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睿
(北京师范大学,北京 100875)
在《实用主义》中,威廉·詹姆士展示过一个以“是否绕着松鼠跑”为中心的形而上学争论,并用实用主义的方法加以解决。在他看来,形而上学争论不局限于纯粹的哲学领域,可以围绕生活中的任何问题展开;如果没有实用主义的方法,争论就会始终处于悬而未决的状态,失去进一步展开的现实必要性。实用主义方法论的持有者理论上不应陷入相似的形而上学争论。然而,作为将实用主义引入中国的先导,胡适虽然以实用主义思想为指导发动了问题与主义之争,却没能贯彻实用主义的方法,以至于没有发现并排除争论中的形而上学局限。这种弊病一度让争论本身以及围绕它的探讨缺乏现实意义,拘泥于概念的辨析而忽视争论所针对的问题。对于这场争论带来的僵局,可以从实用主义的观点中得到启发。威廉·詹姆士在《实用主义》中明确提出实用主义的范式,强调理论的“兑现价值”;[1]105黑龙江大学的高来源副教授综合皮尔士、詹姆士和杜威的思想,在《从“实效”与“实践”之辨看实用主义的内在分野》中指出实效(实践)思想是贯穿古典实用主义的一条主线。[2]实用主义视角能揭示出问题与主义之争的形而上学性。复旦大学的张汝伦教授通过《从哲学观点看“问题与主义”之争》一文批判问题与主义之争,认为其反对教条主义的初衷为无谓的争论所掩盖。[3]79不拘泥于形而上学的争论,关注具体的实践,[4][5]不仅是约翰·杜威的《哲学的改造》中的诉求,也是毛泽东在《矛盾论》中提出的要求。从实用主义视角重新看待问题与主义之争的形而上学局限,是对争论发起者立场的回归,不仅可以寻回争论的现实意义,而且还拓宽研究视野,在实用主义的范式与传统范式之间求同存异,寻找共同的实践诉求。
“问题与主义之争”发生于五四运动期间,是当时先进知识分子群体内部的一次小型争论。1919年7月20日,胡适在《每周评论》上发表《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分别引来蓝公武、李大钊二人的注意与回应,胡适随即再次撰文阐明观点。三人的五篇文章是争论的主要战场,其中胡适的三文偏向“问题”一方,蓝公武与李大钊的二文偏向“主义”一方。按照国内学术界的传统观点,这场争论“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过程中,与资产阶级唯心主义、改良主义最早的一场激烈的斗争。”或者“是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和反马克思主义者的第一次思想论战”。[6]三人各自的思想背景对该定性具有显著影响。整场争论本身并未直接体现两种思想体系的对垒,争论双方更没有针对思想原理展开批判;唯有分别给三人贴上其所属学派以及代表阶级的标签,争论内在的学术乃至政治对立性才凸显出来。细化来讲,师从杜威的胡适所代表的是美国实用主义的立场,而蓝公武、李大钊所代表的则是来自苏联的布尔什维克主义即相对正统的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因此国内学术界对这场争论的定性也可表述为“实用主义与科学社会主义之间的思想论战”。
从二元对立的视角出发,争论的结果一度明朗。五四运动之后,马克思主义地位日渐显赫,不仅引导了革命的走向,还最终成为国家意识形态。实用主义和其它思想虽然没有受到打压,但也并未受到官方待见,在特定情况下还会受到带有阶级斗争性质的批判。刘放桐教授就曾称实用主义“比这一时期(19世纪中后期)其他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的哲学流派更为突出、更为集中、更为直接地体现了资产阶级的利己主义的阶级本性以及被当做现金买卖关系的资本主义的社会关系。”[7]1920世纪80年代后,我国学界对实用主义等思想的态度开始转变,能够以更加客观的态度进行研究,并由此认识到问题与主义之争的内在复杂性,却没有完全突破二元对立的视角。
“问题与主义之争”这一名称本身就带有明显的对立色彩,将其表述为特定思想体系之间的斗争更是强化了对立性。实际上,三人的五篇文章均涉及对“问题”和“主义”两个概念的辨析,其中包含的偏向性不足以明确地将双方分为两个阵营,更无法为双方的阵营明确贴上标签。作为标签的“问题”与“主义”是对双方观点的简单化处理,需要重新还原为争论中的概念才能进一步体现观点间的复杂关系。还原是实用主义的方法,旨在消解对立性;同时也意味着具体分析“问题”与“主义”的矛盾在这场争论中的特殊性。毛泽东在《矛盾论》中指出,“离开具体的分析,就不能认识任何矛盾的特性。”[5]因此,将“问题”与“主义”的简单对立还原为具体的概念,既从实用主义的视角出发又不止于实用主义的视角。再者,还原的目的并不是对这场争论的结果进行判定,而是说明这场争论带有为实用主义所拒斥的形而上学性。
威廉·詹姆士解决“松鼠之争”的关键,在于他对让争论双方还原了“绕着跑”这一核心概念。“你们两边都又对又不对,就看你们对‘绕着跑’这个问题实际上是怎么理解的。”[1]25如果“绕着跑”只是一个含混不清的抽象概念,那么争论就是一场与现实脱节的形而上学争论。实用主义的解决方法就是将争论中的抽象概念还原为现实场景中的具体概念。同理,如果问题与主义之争中的“问题”和“主义”脱离当时的争论背景而被抽象地理解为对立面,就缺乏展开分析的现实基础。
胡适在其第一篇文章《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的题目中,为“主义”一词加上了“问题”一词所没有的引号,表明他在这篇文章中所批判的“主义”有所特指。就文章内容来看,被胡适点名批判的是受多家报纸鼓吹的王揖唐的“民生主义”。该主义受批判的原因不在于内容本身,而恰恰在于它失去了需要得到关注的内容,只剩下空洞的教条被盲目宣传。一般的主义被胡适称为“主张”,在他看来是对具体问题进行反思的结果。主张最开始往往包含具体的内容,能够为具体问题的解决提供相对具体的指导;如果教条性质的部分在传播中处在显赫的位置,并让真正有价值的内容受到忽视,那么主张就容易沦为抽象的“主义”。“主张成了主义,便由具体计划,变成一个抽象的名词,‘主义’的弱点和危险,就在这里。”[8]250胡适从发生学的角度解释“主义”和“问题”概念,认为主义最初的合理性来源于对具体问题的解答,主义一旦与问题分离就会流于形式,从而失去自身的合理性。和问题紧密联系的主义被胡适称为“学理”,具有工具性。“有了许多学理做材料,见了具体问题,方才能寻出一个解决的方法。”[8]252这一观点体现出实用主义学者约翰·杜威与胡适的师承关系。在《哲学的改造》中,杜威同样采用发生学的方法,主张哲学根源于人的现实生活,并认为哲学的改造就是脱离近代形而上学的抽象思辨,重新回归对现实问题的引导。詹姆士也对宗教进行过相似的表述。由此看来,胡适以及他继承的实用主义并没有将主义性质的思想体系和现实问题严格区分,更强调两者之间的契合性。回到问题与主义之争,《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一文中的“问题”就是现实的具体问题,而“主义”则有学理和教条两层含义;受到胡适批判的“主义”特指教条。胡适的另外两篇文章也对“问题”和“主义”两个概念持类似定义。
与从发生学的角度阐明“问题”、“主义”概念的胡适相比,蓝公武、李大钊更倾向于从结构学的角度论证,将解决实际问题看作主义的内在机能。在写给胡适的信中,李大钊先声明“‘问题’与‘主义’,有不能十分分离的关系”[9]228随即又指出“大凡一个主义,都有理想和实用两个方面。”[9]230实用的方面,李大钊认为,就是胡适所言的问题,与理想并列在主义之下。问题和主义之间的逻辑关系由此被倒转过来:不是为了解决问题需要产生主张(主义),而是为了解决问题需要学习主义。主义确实存在被空谈乃至滥用的可能,但不应为此而否定主义,反而应该灵活地运用主义以满足现实要求,正确地宣传主义以防止受到误解。蓝公武的观点和李大钊如出一辙,但哲学性更强。二人所言的“主义”是宏大叙事又能因地制宜的思想体系,“问题”虽然也指现实的具体问题,但比胡适所言的“问题”更零散、琐碎。争论双方对“问题”和“主义”概念的不同设定产生了两组不同的对立面,由此引申出对“具体”、“抽象”、“根本解决”等引申概念的理解错位。胡适在后来的《三论问题与主义》、《四论问题与主义》主要对这些引申概念上的误解做出澄清,却没有触及双方在“问题”和“主义”概念上的根源性差异。
纵观三人的五篇文章,可以看出双方都在力求客观、全面地看待争论,在强调自身偏向的同时也说明了另一方面的重要性。因此这场争论与其说是探讨“问题”与“主义”的取舍问题,不如说是在论证“问题”与“主义”之间的关系问题;胡适主张“问题”催生“主义”,蓝公武、李大钊认为“主义”包含“问题”。虽然双方在自己的语境下都能自圆其说,但就这场争论是一场争论而言,两个基本概念始终处于含混的状态,没有获得相对统一的认识。张汝伦教授舍弃二元对立的视角,针对争论本身的理论质量进行了分析,认为双方的“辩论重心都放在对‘主义’的不同理解上,都没有很好说明主义与具体问题的关系。”[3]78双方的不同理解导致了两种不同的“问题”与“主义”的关系,分别对应不同的现实状况,无法构成一场有效的争论。概念上的含混不仅让争论本身存在难以弥合的断层,还让争论无法通过现实得到有效的判定。
威廉·詹姆士解决“松鼠之争”的方法之所以是实用主义的方法,不仅是因为他对“绕着跑”概念进行了还原,还因为还原后的概念可以明确“绕着跑”在现实中产生的具体效果。抽象的“绕着跑”概念看似存在现实的对应物,但其产生的效果究竟是相继出现在松鼠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还是相继出现在松鼠的前左后右四个方向,却不得而知。在还原后的概念下,争论双方的观点才具有现实的差别。按照詹姆士的观点,“真观念是我们能类化,能使之生效,能确定,能核实的。”[1]103如果将争论的解决看作从争论双方的观点中寻求真理,那么不同观点产生的效果就必须能够区分,从而实现确证与检验。
实用主义的方法论与真理发生论是一个连贯的完整系统,只有将两者相结合,才能从不着边际的形而上学争论回归现实的真理探讨,并体现出实用主义作为“实效主义”的特征。语词或观念产生的实际效果被詹姆士称为“兑现价值”,还原形而上学争论并检验现实真理是一个“价值兑现”的过程。忽视“价值兑现”这一核心环节,实用主义作为方法就只剩下单纯的解构,作为真理观则容易被理解为庸俗的功利主义,甚至可能引出“最直接地表现了实用主义作为反动资产阶级世界观的理论体系的阶级本质”一类的过激解读。[7]123争论中的潜在真理通过“价值兑现”获得可以通过经验感知的现实形态,并显现出与其它理论的现实差别;与经验紧密结合的理性针对这一现实形态进行判断,认定或否定潜在真理的价值。“有用”是对判断结果的一个相对直接地表述,但容易造成误解,应当替换为“有效”以反映实用主义的真正内涵。高来源副教授对古典实用主义的“实效”概念进行了深入的解读,不仅完整地展现了实用主义的全貌,还指出其三位代表人物的内在分野。三者“从总体上都具有一种实践性的关照,即都倾向于建构思维与经验世界之间的连续性,而非纯粹的理性思辨”其中皮尔士偏向语词分析,詹姆士开始出现实践转向,杜威进一步完善了实践转向。[2]虽然高来源副教授没有直接说明,但三者的分野均能统一于实用主义的方法论—真理观系统。语词分析让形而上学争论中的概念拥有“价值兑现”的可能;实践一方面从兑现的概念中确证真理,一方面让真理作为工具得到运用以及进一步的检验。
从实用主义的视角来看,问题与主义之争在概念上的不确定性直接导致了“价值兑现”上的不确定性。这场争论“具有学术辩论形式但在内容上有带有浓厚政治色彩”,[6]理论上能够通过后来的政治走向进行现实的检验。从简单的二元对立视角来看,争论的政治影响虽然呈现出一定的复杂性(按照20世纪80年代后的国内观点),但基本有迹可循。从还原后的“问题”与“主义”概念出发,政治影响的实证价值则有待商榷。首先,中国革命确立了马克思主义作为指导思想,符合蓝公武、李大钊二人的主张。然而,这一事实没有与胡适的观点发生冲突,因为革命中坚持的马克思主义在多数情况下并非胡适所反对的教条,且发挥了胡适所提倡的参考与指导作用。其次,不考虑现实问题、盲从马克思主义学说的做法在共产党内部也得到了抵制与批判。毛泽东曾专门撰写《反对本本主义》等文章强调理论联系实际的重要性,与胡适在争论中采取的观点具有一致性。“价值兑现”上的不确定性不是指争论双方的概念或观点无法兑现,而是指兑现后的概念或观点无法进行有效的区分,进而难以做出有效的检验。在詹姆士看来,“如果我们把对象的类分得正确,那么在特殊的证实之前,我们这里所说的已经是真实的了。”[1]108“兑现价值”的分类让问题与主义之争和现实的政治检验相脱节,只能滞留在非现实的形而上学领域。尽管从文章的内容来看,争论双方都在力求结合实际。在这场争论中,难以通过实证的方式判定哪一方更接近真理。
陷入带有形而上学性的争论是实用主义的一大忌讳。胡适作为杜威的弟子,却没能及时发现并排除争论中的形而上学弊病,对实用主义的理解还恐怕还未达到融会贯通。对蓝公武、李大钊而言,争论的弊病一定程度上有悖于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方法论要求,但也未得到二人的克服。无怪张汝伦教授会认为双方的“哲学修养都比较缺乏……论辩方式都有可议之处,抽象概括能力、逻辑思维能力、概念定义的能力,都有明显的缺失。”[3]77当然,争论暴露的问题很可能同争论的规模存在关联。在胡适发表《四论问题与主义》之后,《每周评论》遭到北洋政府查封,问题与主义之争草草收尾,争论双方的工作也转向其它领域。由于双方发表的文章数量有限,三人缺乏足够的交流,出现问题在所难免。
问题与主义之争的形而上学性并没有让争论失去价值,不能消解争论产生的积极影响。就理论而言,争论双方都通过这场辩论阐明了自己的观点,不仅有利于先进思想在当时的传播,还有利于不同思想间的相互借鉴。李大钊在争论后发表的《北京市民应当要求的新生活》一文针对一系列具体问题提出了改良意见,与胡适表露的想法相一致;胡适也加强了对实用主义说的体系化传播,初步确立了实用主义思想作为“主义”在中国的话语权。就实践而言,争论双方观点的“兑现价值”之所以无法在中国革命中得到有效的区分,恰恰是因为两者均对革命的发展产生了重要作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正体现了“问题”与“主义”的辩证统一。这些积极影响是超出争论本身的。然而,争论本身的形而上学性却导致争论难以产生有意义的结果,始终处在悬而未决的状态。只要双方没有发现争论在概念以及“价值兑现”上的含糊,就会不可避免地在各自的话语体系内自说自话;即使争论在当时没有因外力而受到终止,也未必能有所突破。
如果“问题与主义之争”这一名称仅指代五四运动期间那场带有形而上学性质的争论,那么它就已经没有进一步展开的必要,更不应指望对争论的胜负做出判定。争论陷入形而上学的僵局,反而让胡适发表第一篇文章时针对的现实问题受到搁置;这一问题在现在也没能完全解决。正如张汝伦教授所言,“空谈主义和抽象名词照样大行其道,自觉掌握万能灵药者依然不少。学理仍是说的人甚多,研究者绝少。”[3]79在这场争论背后,双方所代表的思想体系确实存在一定矛盾;但从争论中发表的文章的内容来看,两种思想体系都对空谈和教条持明显的反对态度。双方不应再拘泥于理论上的矛盾,而应当共同致力于在现实中对空谈和教条的批判。“哲学产生于人类事务,并在意图上同人类事务相连”。[4]问题与主义之争所犯的错误使之悬而未决,弥补错误的方式就是让被争论搁置的实际问题得到解决。
[1]威廉·詹姆士.实用主义[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2]高来源.从“实效”与“实践”之辨看实用主义的内在分野[J].哲学研究,2017(04).
[3]张汝伦.从哲学观点看“问题与主义”之争[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04).
[4]约翰·杜威.哲学的改造[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4:5.
[5]毛泽东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317.
[6]卢毅.新思潮激荡中—胡适与问题与主义之争[DB/OL].http://dangshi.people.com.cn/GB/17455807.html,2012-03-22.
[7]刘放桐.实用主义评述[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3.
[8]胡适文集(第2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9]李大钊选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