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继愈先生古籍整理思想与实践

2018-04-01 20:55:33
史志学刊 2018年1期
关键词:任继愈大藏经古籍整理

王 雷

(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北京100034)

任继愈先生(1916—2009),是我国20世纪著名的哲学家、宗教学家和历史学家。从1987年到2005年,先生担任中国国家图书馆馆长达18年之久。作为国家图书馆馆长,他比别人更敏锐地意识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对于建设一个富强民主文明国家的重要性。他比别人更加敏锐地意识到社会主义文化高潮必将到来。他一生不遗余力地为中华优秀文化的整理、研究、传播和发展不停地奔忙。先生出入三教,于儒释道研究成果颇丰,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整理方面可谓硕果累累。

一、任继愈古籍整理实践

1982年,先生以《关于影印汉文大藏经的设想》为题上书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领导小组,开始了长达十余年的《中华大藏经》(汉文部分)的编辑整理工作。1992年,先生又接手主持了《中华大典》的编纂工作。2006年,再受邀主持点校本“二十四史”和《清史稿》修订工作。其间还主持了《国家图书馆藏敦煌遗书》等重要文化出版工程。每个项目都耗费先生十余年的心血。

据先生在《我与中华大藏经》[1]学林春秋(初编).朝华出版社,1999.任继愈论古籍整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6.一文中回忆,1982年,国务院恢复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在成立大会上,邀集国内专家、海外学者共同商讨整理古籍大计。这是由政府按计划,有组织地整理中国古籍,应当说是自清乾隆纂修《四库全书》二百年来最重要的一次。会议期间,于传统文化有着深厚修养的任继愈先生提出有必要编辑一套“佛教全书”——《中华大藏经》。先生为此专门写了一篇《关于影印汉文大藏经的设想》,先生认为,当时国际通行的《大藏经》是日本的《大正藏》,里面错误很多,断句错误每页都有。版本选取也不完善。日本编辑《大正藏》时,还没有见到两种佛教珍本即《赵城金藏》和《房山石经》,而我国20世纪30年代发现的《赵城金藏》相当于古宋本;20世纪50年代出土的《房山石经》则是世上唯一的石刻佛经珍本。以此两种珍本为基础,我们有条件也有能力编辑一套比过去都完整的《大藏经》。更重要的是,当时世界上研究佛教还以日本《大正藏》为权威版本,这对于中国学者来说,内心隐隐不是滋味。为了维护民族荣誉、促进学术繁荣,更好地利用我们的文化,有必要编纂一部完善的大藏经。

任先生这一倡议,得到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的批准,于1982年正式启动,成立了“中华大藏经编辑局”,由任继愈先生负责主持,决定重新编辑《中华大藏经》(汉文部分),以《赵城金藏》为底本,与八种版本的大藏经即《高丽藏》《碛砂藏》《资福藏》《径山藏》《永乐南藏》《普宁藏》《房山石经》《清藏》进行对勘。逐句校对,勘出异同,不加案断。

《中华大典》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最大的一项文化出版工程。本书所收汉文古籍上起先秦,下迄清末,约三万种,达七亿多字。任先生从1988年接受《中华大典》总主编的聘任以后,直至2009年7月11日仙逝,20多年里,始终认真主持《中华大典》的编纂工作。他还亲自主编了《中华大典》24个典中的《哲学典》《宗教典》。《哲学典》是《中华大典》中最先完成的一个典。在《中华大典》工作、编纂会议上的讲话中,先生给《中华大典》做了定位:“我们今天所要编纂的《中华大典》,是在继承、弘扬我国类书优良传统的基础上,参照现代科学的图书分类法进行编纂的巨型类书,是上自先秦,下迄五四,我国古代典籍的资料性总结。”[1]中华大典简报,1993,(2).

早在“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后,资料问题即引起先生高度关注。当时有人提出要与以前的文化彻底决裂。但先生认为,文化是不可割裂的。先生提出选材的标准:大家取精,小家求全。竭泽而渔,体现“全”字。先生曾说,在浩如烟海的原始资料中,我们编选者选材时只是举手之劳,一旦漏掉,后来人找材料有如大海捞针般麻烦。

任先生绝不做挂名主编。1992年刚开完《大典》工作会,他便亲自选人组建了《大典》编委会的10人班子:程千帆、戴逸、席泽宗、葛剑雄、刘乃和、庞朴、李学勤、戚志芬、马继兴、任继愈。这是常委班子,他说,有了这个班子,就有希望。后来又不断作了些调整。1993年他在《文学典》工作会上说:三军易得,一将难求。现在不仅是将,还有程老这样的帅在,我们很放心。这个编纂班子是令人信得过的。在全面铺开之后,他特别邀请柯俊、吴文俊、傅熹年参加编委会,为副主编,他说:没有这样一批著名的专家帮助,《中华大典》的自然科学典就不能保证质量。他对院士吴征镒愿作《生物典》的主编十分高兴,说:他是我在西南联大时的同学,他人品好,学问出色。

任先生的学生、北京大学教授白化文先生曾经分析过,中国现当代的大学者中,学问道德文章与任先生相埒者不少,但是,为什么时代只选中了任先生担当多种重任,这是个比较复杂的问题,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单纯埋头搞学术的学者往往缺乏领袖群伦的能力,学术上没有卓越成就的人大家又不服气。环顾国内,也就只有学术上卓有建树、为人冲和恬淡但又极有主见的任先生堪此重任矣[2]白化文.怀念任又之(继愈)先生.永远的怀念——任继愈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6.。

二、任继愈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理解

早在1999年,先生就预言中国社会主义文化高潮必将到来,而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所做的就是为文化大繁荣大发展铺路奠基。先生说,面临21世纪,是摆脱贫困、走向富强的时期,是进一步推动祖国现代化的时期。每一个爱国的知识分子,都要给自己的专业定位,看看自己应当做什么,能做什么。从文化建设、精神文明建设这个任务来看,我们这一代人正处在为文化、精神文明建设积累资料、整理资料的时期。社会主义文化高潮必将到来,那是21世纪后半段的事。因为文化工作、精神文明建设只能走在经济建设的后面,而不可能超前。这是古今中外的通例。

先生对此充满信心。他说,我们从事文化建设的每一个人都深感文化建设是一点一滴地积累起来的。文化有继承性,不是一夜之间成长壮大的。文化有交融性、渗透性,通过交流,互相学习,互相借鉴,这是发展文化的必由之路。中华五千年文明史就是在文化交流中不断发展壮大起来的。中国文化发展的第一次高潮在汉代,公元前2世纪至公元1世纪,开通了丝绸之路,中国大陆与西方欧洲开展交流。第二次高潮在公元7世纪,在唐朝,加强了原有的丝绸之路,又开辟了海上丝绸之路。面临21世纪,我们有信心迎接第三次文化交流高潮的到来。今天是信息畅通,交通便利,给文化交流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方便条件。我们大家携起手来,共同促进人类文明进步、文化发展[1]关于中文古籍的保存保护.原为作者在2001年10月“中文善本古籍保存保护国际研讨会”上的发言.转引自《任继愈论古籍整理》.。

任先生在2005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中说:“中华秦汉以来历代有所作为的政府,建国后50到100年间,都是注重文化建设的时期。如汉代从文景两代到汉武帝约70余年,唐代从贞观到开元盛世、清朝康熙到乾嘉约100年。参照过去,新中国建国到现在50多年了,文化建设也正当聚集资料、准备迎接文化高潮的时期。今天中国正走向世界,中国社会主义新文化既要吸收中国的优秀成果,还要吸收外国的优秀成果。既要总结古代,又要构建现代。我们古籍整理出版事业,是建设社会主义文化的组成部分。今天的资料整理,就是为迎接建设新文化高潮准备粮草。”[2]小题目,大手笔——怀念陈云同志.转引自《任继愈论古籍整理》.

三、任继愈古籍整理思想

任先生有关古籍整理的思想,没有著书立说,形成长篇大论,其真知灼见散见于各处。

——学问的发展趋势,今天大家看到的,有两个方向,一是向深度发展,一个部门学科的一个分支的一个局部的专题,在很狭窄的范围内越挖越深;二是学科之间要求开展横向的联系,一门学科解决不了,要众多学科的配合。比如整理古籍中的天文志、地理志,光靠古人的研究成果已经不够,还要结合现代天文学的推算,来加以验证;讲古代的地理、四夷的交往,要结合现代的地理研究成果,结合世界史,就更能说明问题。”[3]整理古籍也要走现代化的道路.任继愈论古籍整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6.

——古籍图书同时有两种价值:文物价值与文献价值。文献价值体现在让人读、看、用。没有文献价值,只有文物价值,其总体价值就减少了一半以上。古籍善本代表着时代的特点和特色,之前与以后都不再是这个样子,“善”字就体现在这一点。我们要保护好它,更要利用好它[4]在国家图书馆“文明的传承——国家图书馆古籍影印出版成果展”上的讲话.2007.。

——做好古籍整理,关键不是钱,而是喜好与感情。有钱不一定能做好古籍整理;只要有喜好和感情,没有钱也能做好。

——出版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古籍。图书馆的古籍不能只许看不许摸。

——中国传统文化的经典著作,并不是善本古本等稀见版本,而是通行本。

——小学教材中,读古诗词早已实行,但“读点古文”(中发〔1981〕37号文件精神),似乎还做得不够。

——重大的项目,没有十来年难以完成,越是重大项目,越需要集体协作。

——古籍整理工作既难学又枯燥,愿意坐冷板凳,不计待遇报酬,甘愿奉献的青年人越来越少,后继乏人的困境越来越严重。

——领导部门要为从事古籍整理的人开辟一条绿色通道,使他们安心工作,生活上足以养家糊口,劳动受到应有的尊重和理解,他们就会从所从事的专业中得到一些精神安慰。

——现在通行的衡量工科、理科的量化尺度不适用于选拔人文科学、社会科学人才,这一点无可争议。

——前一二十年,整理古籍先解决重要而急需的。留下来未能整理的,多属于难度大,不专属于传统经学、史学、文学方向的。

——现有的古籍整理人才,多能通晓训诂、目录、版本、校勘之学,对其他学科,尤其是自然科学,知之甚少。

——如果再印二十四史,每一个专史附上这个朝代的地图(邻国地形、行政区、边界)就更能体现出现代科学整理的新方法、新成果。《中国历史地图集》是新中国集体研究的成果,如果有了现成的新成果不用,就跳不出前人窠臼。

——重大古籍整理项目的实施,一定要注重人才队伍的培养和建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出人才比出成果更重要。

——如果整理过的古籍,不能准确运用现代语言来表达,仍然使人看不懂,不解决任何问题,等于没有整理。

——古籍整理最难的是今译。注释、校勘不明白的可以跳过去,今译是躲不过去的。

——少数民族文字的古籍整理有待加强。缺了这一部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识就不全面。这一部分不研究,也难以看清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长期共存,互相交融的特色。目前特别需要注意那些已不使用的古文字,如回鹘、西夏、契丹等文字的古籍整理。当务之急,莫过于积累资料(有的已经流散到国外)和培养人才(不贵多而贵精)。现有专家人数少且年事已高,亟待补充新人。培养这类专家,目前采用的培养方式,有些急功近利,在短期内不能要求青年学者写文章,发表文章。应当放眼未来,使青年人打下坚实基础。要求他们通晓两种以上的语言,一种是汉语,二者缺一不可。更进一步,要求研究者通晓一种外语,以便及时了解和吸收这些领域国外专家的研究成果。

——今人整理古籍要考虑采用新手段。天文志如配以天象图,礼乐志若配以音像光盘、无线乐谱,既省篇幅,又便于读者理解。

——古籍整理一概唯古是尊,不敢触动成规,学术就不能前行,前人的成果置之不理,一切从头开始,自以为是新见,反而暴露其孤陋寡闻。两种办法都不可取。

——古书中的民族语言、文字,过去只用汉字音译,有时不太准确。如能附上原书的原文,就增加了整理古籍的科学性。

——要使当代人在美国电影、日本游戏、韩国连续剧之外,还能够有兴趣接触一下传统经典,了解一下传统文化的内涵,那么在研究之外,也应该踏踏实实地做一些有利于普及的整理工作,为普通读者搭建桥梁,不要让他们因为古籍的连属难断、古奥难懂而丧失进一步了解的兴趣。普及传播和研究利用并重,将是今后古籍整理的一个方向。

——要着手开展综合性整理古籍的工作。所谓综合性的整理,是对同一课题,从不同学科领域、不同角度,对同一个研究对象进行考察。整理工作与研究工作紧密结合,同步进行,协同攻关[1]黄松.怀念任继愈先生.哲人其萎 风范长存——任继愈先生追思录.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

四、关心支持古籍影印出版

国家图书馆出版社是国家图书馆的下属单位,任继愈先生担任国家图书馆馆长期间,支持鼓励出版社大胆开展古籍影印出版。古籍影印操作相对便捷,制作出版速度快,逼真反映原书样貌,原汁原味呈现,不会产生再整理和排版中容易出现的新差错,这是它的优点,使它在古籍保护和整理事业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并与标点校释等排印出版文献形成有益的互补。

任继愈先生支持国家图书馆出版社以影印方式出版《中华再造善本》。并为之撰写一联:“兰台秘笈,分身有术;宋椠元刊,原貌长存。”他还积极呼吁将散落在世界各地的《永乐大典》以影印方式出版,使存世的《永乐大典》能被更多学者看到和利用,使原书得到更好的保护。任先生为此专门写了“呼吁书”:“(仿真影印《永乐大典》)这一夙愿的实现尚有赖于全世界《永乐大典》收藏机构、收藏家及有识之士予以合作,大力支持。望世界各地收藏机构、藏书家,群策群力,共襄盛举,慨允借用《永乐大典》原书提供拍照、制版之用,用后归还,使这一文化遗产重现于世,垂之永久。”[1]郭又陵.亲切的教诲.永远的怀念——任继愈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6.

五、校释老子《道德经》、整理《墨子大全》,为古籍整理树立典范

任继愈先生四次校释老子《道德经》,为古籍整理工作者做出了光辉榜样。1956年,先生在北京大学奉命为东欧保加利亚留学生讲授中国老子哲学,在讲义基础上,修改、参照历代注释,整理出版,称为《老子今译》,由古籍出版社出版。后来,湖南长沙发现了《帛书》老子甲、乙本,先生据此材料对今译进行修订,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老子新译》。

几年之后,应四川巴蜀书社之约,先生将《老子》重译了一次,书名为《老子全译》。再后来,湖北荆门楚墓出土竹简本《老子》甲乙丙本,约成于公元前300年,体现了战国时期的《老子》面貌,先生于是有了翻译《老子》的打算。先生将其取名为《老子绎读》,先生说,“绎,有阐发、注解、引申的含义,每一次关于《老子》的翻译都伴着我的理解和阐释,因此,这第四次译《老子》称《老子绎读》。”[2]任继愈.老子绎读(后记).商务印书馆,2009.此书的出版,可以说是树立了古籍经典文献整理范式。

任先生主持整理的《墨子大全》,堪称古籍整理的表率。《墨子大全》由先生主编,共收自战国至2003年间有关墨学著作数百种,精装100册。其中,古代部分,共收自战国至清末墨学研究专著与名校本、名刻本等30余种;近代部分,共收录民国时期50余位著名学者编撰的墨学研究专著70余种;现代部分,收录1949年至2003年产生的墨子研究文献100余种。先生认真承担自己作为主编的职责,尤其是现代部分,他尽可能全面地收录了海外学者研究墨子的著作、尽可能多地收录了近20年来因学术著作出版难而无法面世的部分学者的墨学研究书稿、尽可能全地收录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版的现已不易使用的墨学著作,使得《墨子大全》一书成为50年来墨学研究成果的文献资料集大成者。先生在序言中说:“如果这一套丛书给研究者起了一点铺路的作用,作为编者已感到十分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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