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宇灏
李安导演作为“现今世界上唯一一位能把中人和西人都拍地道的电影导演”①,其作品横跨东西方,富有深刻的文化内涵和艺术品质。其早期自传式作品“父亲三部曲”(亦称“家庭三部曲”,包括《推手》《喜宴》《饮食男女》)更是因为传达了深厚的文化内涵获得了东西方观众的一致好评。该系列作为李安导演进军好莱坞的试水之作,在形式内容上并未渗入大量的好莱坞商业元素,在创作中更为自主,也即更能反映出导演的人格结构和创作心理定势。
根据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本我代表人格中最原始的心理能量和本能冲动。自我是意识的守门人,调节本我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代表了理智和审慎。而超我是道德化了的自我,它体现着社会道德标准和自我理想。三种力在人身上交互杂糅,形成独一无二的人格,而作为艺术创作者,人格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艺术创作,同样也会在艺术作品中有所呈现。儒雅体面是李安自我的呈现,这是传统儒家教养在他身上的体现。在李安的“三部曲”中,无论是郎雄饰演的三个父亲,还是西方媳妇,抑或是三个女儿,大多数的角色都是体面而有教养的,社会地位也都较高。而本我,即李安在《喜宴》上说出的那句“中国五千年来的性压抑”。在美国伊利诺伊大学求学的第一年,老师谈得很多的都是性与戏剧的关系,李安的本我意识由此开始被挖掘及完善。在李安的“三部曲”里,我们能看到许多跟性有关的主题。《推手》中,已逾古稀的老朱和陈太互有好感,却害怕子女嘲笑他们为老不尊。《喜宴》中,李安更是挑战了伦理道德和性冲突最为激烈的同性恋话题;而在《饮食男女》中,导演则表现了一个典型的母题: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导演认为:性是家庭的根源,家庭营造了合法的性关系,但在中国家庭里,性则是一个禁忌,父母从来不和孩子讨论,鳏夫老爸更是难以启齿。此后,李安更是毫不掩藏地在《断背山》《色戒》等电影中展现他的本我意识。
超我于李安即不自主地注意到传承的问题,这包括把承袭的中华文化、生活习惯和人情忠实地反映出来,他认为:人情是真实的,是我们感情生活的一部分,但人情也是流动的,会随风而逝的,因此我们现在做的话,后人还能看到一点东西,如果我们不做,下一代就无从知晓。②此外,家庭责任意识和对电影的热爱也是李安导演超我人格里的重要成分。毕业后的六年里李安并没有立即得到工作的机会,六年里他只能呆在家里寻求拍电影的机会,家庭开销由药物研究员妻子负担,但他并没有因此放弃对电影的追求,而是在超我的引导下,不断创作剧本,希望在实现电影梦的同时能够赡养家庭。
在李安自己看来,从“儒释道”的文化环境中出来,他习惯用东方的“协调”来表达;接触西方的戏剧、宗教、文化及电影后,他又产生了对冲突抗争及梦境的渴求。正是这种本我、自我、超我的不断冲撞,形成了李安独特的艺术创作心理定势。
艺术心理定势,是艺术创作主体在过去长期的社会生活、学习和艺术实践中形成的,每一个成熟的艺术创作者会在创作中形成一种比较系统而稳定的艺术心理定势,它会自觉不自觉地影响着他们的艺术创作。李安导演的艺术心理定势的构成,可以从以下三点进行分析。
文化研究中的“身份认同”,是指个人对自己所属群体特征所持的认可和接纳态度。李安老家在江西德安,后辗转来台,是第一批进入台湾的“外省人”,父亲得到祖父遗言要“在海外另起炉灶”。李安于1954年出生在了台湾屏东,小学时随父亲多次转学,经历了美式和传统台式的教育方式。曾考取了台湾艺术专科学校,后按照父亲的要求出国留学,前往美国伊利诺伊大学专攻戏剧导演专业,再于纽约大学电影研究所读研究生继续深造,此后便一直留在美国发展。李安回忆自己生长于外省人家庭,从小被正港台湾人视为外省人,来到美国发展,被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视为外人,就连回到父亲大陆老家,也被当地人视为台湾人,依旧是个外人,“有时候我什么都是,有时候我却什么都不是。”③多元文化环境下生长的李安在身份认同上有着飘零的迷惑感。中原文化、台湾文化及美国文化都对他有影响,他要在电影中“去面对、去处理,不管是用讽刺喜剧或悲剧感伤的方式”④。因此我们可以看到,贯穿“父亲三部曲”的始终都是多元文化下的文化迷惑和文化认同。在《推手》中,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的父亲在美国与代表西方文化的儿媳妇在生活习惯、教育习惯上产生冲突。而老朱第一次见到陈太就问陈太是哪里人,认为听陈太说话比起北京的街坊邻居还有亲切感,这表现了李安对于身份认同的迷离和倔强。在《喜宴》中,导演以婚恋关系的题材作认同上的模拟,伟同既想拥有自我(做自己),又想尽孝道(为人子),身陷无法两全的左右为难,也正似导演李安受到文化冲击后的心情状态。在《饮食男女》中,李安认为台湾社会正面临新旧交替的转型期,社会从封建、农业、一元化开始迈向现代、民主、多元化,传统文化的“男性主导”遭遇到“多元社会”的挑战。在电影中,导演还反抗标准国语进行对白,他喜欢在电影里使用乡音,他认为这与他的成长环境有关,语言混杂才是生活现实的反映,因此在“父亲三部曲”中,我们能听到上海话、湖南话、北京话、英语、闽南语、台湾话,可谓语言大融合。
家是中华文化的基本结构,李安认为家庭是观察社会变迁的最佳缩影,因此在“父亲三部曲”都讲老爸,都讲家庭。“父亲三部曲”里通而贯之的主题是父亲对孩子有所期望,这些期望完全符合中国传统伦理,但却都因与孩子选择的生活相悖而无法完成从而产生冲突,而最后冲突的解决都因为父亲在价值观、生活方式、伦理观念上作出了妥协和退让,允许孩子维持现状。这些剧情不是凭空产生,而是与他的成长体验有着很大的关联。李安的父亲是中学校长,有着很好的教育背景,内战时随国民党迁至台湾,肩负着父亲要在海外另起炉灶、重振家族的重任,李安出生作为长子,必然被父亲寄予众望,但李安不爱念书,性格也不算积极,因而成绩并不出色,两次高考都落榜,不顾父亲的反对去艺专影剧科,后在父亲的促成下出国留学。在李安看来,返家、离家、压抑、发展之间的拉扯都与父亲有关,自己对书没念好,爱搞戏剧,又是父亲最不喜欢的行业,无法克绍箕裘,潜意识里始终有种罪恶感,虽未犯大错,但一些无奈、委屈、抱歉的心情始终闷在内心深处,挤压很多。连李安的父亲都曾在一次访问中直言:“我就像《喜宴》里最后那一幕双手高举的父亲。”对李安说,中国父亲是压力、责任感及自尊、荣誉的来源,是过去封建父系社会的一个文化代表,随同国民党来到台湾后,逐渐失去了他的能力及原汁原味。从父辈身上,他看到中原文化的传承在台湾、在自己身上所产生的变化。一方面它以自我实现与之抗逆,另一方面它又因未能传承而深觉愧疚。这种矛盾的心情不只是他对父亲的愧疚,也是他对国民党和中原文化在台湾产生变质的感受。有学者把李安早期“三部曲”里对父亲形象的强调看作他的恋父情结,但在笔者看来,父亲形象只是代表传统家庭伦理的一个符号,与其说他依恋父亲,倒不如说他是对父亲所代表的父权秩序和传统伦理文化有所依恋。电影中父辈高大形象的不断弱小也隐喻着传统伦理在现代社会中的不断落败。
正是在这种家庭意识的影响下,三部曲的戏剧矛盾一直在情绪和心理层面展开,也都收于一个无可奈何的结局。因为在李安看来,大多数中国人秉持中庸之道,遇到事情不会撕破脸,斗个你死我活,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情也就过去了,生活还是得过下去,大家要留个情面。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在《推手》中,老朱和陈太最后都搬离了孩子家,在孩子寻找到的住处安定下来;《喜宴》中的退役师长父亲默默地接受了儿子是同性恋的事实,在过机场安检时高举双手投降;《饮食男女》的三个女儿接受了父亲找了与她们年龄相近的新“老伴”。
电影艺术观是对电影创作的目的、审美理想和审美标准等问题所持的态度和看法。迈克·尼科尔斯执导的《毕业生》是李安的启蒙电影,达斯丁·霍夫曼不按常理出牌的风格以及电影中冲撞社会制约的主题与李安高度共鸣。其后,李安在伯格曼的《处女之泉》、德·西卡的《偷自行车的人》和安东尼奥尼《蚀》中,意识到了艺术电影的力量,也逐渐在创作实践中把符合世界艺术口味的艺术片作为自己拍摄方向,他认为华语片有华语片精准的算法,只是跟好莱坞不一样,好莱坞有一种普遍化了的通俗性,无需放弃和好莱坞敌对而走向以艺术定高下的小众路线,对李安来讲,美国性和通俗性是混淆不清的,他在美国学电影,方法倾向通俗电影,但又会与好莱坞保持距离。在独立制片公司好机器电影公司(GoodMachine)的影响下,李安学到的原则是:镜头不要太多,不要太大,不要啰嗦,拍摄时强调演员当下的表现。这在其之后的电影中都或多或少有所体现。
此外,李安导演作为台湾新浪潮电影的代表人物,其作品带有着新浪潮电影的系列色彩,即摆脱重大叙事,贴近生活,以日常化的生活琐事作为故事的题材,风格淳朴动人但具有深刻的批判性。但与其他台湾新浪潮电影导演诸如侯孝贤、蔡明亮、杨德昌等人不同,李安曾在艺专戏剧科和伊利诺伊大学接受了多年的戏剧教育,这使得他在电影中更注重表演性,更加强调人的主体性,镜头多以中近景为主,强调演员在镜头中的调度,而非以中全景突出空间环境。
可见,多元文化环境、成长体验、艺术创作实践,对李安导演的创作心理定势有着重要的影响,使他创作出来的电影具有独特的审美品格。以上是对李安导演创作心理定势的浅析,虽然无法涵盖动态变化的全过程,但也能使我们对李安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李安的心理定势模式虽为特殊,但可以为将来华语电影的跨文化传播指明一个可能的方向,也为电影导演的培养提供了先例。
注释:
①郑洞天.主持人导语[J].当代电影,2001(6).
②张靓蓓.十年一觉电影梦·李安传[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3:159.
③李安:回大陆老家被视作台湾人自己一生漂流没有根[EB/OL].http://news.ifeng.com/taiwan/3/detail_2013_11/12/31179751_0.shtml.
④张靓蓓.十年一觉电影梦·李安传[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3:114.
1.秦俊香.影视创作心理[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4.
2.张靓蓓.十年一觉电影梦·李安传[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3.
3.孙慰川.台湾当代电影[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8.
4.孟星.从人生的三种境界分析李安的创作心理定势[J].电影评介,2014(14):53-55.
5.王嘉昕.浅析导演李安的创作心理定势[J].东方艺术,2013(S2):71-73.
6.唐培林,刘冠鑫.儒雅纯真中西得情梦寻索是李安——李安的创作心理分析[J].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学报,2013(2):32-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