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慧辰
吴投文是大学教授,也是湘籍诗人,从80年代中期开始进行诗歌创作。其大学时期的诗作主要是对故乡、乡土的追思及青春时期的迷茫感受,抒情性较浓。2003年获博士学位后,吴投文诗情涌动,重回诗坛。此时其诗歌创作已明显褪去早年浓郁的抒情色彩,通过多年的积淀、内化、升华为对人类整体生存状态的关注和思考。这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写诗的意义在于对自我的扩展,是在自我的狭隘中打开另一个空间,也是青春的一种原始的飞翔形式。”①吴投文早期诗作中多有对自我的关注和分析。如 《日子》 (1989年)中,时间裹挟着对过去的怀念和疼痛不由人地前进, “日子在酒杯里摇摇晃晃/自己找不到自己”,明天的无法预测、无法准备又带来惶惑和迷茫。 《影子》 (1991年)中,这种迷茫有了稍显清晰的轮廓。梦中的三个影子,一个快乐而打开,一个忧郁而掩饰,一个虚无而收拢,“我突然醒来/发现自己是第四个影子——/我把光明与黑暗作为涂料/不停地删改自己/把自己删改成一个陌生的符号”。诗中 “我”开始审视在不同力量的拉锯下逐渐修改自己、矫正自己,也逐渐迷失自己的过程。三个影子即是诗人心中的三个潜在 “自我”,而这第四个影子,则预示着诗人开始走向对个人身份认同的深度思考。
2003年后,诗人的理性探索思考开始更多地走向有意识地自省:一方面主要体现在对人的反讽和戏仿,另一方面则是对自我予以更具哲思性的审视和解读。
动物是诗人反讽时颇为青睐的载体。人类总觉得自己在本质上高于动物,如 《我在路上碰见一只狗》: “我”一开始会有莫名的优越感,与它保持着距离,可两只狗的亲密让 “我”感到难言的孤独, “我”竟然想加入它们, “但我是一个人/无法脱下自己的面具”,这里直观感性地表述了诗人的感受。而 《哈罗的精神生活》组诗,则从更深层次、更尖锐地讽刺了人类的虚伪和丑态。动物生来懂得害怕,懂得在伤痛中吸取教训,而自认比动物聪明百倍的人类却总为着某些私心、某些欲望而不思悔改, “人总是两次踏进同一条河里”, “骨头真是个好东西/不过你是人,更需要骨头”,深刻地讽刺了有些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谄媚姿态。诗人对自我及人类的认同表达得非常明显, “人总是离开自己的本质而生活……人是错误的动物”。此外,在 《对一只老鼠我真该告诉它点什么》中,诗人以一只在米缸里拼命上爬的老鼠为题,严肃地讽刺了人与老鼠其实只有结果意义上的区别——“它往上爬的姿态/其实与人没有两样/只是它没有爬上来/爬上来的都叫人”。在吴投文的诗作中,这类以动物为题的篇章,多以动物真实的生存状态反讽包括自己在内的人类的各种虚伪和丑态,以 “表现现实世界当中人的世俗性和生存的荒诞性”②。或许其中亦深藏着诸多不得已,但总的来说,诗人对此是警醒的,是批判的。
与此相对,吴投文的诗作中常常隐藏着对自我的怀疑和否定,这种情绪或由 《影子》的感觉延伸而来,多体现于自我分裂的场景。如 《自画像》中, “你”就是 “我”,且是更真实的 “我”。它存在于诗人内心的黑暗之境,存在于酒后意识模糊的片刻,意识的 “我”想对真实的 “我”进行审判,而自身却总也逃不开本心的判决。 “影子”和 “镜子”两个本身具有重复、分裂联想的意象,亦在此类诗作中反复出现, “最后剩下的/是你和我的影子/它们在镜中喃喃自语” (《孤独者》)。 《不是我》堪称此类诗作的集中体现, “我”和镜子里的“我”是同一个 “我”,但 “我”只有孤立自己才能把 “我”识别出来,两个 “我”一个是实,一个像影,总不能同时存在。 “我”和 “我”是尖锐对峙的, “我”一直反对 “我”的存在,一直表示 “不是我”,镜子中的 “我”在这个过程中不断碎裂,而 “我”踩着破碎的 “我”走过,内心无比悲痛。这个碎裂的 “我”到底是哪一层面的 “我”,读者无法从诗中得到明晰的答案。与 《不是我》相反,《受雇》的视角则更倾向于镜子里的那个 “我”,“我就是他的影子/为他的复活付出活着的代价/他必须被放逐到一个人最黑暗的内心的旋涡里”。可以说,这种 “我”与 “我”的对峙,共同反映了诗人对自己内心的拷问和反思。
孤独是文学作品中永恒的主题,也是现代诗歌中始终涌动的情绪。 “对真正的诗人来说,最可怕的就是 ‘从众’与 ‘合群’,因此他们在孤单中空灵与净化与大众保持一定的距离。”③吴投文诗作中对孤独的书写,主要表现为在与他人相处中其所察觉出的人与人之间无法改变的孤独处境,以及诗人主动选择并走向的孤独心境。
在吴投文早期的诗作中,孤独多近于想接近却最终无果的落寞。无论是想与树亲近的 “我”(《深谷中的树》、 《情绪》),还是等待游人的石像(《石像》),或相握或黯然,心中虽有渴望,有些许寄托,但最终还是无法获取双向的沟通,诗中始终弥漫着一股或浓或淡的感伤情绪。1999年他以一首《世界》更明显地表达了此种感受:人和人从来不同,因为爱或孤独,两个人总想靠近对方,可 “没有船”也就意味着这种渴求最终只会踏空。即或再多一人,或有相似的处境,能暂时朝着共同的目标,可热闹过后最终也只是 “奋力/划向三个方向”。在诗中,诗人已有了明确的认知:人与人之间不可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沟通,人生来孤独,且永远孤独。
时间是天然的孵化器,诗人从最初想改变孤独处境的渴求和无力,而慢慢地走向了对这种处境的洞察和更为冷静的思考。如在 《我在路上碰见一只狗》中,也流露出这样的意味:正因为我们是人,我们有面具,所以我们才无法像狗一样拥有自然简单的亲密,而难以脱下的伪装也就意味着难以安抚的恐惧和无法摆脱的孤独: “一个人是多么孤独,遇见另一个人/仅仅是两个人,或者陷入更深的孤独” (《粉碎一滴水是多么困难》)。而在 《看性病门诊的女人》中,则以肉体的过度亲密与心灵的疏离冷漠进行对比,进一步加深了这种孤独的内在意蕴。
在无法改变的孤独处境中,诗人开始试着平静地接受甚至享受孤独。他明白 “你和我都是孤独的个体/生前没有拥抱/死后依然沉默” (《虚无》),也懂得人与人间的相互取暖说到底不过是 “我们握着手/站在彼此的黑暗中低泣” (《你说什么都是什么》)。因而在一个又一个人离开后, “我感到了寒冷和孤独/同时感到了真实和存在” (《我独自经历了一个寂静的下午》)。温暖固然可贵,然而孤独也并不可怕,它安静而安全,是我们最本真的存在状态。至2016年 《在异乡的夜晚》,与世界的隔离对诗人而言已成为某种必要。在他看来,只有在孤独中,我们才能层层剥开自己的内心,真正看见并接近自己,诗人开始转向于从陌生的一切和短暂的逃离中获得宁静的思考和重新开始的力量。
沉默,是诗人走向孤独的一种较为隐性的表现。 《多少个无眠的夜晚》中,那种渴望歇斯底里地喊叫一声的冲动,那种想发泄后逃向最深的黑暗的渴求,无不有着直击灵魂的震撼。而很多东西本身难以言说,最终也只是在黑暗里沉默。至 《自述》结尾,诗人已习惯甚至享受于这种独处和沉默: “实际上我没有倾诉/我只是爬出自己的洞穴/把孤独重新找回。”
诗人曾说: “我想,一首诗的诞生就犹如一个巨大的问号,它不断地向诗人抗议,也与诗人不断地妥协,它在抗议和妥协中犹豫和沉默,直到最合适的时机在诗人的笔下呈现出它最合适的形式。”④他思考着孤独,也在孤独中沉默、内转,更切近自己的内心,逐步趋近思考和写作的成熟。
吴投文的诗歌中还有一个贯穿创作前后的主题,即对人的归宿的思考。 “我隐约记得最早的一首诗就与生命与死亡有关,大约是慨叹萤火虫短暂的生命的,其中不乏 ‘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青春情绪,却也表现出一种近乎先天性的忧郁症候。”⑤如果说学生时期的诗人其思考多停留在对未来的迷茫和惶惑之中,2003年前后,诗人的感受有了新的变化。他在 《只有一扇门是打开的》中写下:人生只有一条路是不会断的,那就是去往黑暗;只有一扇门是打开的,通向地狱。人生于黑暗、生于无,又归于黑暗、归于无,这是谁都无法逃脱的宿命。那我们这一生,意义到底何在?同时,如 “打开一个早晨/打开一个盲目的梦/我从空洞走向空洞”(《打开一个盲目的梦》), “没有一次旅行这样疼痛/这样空洞和盲目” (《没有一次旅行这样疼痛》)。空洞、盲目在诗人此时的诗作中反复出现,反映了诗人当时对归宿已定、一切将皆归虚无的宿命感的无力和疑惑。 《无题 (二)》中诗人更是发出了这样的追问: “我向谁追问:我在哪里?/……我不停地问:我该回到哪里?/……我不停地问,不停地走/黑暗又在包围。”他努力想抓住一点真实,想寻找到前行的方向和力量。可他发现,这一生, “你是胜利者和受难者” (《天堂》),天堂地狱的归宿就如同人这辈子的好坏一般难以界定,而世界的不完整,使得生活也如同 “学会生活”的口号一般荒诞虚无,无法寄托。在迷茫、犹豫和否定中,诗人开始 “不断地返回我们的内心” (《尘埃》),慢慢将无视作归处,试图返回原初的真实,返回空白和黑暗。
返回,在诗人的思考中带有一种哲思的意味,“和你一起回家去”, “回望万里家园”,是思乡亦是回望,回望那淳朴善良的乡风民俗,回望那个真实简单的自我。 “走过祖辈走过的村庄/是走进历史/又从历史中走来/同现实握手……每一个脚印都重复/每一个脚印都新鲜” (《村庄》)。他渐渐明白,人的来处,亦是人的归宿,每一步都重复,每一步都新鲜。
“诗歌对现实的处理不是删除、复制和改写,而是呈现、抵达和唤醒,是在混沌中保持思想的张力和对诗意的领受。”⑥清醒的自省,给吴投文带来的是对以自我在内的人的洞察、拷问和批判,而真实的孤独又使他慢慢返回自己的内心,去思考,去感受,去写作 “自己的心和梦的历史”⑦。在2017年的新作中,诗人写道, “我知道夜晚终究要来/我知道快乐无法分享/我原谅并且独自老去/我只剩下最后的灰烬” (《独酌》), “而我仍将等待在异乡的路口/把生活的赠与悉数归还/这自动的放逐/使我把全身的黑暗裹紧” (《我偶有流落异乡的时候》)。这或许正是诗人在孤独中一步步审视自我、返回内心后,所收获的宁静与力量。
注释:
①④⑥ 吴投文: 《一个犹豫的写作者》, 《湖南工业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
②陈卫:《人事的诗与人生的诗——论吴投文的诗歌创作》, 《湖南工业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
③吴广平:《诗人的孤独——读吴投文的诗集〈忧郁的石头〉》, 《艺海》2010年第12期。
⑤ 吴投文: 《生命与诗的相遇》,引自 《土地的家谱》,重庆出版社2003年版,第113—114页。
⑦ 沈从文: 《水云》, 《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0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