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洪德 李 雪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所谓传记类文章,是指记载人物一生行迹的文章,在古代文体分类中,包括传、行状、神道碑、墓志铭、墓碣,以及僧徒的塔铭等。这些文章,一般只是叙述传主的家世、生卒、科名、仕履,兼及家庭、儿孙,或突出其事功,或表彰其德望,重传信而轻文采。但在元代,这类文章的写作,不少融入了传奇笔法,使传记如小说,具有一定的传奇性。这应该是受到传奇小说的影响,用传奇笔法写传记文章。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二篇《清之拟晋唐小说及其支流》曾说,在明清之际,“文人虽素与小说无缘者,亦每为异人侠客童奴以至虎狗虫蚁作传,置之集中。盖传奇风韵,明末实弥漫天下,至易代不改也”。①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178页。其实这种风气,元代已有。元前期的刘因、姚燧、赵孟頫,中期的虞集、揭傒斯、黄溍,后期的宋濂,他们的人物传记都时见“传奇风韵”。以传奇为传记在元代已成为一种风气,也是元代文章的一大特点。
分析这一特点形成的原因,大致可从人和文两个方面去认识:以人论,元代多传奇性人物。首先,乱世多奇人,在蒙古时期和元初乱世,有些人确实具有奇特的人生经历;其次,元代奇行奇节之士多,这与元代宽松的社会环境有关。传奇人物的人生记录自然就具有传奇性,有的传记简直就是一篇传奇,典型人物如贯云石等。以文论,元代文章家多追求文章之奇,在一般人物传记中引入传奇笔法,从而使得文章具有传奇色彩,这也是元代文章破体求新的一种表现。元代儒者又不像宋儒那样辟异端,他们大多兼容释道,为释子道徒以及社会上的术士撰写传记,将荒诞不经之事写入高文大册,事多虚幻,文复奇异,且富故事性,所谓传记,竟全如小说。
元代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时代,当然也就有一些传奇性的人物,这其中很多都是历史上的名人,从这些人物的传记中,能看到他们的传奇一生。
著名曲家、文章家贯云石就是一位传奇人物,他有不少奇事奇闻,如在杭州卖天下第一快活丸的故事,就流传很广。诗人叶顒有诗专写其事,诗题为《第一人间快活丸歌赠芙蓉峰蓑衣闲道人,贯酸斋号云石,仕至翰林学士。休官辞禄,或隐屠沽,或侣樵牧,人莫测其机。尝于临安闹市中立牌额,货卖第一人间快活丸。人有买者,展两手一大笑示之。领其意者亦笑而去》,以超人的幽默,让人认识一位游戏人间“人莫测其机”的非常之士。他的朋友欧阳玄所作《元故翰林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贯公神道碑》,既是对他人生的记录,同时也几乎就是一篇传奇小说:“公生,神采迥异。年十二三,臂力绝人,善骑射,工马槊。尝使壮士驱三恶马疾驰,公持矟前立而逆之。马至,腾上,越而跨之,运矟风生,观者辟易。挽强射生,逐猛兽上下。”*欧阳玄著,魏崇武、刘建立校点:《欧阳玄集》,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103、103、103、103、103、103~104、104页。主人公以这样特殊的形式出场,“生而神采迥异”略而不说,而具体写年十二三时的异于常人,有情节,有动作,写得气氛紧张,神采飞扬,极细微,又极概括。让读者感受其确乎不同常人。行文至此,贯云石之“神采迥异”,已经突显且深入人心。之后写他袭父爵,为两淮万户府达鲁花赤,镇永州,在他的管理之下,军中“行伍肃然”,然其“军务整暇,雅歌投壶,意欲自适,不为形势禁格”。②欧阳玄著,魏崇武、刘建立校点:《欧阳玄集》,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103、103、103、103、103、103~104、104页。可见他确有“超擢尘外之志”,此时他做出了第一个非同常人之举:让官位于其弟,“即日以书告于忠惠公,署公牍,移有司,解所绾黄金虎符,欣然授之”。③欧阳玄著,魏崇武、刘建立校点:《欧阳玄集》,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103、103、103、103、103、103~104、104页。种种表现,都非常人,既非常人所能为,亦非常人所能解。短期任职,已表现出超常的军事才能。而其敝履富贵,又非常人所可及。其轻去就的决断,也远超出普通人的想象。“退与文士徜徉佳山水处,倡和终日,浩然忘归”④欧阳玄著,魏崇武、刘建立校点:《欧阳玄集》,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103、103、103、103、103、103~104、104页。,此其志趣所在。然而传奇人物的命运总具有传奇性:他心在山林,命运却把他引向庙堂;他一心退隐,命运却要他直上青云。在不知中,命运的大转折已经在等待他了:他拜姚燧为师学文,姚燧将他举荐入翰林:“姚公入侍,又数荐之。未几,进《直解孝经》称旨,进为英宗潜邸说书秀才,宿卫御位下。仁宗正位宸极,特旨拜翰林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一时馆阁之士,素闻公名,为之争先快睹。”⑤欧阳玄著,魏崇武、刘建立校点:《欧阳玄集》,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103、103、103、103、103、103~104、104页。从林下到馆阁,骤至二品高官,简直就是神话。翰林学士高位,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但如此天下文人梦想不到的荣耀,贯云石不久又轻易辞去,辞归江南:“公自筹曰:‘昔贤辞尊居卑。今翰苑侍从之职,高于所让军资,人将谓我沽美誉而贪美官也,是可去矣。’移疾辞归江南。十余年间,历览胜概,著述满家。所至缙绅之士、逢掖之子、方外奇人从之若云。得其词翰,片言尺牍,如获拱璧。公曰:‘我志逃名而名随我,是将见害。江浙物繁地大,可以晦迹。’乃东游钱塘,卖药市肆,诡姓名,易冠服,混于居人。”⑥欧阳玄著,魏崇武、刘建立校点:《欧阳玄集》,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103、103、103、103、103、103~104、104页。命运就像追光灯,永远追随着他的踪迹,他想混迹于世俗,但总有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变换什么身份,他都会成为人们目光所聚。最能体现其传奇性的当是芦花被的故事,成为古今盛传的典故:
《元史》本传称其“其依隐玩世多类此”*宋濂:《元史》,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3422页。,他的《芦花被》诗和芦花被典故,以及他人咏其事的诗,至今流传,使人想见其风流。贯云石的一生,能文能武,能仕能隐,功勋显赫时让位,朝中得意时辞归,晦迹江浙,以贵易贱,其一生就是一部传奇。记录他一生行迹的《元故翰林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贯公神道碑》,就如同一篇传奇小说,《元史·贯云石传》就是据此写成。综合各种文献判断,欧阳玄《元故翰林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贯公神道碑》,基本上是贯云石真实人生的客观记录。这类客观记录人物生平而如传奇小说的传记文,在元代还有一些,只不过没有本文典型且影响大。
乱世多奇人,在蒙古时期和元初的乱世,很多人具有奇特的人生经历。姚燧所撰《河东检察李公墓志铭》的墓主李懋时,就是这样一位人物,由一介乡民,一夜之间成为蒙古汉军将领。他本是太原附近榆次县农民,当蒙古大军围困太原时,榆次百姓都逃到山里避兵。太原破,榆次县令恐惧,想投降蒙古,又怕被人暗算,于是就怂恿李懋时率乡民投降,说:
金主弃河北与河东,播汴者五年,天方北顾如是,马足所及,无不靡灭。太原,河东巨镇,犹不能支,吾侪偃蹇此方,因谓之固,一日移兵,势如崩山之压卵,必无幸矣。观公美而长身,胆膂拔类,乡里归心,有长者称。袒而一呼,树旗出降,民无有不听命者。愿公急赴是功,虽吾亦恣公使之,不敢越公令也。*姚燧著,查洪德编辑校点:《姚燧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434、434、434页。
在县令反复请求、劝说下,李懋时终于同意。于是他到蒙古军中见太师国王穆呼哩(按即木华黎),说:“榆次小县,众且万人,无栅自固。王如加兵,未必朝至而夕下,必尽力以与王将吏斗。虽王将吏,能保其不舆一死,不扶一伤乎?此势之必至者。比其拔也,逞志而斗歼之,得倍百里莽旷无人之土,王安利哉?今不汗一马,得倍百里,有万其众之民以下执事,王何以待之?”②姚燧著,查洪德编辑校点:《姚燧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434、434、434页。木华黎见其人不凡,说:“吾受降多矣,无有如之人之壮者。闲其举止,而辩于为言。吾得士矣。”③姚燧著,查洪德编辑校点:《姚燧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434、434、434页。得到木华黎的赏识与信任,竟然任命他守太原。在元代,确有一些人因命运的奇遇而成就其奇特人生。
更著名者如张弘范, 其“自太祖皇帝以来,定中原,取江南,汉人有劳于国者,是为最”。*虞集:《道园学古录》卷十四,四部丛刊初编本。他机敏气锐,言辩捷出,勇略绝人。再如史天泽,其“弱冠从军,年未三十已为大将。自太祖、太宗、睿宗、宪宗四朝,每有征伐之事,未尝不在军中,身经百战,伟绩丰功,不可胜纪”。*苏天爵:《元文类》卷五十八,四部丛刊景元至正本。他仁勇兼备而才德两全。他们都因乱世而有奇特的人生经历,将他们的故事写入传记,就颇富传奇性。
元代社会环境宽松,奇节异行之士即多。如王恽《员先生传》,员炎“性落魄,嗜酒,业诗,有能声,不事生产”*王恽著,杨亮、钟彦飞汇校:《王恽全集汇校》卷四十九,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312、1312~1313、1313、1313、1313~1314页。,“故人杨紫阳主漕洛帅,愍其窭,用监嵩州酒”⑦王恽著,杨亮、钟彦飞汇校:《王恽全集汇校》卷四十九,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312、1312~1313、1313、1313、1313~1314页。,他却“挂布囊腋下,杖巨梃直前曰:‘杨使君不相知,置我于此,几为老罴所噬,此汝酤镪,持取,吾不能为汝再辱。’遂揖而去。其疏诞如此”⑧王恽著,杨亮、钟彦飞汇校:《王恽全集汇校》卷四十九,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312、1312~1313、1313、1313、1313~1314页。。他又以诗为时人所重,但行为不羁,“褐衣麻屦,酒近酣,巨梃横膝上,掉头吟讽歌謡,慷慨之气,轩轶四座”⑨王恽著,杨亮、钟彦飞汇校:《王恽全集汇校》卷四十九,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312、1312~1313、1313、1313、1313~1314页。,真乃奇人。撖举也同样是一个奇人,他“初不解文字,一日忽能作诗,吐奇怪语,皆古人所未经道。虽苦无义意,其豪侈之况,侪辈属和,终不能及”。⑩王恽著,杨亮、钟彦飞汇校:《王恽全集汇校》卷四十九,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312、1312~1313、1313、1313、1313~1314页。张养浩的《濮州儒学正王友开墓志铭》,写王友开“跅弛不羁,豪于诗酒,吟必饮,饮必醉,醉即矢口道时失得,虽势官要人居傍,无所惮”。*张养浩著,李鸣、马振奎校点:《张养浩集》,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第186、186页。行为荒诞不羁,嗜酒如命,而又不为世累。同时他“诗文超厉闳逸,必醉乃能为之,然愈酒则其言愈奇,无酒殆不能作一寻常语”张养浩著,李鸣、马振奎校点:《张养浩集》,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第186、186页。,也是一位奇人。郑元佑的《张子昭墓志铭》写张子昭喜游钱唐,“每游息登眺,必徘徊踯躅,吁叹感嗟,哀不能已。人或指目笑之,不顾也。兼通声音律吕,清浊高下,长短疾徐。每遇张筵设乐,八音并奏,坐客方欢哗,而子昭独颦蹙歔欷。人问之,辄俯首不答。或叹曰:‘时根于音,其有兆乎?’尤好乐府词曲,遇故旧笑乐,辄为之歌。又时吹洞箫觱篥,奏调清越。方其发声喷气,旁若无人,而子昭亦洋洋自喜。遇其不欲歌,虽贵为王公,弗能强也”。*郑元祐、马玉麟著,邓瑞全、陈鹤、童晓峰校点:《郑元祐集、马玉麟集》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第195页。张子昭喜读书,但不言科第得失,爱登览,而吁叹感嗟,兼通声音律吕,尤好乐府词曲,行为怪诞,不合时宜,而欣然自得。在元代,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他们或怪诞,或偏激,或狂劣,或迂傲,全无先圣先贤标榜的理性、中和、温雅、纯厚的人格精神,没有春风和煦,没有光风霁月,但似乎都身怀长技,以其一长,轻世傲物,都是奇节异行之士。在其他时代,也许为社会所不容;在元代,不管怎样荒诞不羁,都有其生存空间。元代社会是宽容的,这些人的存在,与元代宽松的社会环境是分不开的。元代文人记录了这样一类人,描述了他们乖张的行为和独特的精神面貌。这些作品,都极具传奇色彩。
以传奇手法记奇异之事,也是元代传记具有传奇性的一种表现。作传者,或根据神话材料、借鉴虚构故事写成文章;或在事实的基础上,加入未必真实的故事,虚构情节,融入传奇笔法;或将奇异之事,附以传奇之笔,行文也充满传奇意味。
有一些神奇人物,其本身经历可能确有一定传奇性,但在很大程度上被神化了。为他们作传者,依据这些神化了的材料写成文章,于是文章也就如传奇小说般神奇。虞集为姚天福撰写的《姚忠肃公神道碑》即如此。他的一生“奋下列,搏权奸,莅方州,涤巨蠹,使辨捷不能措其喙,仇愤无所凭其凶。风概气节,炳耀一世”。*胡聘之:《山右石刻丛编》卷三十四,清光绪二十七年刻本。他爱民保民,感动鬼神,神灵也受其差遣。“新乐小邑也,有驿在焉,民尤不堪于过客,公迁驿远之,且便道。而水暴至为害,公草檄喻水神,明日水退二十里,驿成。”②胡聘之:《山右石刻丛编》卷三十四,清光绪二十七年刻本。姚天福造福百姓,感天动地,就连虫害也见之而逃匿。“持宪山北辽东,境内蝗,公至而蝗死。又有蒿藜虫方害稼,昼隐而夜食,人莫致力焉。一夕亦不知所在。”③胡聘之:《山右石刻丛编》卷三十四,清光绪二十七年刻本。这些显然都属虚构。姚天福的神奇性集中体现在他的破案上,如 “旋风查案”的故事:
道过景州,今遵化县也。未至州数十里,有羊角风起马前。公曰:“此必有冤告我。”吏心诮公,而不敢言。公曰:“苟有冤,风当先我。”至驿,即不见。及至州驿庭间,蓬蓬然转旋不去。公召尉,选老于游徼者二人,曰:“汝随风往。”仍谕风曰:“人行,勿越山逾水。”三人者,从风行,尽一日,野宿。旦,风复作于前,从之。又半日,至泽中葭苇深处,得杀死者五人,皆无所考辨。独一人腰间系小印,持还,以为左验。公曰:“吾得之矣。”乃召州长吏语之曰:“我密奉檄市布帛,赏工数甚伙。”尽括逆旅所有征验之,印文不类。曰:“殊少,不足用也。”使令四出邀行贾。吏出西门,有四人载布五驴北行者,即止之,曰:“官市尔布。”曰:“吾弗鬻也。”曰:“官市,汝安得辞?”即尽驱以至州,视布上印文,如所得者。即推此四人,问以苇中杀人事,款服无异辞。事闻,取而尸之京城之外云。④胡聘之:《山右石刻丛编》卷三十四,清光绪二十七年刻本。
姚天福据旋风查得冤情,据小印查得真凶,其与风语,神通广大,其邀行贾,明察秋毫,故事曲折离奇。在古代小说戏曲中,多有类似情节。再有铁钉钉头之案:“公为山北辽东按察使,武平路武平县车坊寨刘义,军籍也。其兄成,暴死,诣官告其嫂阿李与建州王怀通,疑其为所杀。县令丁钦验尸,无死状,言诸府,府不能决,以告公。”⑤胡聘之:《山右石刻丛编》卷三十四,清光绪二十七年刻本。姚天福责令县令丁钦三天弄清复命。丁钦不敢抗命,又无计可施,既忧且惧。其妻韩氏问事情始末,竟然帮他解开迷团,解决了难题:“‘验尸时,曾分发观顶骨乎?’曰:‘亦观之,无见焉。’曰:‘子不知,是顶中当有物,以药涂之,泯其迹耳。’”⑥胡聘之:《山右石刻丛编》卷三十四,清光绪二十七年刻本。丁钦按妻子所说,果然从死者顶骨中发现了三寸长的铁钉,死者死因破解,向姚天福复命。在丁钦颇为自得之时,姚天福却感到其中另有蹊跷:
召钦来赏之。钦至,具言得妻韩教事。公曰:“法当赏韩。”以他事苟留钦,而以钦言召韩于家。韩至,即引至公前。公曰:“汝能佐夫不及,甚善。汝归钦几何时?”曰:“妾莱州人,嫁广宁李汉卿为妻,汉卿死十月,贫无所归,适丁令半岁矣。”曰:“汉卿今葬何所?”曰:“寄殡广宁某寺中,贫未能还葬也。”乃以韩付有司曰:“是有事,当问。”即遣宪吏刘某,昼夜驿四百里至广宁,会官吏,即其寺,果得李汉卿棺,启而视之,其顶则果如刘成也。取广宁文书,封顶铁以还。公以铁示韩,韩即款服。而钦亦自缢。不旬日,而两狱皆具平。⑦胡聘之:《山右石刻丛编》卷三十四,清光绪二十七年刻本。
这是一件双钉案,是案中有案。先是县令丁钦之妻韩氏破获刘成被钉头之案,随之,姚天福破获韩氏钉其前夫之头案,两案俱平。这一素材自宋代以来屡见于典籍,南宋郑克在《折狱龟鉴·察奸》中有一段这样的记载:“张咏尚书镇蜀日,因出过委巷,闻人哭,惧而不哀,亟使讯之。云:‘夫暴卒。’乃付吏穷治。吏往熟视,略不见其要害。而妻教吏搜顶发,当有验。及往视之,果有大钉陷其脑中。吏喜,辄矜妻能,悉以告咏。咏使呼出,厚加赏劳,问所知之由,令并鞫其事。盖尝害夫,亦用此谋,发棺视尸,其钉尚在,遂与哭妇俱刑于市。”*郑克:《折狱龟鉴》卷五“察奸”,清嘉庆墨海金壶本。《太平广记》载有妻以铁钉杀夫事,元代杂剧有《包待制双勘钉》(已佚),可能是类似情节。这一情节到清代又演为戏曲《双钉记》。姚天福破案也可能很神奇,但这两件神奇破案都有前代同样案例,其情节是如此相似,那么只能说,这神奇,是将前人故事附会在姚的身上,将一个真实的人物神化了。只是我们没有办法得知,这些故事是如何附会在他身上的。但基本可以排除作者虞集虚构的可能,因为除虞集本文之外,文章家孛术鲁翀也为姚天福撰写了神道碑,两文所记,大致相同。甚至可以说,虞集的这篇《姚忠肃公神道碑》,是一篇借用了真实人物的传奇小说。
更为世人熟悉的是耶律楚材,他的一生也相当具有传奇性。他以一书生身份跟随成吉思汗万里西征,其生平经历本身,确实很不平常。但宋子贞为他所撰《中书令耶律公神道碑》写入了一些未必真实的故事,也增强了其传奇性。其可信者,如与回鹘人争日食之日;可疑者,如听雷声知回鹘王死于中野、见长星知女真国将易主等。见角端的故事,表现出耶律楚材的情怀和智慧:“行次东印度国铁门关,侍卫者见一兽,鹿形马尾,绿色而独角,能为人言,曰:‘汝君宜早回。’上怪而问公。公:‘此兽名角端,日行一万八千里,解四夷语,是恶杀之象,盖上天遣之以告陛下。愿承天心,宥此数国人命,实陛下无疆之福。’上即日下诏班师。”*苏天爵:《元文类》卷五十七,四部丛刊景元至正本。宋子贞在一定事实的基础上,将耶律楚材的事迹融入传奇笔法,突显耶律楚材的传奇人生。
这样的情况,还有虞集《王诚之墓志铭》中写王诚之破案之事,同样是在一定事实的基础上,加入虚构情节,融入了传奇笔法。“李甲杀人而匿其尸。事具,五十日而尸不得,狱不可竟。诚之曰:‘囚实杀人。尸久将不可验,缓狱贳死,吏岂胜责邪?’松有山多石,疑尸在焉。率吏卒索之,时春犹寒,蛰未起,有大蝇薨薨马首,若导之者。诚之曰:‘神其告我矣。’缓辔从蝇所之,有乱石如垒者,蝇投隙以入。命卒发石,尸果在,而李甲伏辜。”*虞集:《道园学古录》卷十九,四部丛刊初编本。写王诚之破案,若有神助,读来如小说一般。这样加入虚构情节的故事叙述,更增强了事件的奇异性。其写王诚之治狱之事,一波三折,最终抓获真凶。
州之远近,有男子一人,妇人一人,各以事相从入城,会暮投逆旅,异室以宿,夜半男子者潜趋妇人将私焉,而妇人已为人所杀,流血狼藉,男子惊逸而血在衣履。旦事觉,捕卒踪迹得男子,吏文致之款伏。事上州,诚之察其貌,若不尽其情者。召逆旅主人问之,曰:“妇人入室前,寓者何人?”曰:“有伶人妇久居之。”曰:“伶人妇所与往来何人乎?”曰:“州小吏实善之,既而交恶以去。”诚之密以他事召小吏至,小吏已心恐,诘之,具言状,杀娼而不知为他妇人也。即日尽得其情狱,其男子得不死。③虞集:《道园学古录》卷十九,四部丛刊初编本。
这是一段错中有错、由连环错构成的错案。两个本无关系的男女同行,同投逆旅,男子一念之错欲私妇人而铸成大错,小吏杀错人,捕卒错抓人,吏文致成错案。最终王诚之明察其中之错,错案得以纠正。一段简短的文字,将男子的无辜、州小吏的恐惧、王诚之的明察秋毫,断决明识,全都表现出来,本来一件极为繁琐的错案,在作者的笔下不仅行文质简,且充满传奇意味,极具可读性。
元代的人物传记类文章中,作传者打破正常的文章体式,引入传奇笔法,极大地增强了文章的可读性。其具体手法是多样的,或以环境描写开头,充满意境美;或以富有意趣的故事开头,或在文章中穿插故事;或在刻画人物时,虚构细节,突出人物形象,使所写人物栩栩如生。在叙述故事时,制造紧张氛围,展示人物个性。这些手法的运用,使文章具有了传奇色彩。
宋濂《故诗人徐方舟墓铭》就用一个偶遇的故事开端: “庚子之夏,皇帝遣使者奉书币起濂于金华山中,时则有若青田刘君基、丽水叶君琛、龙泉章君溢同赴召,遂出双溪,买舟泝桐江而西。忽有美丈夫,戴黄冠,服白鹿皮裘,腰绾青丝绳,立于江滨,揖刘君而笑,且以语侵之。刘君亟延入舟中,叶、章二君兢来欢谑,各取冠服服之,竟欲载上黟川。丈夫觉之乃止。濂疑之,问于刘君曰:‘此何人斯?诸公乃爱之深耶?’刘君曰:‘此睦之桐庐徐舫方舟也。’”*宋濂著,黄灵庚编辑校点:《宋濂全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1537页。墓铭如此开头,古来未见。其传奇性效果,是先声夺人,引起读者的阅读欲,墓主的美丈夫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为后文写徐方舟的传奇事迹做铺垫。揭傒斯《饶隐君墓志铭》也以自己与墓主的一次相遇写起,但引入的是一段环境描写,让读者在环境中认识墓主:“余十五年前过临川,遭国华于道,要余至舍,行二三里至太原之谷。其山四高,环合如城,中有良田美木,水声淙淙,与禽鸟之声相乱。坐予屋西别墅悠然之亭,诸子玉立,觞酌屡行。复徘徊濯清、钓雪诸轩亭之间,花气袭衣,竹阴满地,使人泠然忘归。为留一日而去。”*揭傒斯著,李梦生标校:《揭傒斯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32页。居住在这样的环境中,以这样的方式待客,墓主必然清雅不群。这当然也非一般墓志写法。吴澄《故居士康君祥可墓志铭》则大处着笔,以议论发端,用风卷波翻之论,营造气势。虽不同于一般传奇的以故事胜,但大气夺人,摄人心魄: “江西之郡吉为最,其最者何也?文士之秀伟、富户之雄盛,俱非它郡所能敌也。其文士也,渔猎异书以逞其博,追琢瑰辞以衒其巧;如山岳嶙峋,如波涛汹涌,如秋空鹰隼,如春园花卉;或豪健丰赡,或清奇俊逸,或诙谲诡怪,或妍媚蔚纡,卑卑者不敢仰视。然求其渊渊如海、温温如玉,恂恂如孔子之处乡党,谦谦如颜子之有若无、实若虚者,盖不多见。其富户也,精神振发,气焰赫奕,伯仲公侯而与台府吏;伐蛟搏虎,吞象食牛,驰张阖辟,无施不可,大率袭翁伯、季良之余风。倘不若是,则相与嗤议。其选愞骫骳,有不能为习俗所移者,几何人哉?若太和深溪之康,庶乎不移于习俗者也。”*吴澄:《吴文正公集》,《元人文集珍本丛刊4》,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第7页。文章开头以一大段文字极写江西吉郡之最,写其文士才炫艺逞,写其富户气焰赫奕,都是在反衬康瑞孙的秉心无竞,横逆弗校。文章开头的景物描写,或者社会背景的交代,抑或神态、衣着等各种细节描写,都是作者有意创造意境,以此塑造传主的形象。这样的开头,议论而不乏形象性,神采焕发,使得整篇文章富有魅力,这是元代文章破体求新的一种表现。清人李祖陶在评价姚燧的《崇阳学记》中说:“两宋诸先生学记,于化民成俗之道,言之备已。剿袭言之,非陈即腐。作者词必己出,故前汴梁篇,明古制之非,此篇论今职之失,皆所谓崭新日月也。”*李祖陶:《金元明八大家文选·牧庵文选》卷二,清道光乙巳刻本。虽然李祖陶是在评价姚燧所作学记,但实际上,元代文章家的各体文章都在做破体求新的尝试,破体求变,以图展现“崭新日月”。
钱锺书在《管锥编·左传正义·杜预序》中曾说:“史家追叙真人实事,每领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钱锺书:《管锥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66页。历代史传文献中,这样的叙写时有所见,特别是一些细节描写,确有出自史家“悬想”者。但在以往,在以传信为宗旨的传记性文章中这类“悬想”毕竟占比很小。到元代就不同了,一些人物传记中的细节写得丰富而传神,心理描写细致入微。如刘因《孝子田君墓表》写田君对父亲尽孝之事:
贞祐元年十二月十有七日,保州陷,尽驱居民出,而君及其父与焉。是夕下令:“老者杀。”卒闻命,以杀为嬉。未及君之父者十余人,而君乃恻然欲代其父死,遂潜往伏其父于下,以两手据地,俯而延颈以待之。卒举火,未暇省阅,君项脑中两刀而死。夜及半,幸复苏。后二日,令再下:“无老幼尽杀。”时君已以艺被选,而行次安肃矣,闻其父死,谓人曰:“我当逃归葬吾父。”遂归,求父尸而得之,负以涉河,水伤胫至出血,发母冢下尸而塞之,乃还,而众不知觉也。*刘因:《静修先生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80页。
简短的一段文字, 写了两件奇事:“蹈斧钺而致死,犹渊冰之归全”。第一件事,田君代父死,将父亲藏于自己身体之下而未被发现,之后脑中两刀死而复生。第二件事,父死逃归葬父,负父尸涉河,将父与母同葬,受伤还而众不知觉,故事紧凑,有神情,有动作,描写细微,语言概括, 一幅悲惨的画面呈现在读者面前。特别是第一件事写得细致入微且传神。作者并不在现场,也不可能听当事者陈述,何以知其细节,得其心理,显然是作者自己的“悬想”,虚构了其中的细节,揣测了人物心理。
儒林四杰之一黄溍为黄一清所写《秋江黄君墓志铭》,其中梦境情节,颇具传奇因素,曲折离奇,想象丰富:“君尝以母病吁天,愿减己年益母寿,夜梦人语之曰:有老妪来,当得药。明日果有老妪来,授以啖蜜法,而无从得蜜。君往乞诸旁近村民家,还遇虎,君骇曰:‘我死不足惜,如母何?’虎熟视逡巡而去。”*黄溍:《金华黄先生文集》卷三十八,四部丛刊初编本。黄一清呼天则天助,使老妪来授以啖蜜法,求物则物应,使老虎逡巡而去,这样的墓志绝无传信可言,但富有奇趣,可为谈资。
无独有偶,虞集所撰《游汝义墓志铭》,老虎也出现了:“尝有乳虎,引二子为暴数里间,耕樵牧养,不敢晨暮出。偶告君曰:‘官禁弓矢,予无以逐之,奈何?’君曰:‘无庸尔也。’清斋内居,约三日相见。明日虎去,路人步其迹,一朝已百余里外矣。”*虞集:《道园类稿》,《元人文集珍本丛刊6》,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第426页。这是何等法力。
鲁迅在谈到唐代传奇时曾说:“唐代传奇文可就大两样了。神仙人鬼妖物,都可以随便驱使;文笔是精细,曲折的……而且作者往往故意显示着这事迹的虚构,以见他想象的才能了。”*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87页。元代传记文章的作者未必有意显示其虚构,但驱使鬼神猛兽,与唐人传奇却是同样神奇的。
再看宋濂所撰《秦士录》:
一日,独饮娼楼,萧、冯两书生过其下,急牵入共饮。两生素贱其人,力拒之。弼怒曰:“君终不我从,必杀君,亡命走山泽耳,不能忍君苦也!”两生不得已,从之。弼自据中筵,指左右,揖两生坐,呼酒歌啸以为乐。酒酣,解衣箕踞,拔刀置案上,铿然鸣。两生雅闻其酒狂,欲起走,弼止之曰:“勿走也!弼亦粗知书,君何至相视如涕唾?今日非速君饮,欲少吐胸中不平气耳。四库书从君问,即不能答,当血是刃。”两生曰:“有是哉?”遽摘七经数十义扣之,弼历举传疏,不遗一言。复询历代史,上下三千年,纚纚如贯珠。弼笑曰:“君等伏乎未也?”两生相顾惨沮,不敢再有问。弼索酒,被发跳叫曰:“吾今日压倒老生矣……”两生素负多才艺,闻弼言,大愧,下楼,足不得成步。*宋濂著,黄灵庚编辑校点:《宋濂全集》,第1932~1933页。
有神情,有动作,有语言,气氛紧张,情节紧凑,一次转折,两次高潮,让读者也随之紧张与叹服。
打破传记通常的范式,虚构细节,加入梦境情节,夸张记述,制造紧张氛围,或是由于史料来源的多样化,或是加入了作者的“悬想”,或是作者有意“破体求新”,这种种原因使普通人物传记中也多有传奇因素,使传记文章具有传奇性。
“乱力鬼神”,本儒者所不言,但元代文章不避乱力鬼神。元代的文章家为僧道作传,为方士、隐士作传,传记中出现大量的虚构与夸张的情节,并大量使用奇闻传说,高文大册,也不那么严肃了,这已经成为了一种风气。
大儒黄溍的《武昌大洪山崇宁万寿寺记碑》,就写得荒诞不经,俨然一篇传奇小说。我们看其写祷雨与断足一节:
时久不雨,乡人张武陵具鸡豕,将以致祷。大师见而悲之,谓武陵曰:‘雨阳不时,本由心感。害生自利,徒增汝罪。可戒勿杀,而为汝祚。’约以三日必雨。武陵听之。大师探幽履险,得山之北岩,泊然宴坐,运诚默祷。及期,雷雨大作。雨既沾足而止,武陵访求大师于岩中,大师时犹在定,蛛丝幂面。附耳而号,挂体而挃,久之方觉。武陵遂施以其山,为建精舍。太和九年二月二十五日,大师密语于神龙曰:‘吾前许以身代牲,辍汝血食,本舍身。可享吾肉。’即引刀断左右足,白液滂流,俨然入灭。双足流镇山门,肉色久而不变。四众哀慕,称之曰‘佛足’。”*黄溍:《金华黄先生文集》卷十二,四部丛刊初编本。
很难想象,这是名儒之文。在传奇之风的影响与佛道二教盛行的背景下,许多荒诞不经之事,被元代文章家写进了高文大册。不少文章大家为僧道隐士作传,黄溍作塔铭与禅师神道碑14篇,赵孟頫作塔铭、禅师神道碑、行状、寺庙碑铭、道士之碑十余篇,吴澄、袁桷、虞集、刘将孙、欧阳玄也都有这样的文章。
从佛教高僧的塔铭与神道碑来看,这些僧人都有相似的人生经历,或者说是其碑传的叙写模式——出生时皆有异状,幼时聪颖过人,异于常人,且有佛缘,弘扬佛法时,神迹屡现,具有天人感应之异能,死后有奇象。我们选取黄溍的两篇的塔铭来看:《佛真妙辩广福圆音大禅师大都大庆寿寺住持长老鲁云兴公舍利塔铭》写鲁云禅师,幼时颖异,十岁时,“遘疾,危甚。兖州君(鲁云兴公之父)祷曰:‘若幸而有疗,当遣之出家。’翌日果无恙。”*黄溍:《金华黄先生文集》卷四十一,四部丛刊初编本。禅师在寺,神迹出现,“越三日,禅师定起,谓左右曰:‘佛殿前放大光明,若等知之乎?’即声钟揖中丞与众共观,果见光焰陆离,上撤霄汉,经宿乃散”。②黄溍:《金华黄先生文集》卷四十一,四部丛刊初编本。禅师死后,“停龛五日,祥云覆顶,圆如车轮,淄素莫不膜拜感泣”。③黄溍:《金华黄先生文集》卷四十一,四部丛刊初编本。《龙翔集庆寺笑隐禅师塔铭》记笑隐禅师“幼开爽,授以书,即成诵。七岁游僧舍,见佛像辄作礼,瞻恋忘归。”*黄溍:《金华黄先生文集》卷四十二,四部丛刊初编本。如此有佛缘。 “公归寂之日,天大风雨。殡之日,密云四合,阴风肃然。窆之日,城东南皆雨,而城西独无沾湿。灵异之迹,可证不诬。”⑤黄溍:《金华黄先生文集》卷四十二,四部丛刊初编本。如此之类,出生异状,神迹屡现,死后奇象,每一位得道高僧都是传奇人物,都具有传奇的一生。
元代儒者不排佛老,元代的人物传记中,除了出现了大量的高僧塔铭之外,道士、隐士、居士、逸士的墓志铭与墓碣铭也有不少。这些人的人生经历也都相似,他们都是不慕名利,放情山水,好善乐施,慷慨无私,博览群书,淡然娴静。有些也不免怪诞。杨奂《洞真真人于先生碑》写于先生“丙申,燕境大旱而蝗,俯徇舆情,投符卢沟,乃雨,蝗不为灾。”*李俊民、杨奂、杨弘道著,魏崇武、花兴、褚鑫校点:《李俊民集、杨奂集、杨弘道集》,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第289页。吴澄《故梅埜士刘君墓志铭》中,刘梦说能与神语,有求则应,“里有灵祠庙圮弗治,岁旱祷雨未应,焚香致祷,祝曰:‘明神久食兹土,幸速作霖,以苏民望。’有顷大雨”。*吴澄:《吴文正公集》,《元人文集珍本丛刊4》,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第10页。类似神奇的情节,在元代佛、道、方士传记中多有。
鲁迅论唐传奇说:“唐人小说中的事情,后来都移到曲子里。……至于传奇本身,则到唐亡就随之而绝了。”*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285页。唐传奇故事“移到曲子里”,鲁迅所举“红线”“红拂”“虬髯”进入戏曲是在明代。此前的元杂剧中,已多有演绎唐传奇故事者,著名者如《西厢记》《柳毅传书》《梧桐雨》等,说明唐传奇在元代相当流行。宋代传奇并没有“绝”,只是成就远不如唐。但到元代,基本上可以说是“绝”了。今人所知,元代的传奇小说只有《娇红记》一篇,但元代传记类文章中却出现了一定数量的类似传奇的作品。这些作品模糊了传记与传奇的界限,作为历史文献的传信价值大打折扣,而可读性大大增强。这一文学史现象,很值得我们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