精神,却能丰富和生发它;而南海的海洋文化和商业文化,由于地缘不合,对韶关影响甚微。特别是宋代以后,福建、江西、云南、广西与广东的交通更为发达,韶关作为交广的交通咽喉地位式微,外来文化的影响和它自身对外的文化辐射能力微弱,舜的韶乐文化在相对封闭性中得以较为完整地保存和流传。
也许有人疑问,舜作为东夷之人,立国于山西境内,他的影响在山东、山西等北方境内更大、更直接,甚至在今天的浙江、江苏境内,也有不少舜的传说和因舜而命名的地理名胜,难道这些区域文化不能命名为“韶文化”?从历史的长河看,受舜影响之后,这些地方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思想的洗礼,把它命名为“韶文化”已不能囊括其文化的丰富内涵。而韶关由于地缘偏僻和后期发展的停滞性,舜乐成为其主导文化并且在以后只是得到加强和生发,并未受到冲击和发生质变,所以把这一区域的文化命名为“韶文化”,既昭示了它的源头,又揭示了区域文化的内质,非常恰切。
韶文化是岭南地域文化构成中的区域文化之一,因地缘和历史上行政区域划分等原因,它在形成过程中与楚文化、中原文化发生了密切关联。
韶文化是中原文化影响的产物,它的源头是舜在此演奏韶乐、推行仁义。今天石峡出土的器皿和种子都证明粤北韶文化区域内,有着比粤西、粤东、珠江下游更早发展的耕种工具和技术,这些先进器皿和技术是中原文明通过楚地传播而来的。所以说楚文化对韶文化的影响,其中一层含义是指楚地是传播中原文化的一个中介。到了东汉时期,桂阳郡太守卫飒在曲江诸县凿山通道,章帝时,大司农郑宏主持开凿了一条粤北至临武的山道,汉灵帝时,太守周憬把今乐昌境内的泷口河道裁直、疏通,便利曲江、郴州间的水运,使楚地、中原与粤北联系更紧密,《韶州府志》说“韶俗类郴、桂”,确实可信,今天郴州地区的方言与韶关的方言在构词、发音等方面还有不少相近处,由此可见楚文化对韶文化社会习俗的影响。两汉时期,特别重视优选官吏管理地方,以儒家思想教育人民,以上所例举的卫飒、周憬为代表的循良之吏,管理桂阳郡时,把仁孝思想推行于施政之中,韶文化在原来的舜乐文化中吸收同质思想而不断发展。即使到了张九龄时期,韶州虽在行政归属上已经属于岭南道,但心理归属还留存着对楚地及其文化的认同,张九龄的诗歌中多处出现将楚江、湘流等同故乡的诗句,比如“征鞍穷郢路,归棹入湘流”(《初入湘中有喜》)、“峣武经陈迹,衡湘指故园”(《奉使自蓝田玉山南行》)等等,楚地诗人屈原也多次在诗集中出现,成为张九龄的精神寄托。但也正是从张九龄时代起,韶文化已经通过张九龄显示出了不同于楚文化的特征,张九龄推崇屈原,但不同意屈原之狷介,提出了与楚文化霸蛮虚骄不同的“和”的哲学。可以说,楚文化及由楚地传入的中原文化对韶文化的形成、成熟影响很大,韶文化的社会习俗、语言特色至今犹见楚文化的痕迹。而不同于楚地的山川之气,加之地处由岭南进入中原的门户位置,成就了韶文化独具的文化性格。
至于韶文化与岭南文化的关系,首先应该认清韶文化是岭南这一地域文化中的一个小区域文化。今天对岭南文化的组成分析,专家学者多认为可分为广府文化、潮汕文化、客家文化,古代的韶州今天的粤北地区的文化被分裂开来,有一部分属于广府文化,有一部分属于客家文化。
韶关一直是岭南的交通要道之一,宋以前可以说是连通岭南与中原最重要的咽喉之地,后来海运大开,韶关在岭南的交通地位才下降。而在它是连接岭南与中原的桥梁时期,发达便利的交通枢纽地位催熟了韶州的文化品格,韶州孕育出侯安都、张九龄、余靖,产生了惠能及其禅宗。成熟的人文精神才能结出人文之花,而这些著名人物又进一步强化了区域文化性格。在岭南其他区域文化还寂然无闻的时候,张九龄、惠能等已经成为各领域的“南天第一人”而影响岭南乃至全国。今天仅仅以韶关交通地位衰落以后形成、成熟的广府文化、潮汕文化、客家文化来囊括所有的岭南文化,没有充分考虑到历史过程中的岭南文化的有机组成。产生张九龄、惠能及禅宗的韶文化,它不同于具有浓烈商业意识的广府文化、精明勤劳的潮汕文化、宗族观念浓厚的客家文化,它以自己的历史存在和硕人大儒昭示其不能被其他区域文化隐含的独特质性,它毫无疑问是岭南文化不可忽视的组成部分。韶文化对岭南地域文化的贡献不但表现于连接湖湘、交通交广,还表现在它的人文对促进岭南、激扬士林产生过巨大作用,这些在岭南士子瞻仰歌颂张九龄、惠能等诗词文章中足可体现。而岭南地域文化对韶文化的影响,虽然可以从药智、利马窦等人由广州而入韶关可见,也可从韶州士人对广州的风物描绘中见到海洋文化影响的端倪,但总的来说,沾溉不多,韶文化仍然保留着与广府等商业文化迥异的韶乐文化特色。
总括而言,韶文化具有三种典型性格:“风”的特质、“乐”的精神、“和”的境界。下面试分别阐述。
中国文化认为空间有八方,八方有不同的风,南方有景风或称为熏风,具有长养万物的特性。韶州位于熏风吹拂之地,地处通衢,得四方之风俗交汇,早受君子之风教化,这是韶关与“风”的一般关联。
韶州的文化名人陶铸了人文之“风”,使它凸显成为韶文化的特质。南朝侯安都,“乘风云之会,依日月之光,位极人臣,书勋竹帛。”[5]被称为“风烈将军”;唐朝张九龄,以德业文章著称,其“九龄风度”光披史册,遍查《四库全书》,其中与风度组成的词组有“君子风度”、“王孙风度”、“儒者风度”等,而以人名命名风度者,唯有“九龄风度”;宋朝余靖,忠言大节闻名于世,其“风采”谋猷倾倒天下。这三人都是韶关人,勋业品格或称“风烈”、或称“风度”、或称“风采”,孔子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6],《毛诗序》说,风者“教也”[7],韶关前后相属的三个人都以“风”冠名,恰恰揭橥了其功业品格如风一般倾动天下、润育人心,这是韶关输送于中国之“风”。假如说侯安都、张九龄、余靖三人树立的是儒家范畴内的“立德、立功、立言”之风,六祖惠能则以其革命性的禅宗,开创中国新佛教之风。其一枝五叶,教宗影响海内外,如风过草偃,受业生徒如恒河沙数。
我国自古以来,能够以德业品行润泽后人的人杰不在少数,而如韶关这样,集中在一小区域内产生的俊杰之人,被世人公推冠名以“风度”“风采”“风烈”者则世无其二;南华禅宗,创立了中国佛教的不二新风。此地前有舜奏韶乐教化的余泽,后来结出人文硕果,德泽天下,化育万民,这不就是“风”的本色吗?韶文化以自己的文化及名人演绎了具有自身特色的以精神思想倾动天下、衣养天下的“风”的特质。
乐指的是音乐以及它引起的人们的愉悦和快乐情感,所以它有两个读音。韶关因韶乐而设名,古往今来文学作品描绘的韶州山水印象,到处都有舜乐遗风的烙印。如苏轼《九成台铭》中首先慨叹因秦灭礼乐,韶乐早已人器两亡,但登上韶州九成台,“览观山川之吐吞,草木之俯仰,鸟兽之鸣号,众窍之呼吸,往来唱和”[8],而感觉韶乐之音韵、精神犹存于韶州。苏轼从自然和鸣之天籁感觉到韶乐犹存,而宋代吴奎游历韶关时,见闻“云深频度吹笙客,山廻常过引凤仙,绿野放歌闻牧笛”[9],从人籁即丝竹音乐中感觉韶乐精神流淌其中;李修的《众乐亭记》则描绘此地是官民同乐的乐土:“公既至止而民亦从之,歌声往还,弦管迭奏,不知使君之乐游人耶?游人之乐使君耶?”[10]朱熹则超乎山水、民生,从韶关人的性情爱好中,体察出韶乐精神的浸润和传承:“韶故名郡,士多愿悫,少浮华,可与进于善者,盖有张九龄、余靖之遗风焉。”[11]乐天、乐地、乐山水、乐道彰显了韶文化“乐”的精神。
古代岭南的炎热向来令北来之人害怕,相比之下,韶州与众不同的调和气候历来倍受称赞,对此余靖也有同感:“霜露北均,疫疠南尽,气之和也。”[12]426认为韶州的霜露冰雪比岭北匀亭,又没有岭南之地的瘴疠之气,深得地气之和。中和的地理之气孕育出深得仁义温雅平和之道的民心习俗,对此方志多有记载,如清代所修《曲江县志》总述此地:“民气柔弱,习尚安恬。图经云:朴而不杂,醇而不漓,自昔号称善俗。”[13]唐代李渤称之为“此方之气兮神人以和”[5]3239。
孕育其中,韶州的思想学说和先贤前哲无不具有“和”的精神及境界。禅宗思想是融合庄老儒家思想、吸收外来佛教之义而成,它是中和之后的创新成果;其文化名人也是中和多家学说而成就自己的学术境界,张九龄在唐代,对儒、道、释三家思想兼通,余靖在宋代,对“历代史记、杂家、小说、阴阳、律历,外暨浮屠老子之书,无所不通”[12]592。融合众家思想,使韶关名人对“和”有着自己的深刻认识和追求,张九龄可谓是其中的代表。他主张“古之君子,推其分,养其和”[14],因而在行为表现上,他“虽以直道黜,不戚戚婴望,惟文史自娱,朝廷许其胜流”[15],体现出韶州人朴粹温婉的中“和”境界。
总之,古韶州地处要冲,上连中原,下控岭南,毗邻湖南、江西,其区域文化具有兼容性、开放性。可以说,韶文化是以韶乐文化为基质吸收融和毗邻区域文化而成的,总的文化特征是舜乐的仁养精神与儒家思想的融合,其“风”的特质、“乐”的精神、“和”的境界是舜乐精神融合众家思想的具体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