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保辉幸
(浙江工商大学东方语言文化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在19世纪中叶,美国的来华传教士出版《广东方言读本》中介绍:“中国人完全不懂‘botany’一词的科学意义。不过,医生和采药留下了大量的植物记载,也不能忽略从著名的神农时代到现在的药性研究。”[1]英国著名科学史家李约瑟指出众多欧美人缺乏对科学史的了解,并在其《中国科学技术史·植物学卷》中写道:“许多人写过我们今天称作具有明确科学意义的文章,他们辨别他们认为显然是一类的植物或树木,希望能把有关知识记载下来。戴凯之的《竹谱》是第一部这样的著作。”[2]接着他用了很大篇幅阐述戴凯之的《竹谱》。对他来说,戴凯之的《竹谱》是一部能够证实古代中国科学成就和水平的重要典籍。
诚如李约瑟所说,在中国古代谱录类著作中,现存最早的植物专题谱录即是戴凯之撰写的《竹谱》。在六朝时期只有竹谱,没有其他的专题植物谱录。继之,隔了将近200年的时间,唐代陆羽撰写了著名的《茶经》。当代中国人的生活中,茶是不可或缺的饮品,而竹制工艺品却逐渐被塑料取代。虽谓竹文化历史悠久,但《茶经》的知名度和地位却远超《竹谱》。从而,《茶经》的研究报告层出不穷,却少有人关注《竹谱》等竹类谱录,更少有人注意到《竹谱》和《茶经》等其他文献之间的关系。本次报告将从时代背景的角度分析竹类谱录的产生原因,并探究其对后世植物谱录著作产生的影响。
在《竹谱》问世前,已经存在以某种植物为题名的文学作品。现存中国最古老的诗集《(毛)诗》收录了大约到公元前七世纪前后的古代诗歌。其中便有很多涉及到动植物描写的诗篇。其中,“竹”出现的诗歌有《卫风》的《淇奥》和《竹竿》,以及《小雅·斯干》的3首。《淇奥》是由3章组成的平行诗。每一章的开头均作:“瞻彼淇奥,绿竹犭奇犭奇(此两字每章不同),有匪君子。”竹被喻为男性美德,还借竹林之繁茂,寓意家族的团结和繁荣。[3]对绿竹加以修饰的2字“猗猗”(美盛貌)“青青”(即菁菁,茂盛貌)“如箦”(箦积也)。《竹竿》是唯一以竹为篇名的作品。这首诗也由3章构成,第一章是“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从全文不难看出诗人描述的是女子远嫁、长年思归的感伤之情。诗人在开篇中提到的竹竿和钓鱼看似与感伤毫无关系,事实上却暗喻了诗人自己的心境。比如,细长的钓竿比喻故乡之远;竹竿的使用首先需要远离人站着的位置,竹竿暗含无法跨越的断绝;也自己走到水里却抓不到鱼,诗人表达这种急不可待的、焦虑的感情。对开头2句固然可以有多种解释,但无论如何,篇名的“竹竿”依然不是这首诗的主题,而只是诗题的引子。
如这首诗,在《诗》中完全没有以赞美植物为主题的诗歌。在《诗经》所收录的305篇诗歌中,有超过250篇引用了动植物,而其中的5到6成包括了植物名称。[4]也就是说全篇中将近一半、大约130篇中出现了植物名称。
然而,此后兴起的辞赋却有所不同。《楚辞·橘颂》应当是中国诗歌史上最早的咏物文学作品之一。它的前半赞美橘子本体,认为橘之所以不适宜在北方生长,是因为其具有认真贯彻天命的高尚志向,这被称赞为橘之品德。而且《橘颂》还描绘了在绿叶与白花的美丽交织中,蜜橘溜圆高挂的景象。但看后半,就不难发现《橘颂》其实意在咏物抒怀,实际上描述的是人的品德。战国楚竹书出土了文体结构与《橘颂》颇为相似的文学作品。[5]由于无题名简,整理组将其名为《李颂》《兰赋》。《李颂》吟诵的却是梧桐和李树等北方的树木。另外,西汉时期王褒的《洞箫赋》吟诵了名为“洞箫”的管乐器。其开头:“原夫箫干之所生兮,于江南之丘墟。洞条畅而罕节兮,标敷纷以扶疏……”[6]描述了竹的生长环境及其性状,诗人认为正是由此,竹本身的音色才得以清脆悠扬,对其大加赞扬。描述一种植物种种性质的文学作品最初出现在汉代。
在公元263年,北方曹氏率领的魏军征服了蜀国,三国鼎立的时代自此落下了帷幕。是时率领魏军的钟会作了《菊花赋》。之后的六朝时期,戴逵(326-396)作《松竹赞》[7]。当时,已经把松竹合在一起称赞,却没有梅花在内,岁寒三友还没有成立。[8]此外,《百合诗》《菊花赋》《芍药赋》《蜀葵赋》《蔷薇诗》《木兰赋》《竹赋》等以植物之美为主题的辞赋作品陆续出现,这些作者赞赏了在当时作为人们观赏对象的植物。如下所述,《竹谱》的主文其实也是一种辞赋,所以我们可以理解为《竹谱》也是在辞赋的传统上出现的。
另外,在《竹谱》里面还有一个重要的传统因素。司马相如所作的辞赋《上林赋》中提到许多植物名称,如“卢橘夏熟,黄甘橙楱,枇杷橪柿,亭奈厚朴,梬枣杨梅,樱桃蒲陶,隐夫薁棣,答沓离支”。[9]之后的杨雄和班固也分别在《蜀都赋》《二都赋》中罗列了当地的各种特产植物。
汉朝拥有广袤的领土,这使得当时的文人更加意识到植被的不同,也对神秘的南方自然环境产生兴趣。从东汉时期开始,官员等有文化背景的人特意记录地方产物,早期方物志所载内容大多针对亚热带地域的物产。例如杨孚在其《异物志》中收载榕树、木蜜、槟榔、扶留、椰树、荔支、拘橼、橘树、橄榄、桂、益智、“甘薯”(当时美洲原产番薯Ipomoeabatatas尚未传入中国,另有所指)等植物。还有《南裔异物志》《交趾(交州)异物志》等,其记载的是生长在相当于今天的越南地区的动植物。到了三国时代,人们对南方仍然保持关注,“方物志”也仍然陆续问世。孙吴的万震在当时写了《南州异物志》,对甘蕉(香蕉)等进行了记载。[10]此外,还有沈瑩的《临海异物志》,但是这两部作品都已失传,只能在其他书中看到其零碎的一部分。六朝时期,徐衷在《南方草物状》(或称《南方记》)就甘藷、椰(子)、槟榔等进行了记载。
在这些书籍中(刘纬毅曾经整理汉代到唐代的方物志出版汇编[11]),一大半都是与植物相关的记载,也有一小部分是关于动物与矿物的记载。后来兴起的地方志取代了方物志的功能,专门设有当地特产的部门。同时,专门记载某一种植物的谱录也随之出现了。
凡是谱录类著作,一般被称作某谱、某经、某品、某记、某录、某志、某史等等,据柏林国家图书馆Martina Siebert博士的粗略统计,古代中国的谱录类著作可统计出1 000部以上。其中,以“谱”名之者大约有300部,“录”大约有100部。[12]东汉就有郑玄撰《毛诗谱》、三国时期有张揖撰《古今字谱》;六朝时期沈约撰《四声谱》、简文帝萧纲撰《马槊谱》和《弹棋谱》、萧吉撰《乐谱》等。但这些著作只根据一种著述方式而称“谱”,其主题互不相关。再者,由于这些书都是佚书,无法窥其内容,也就无法判断该不该视为谱录类著作。
《隋志》中称“谱”之书大多为谱牒,归于“谱系”。[13]谱牒是明示家系、血统,列举记载祖先的主要业绩的档案式文书。《隋志·谱系》中著录38种谱牒,此外还有3种,分布是《钱谱》《钱图》《竹谱》。《竹谱》的后一半列举了每一种竹,同时附有较详细的特征描述。这种记载形式其实也正如在谱牒中介绍每位前辈的生平、功绩等一般。戴凯之的《竹谱》广泛地被认为是第一部植物主题的谱录,也是在谱录类著作中出现的相对较早的作品。不过,笔者发现北宋初期释赞宁引过一部《竹谱》,撰者为“王子敬”。最近,王汐牟整理研究历代竹谱,但其《历代竹谱考论及其历史价值》一文中也未涉及王子敬的《竹谱》。[14]本节将针对这两部竹谱展开讨论。
图1 戴凯之《竹谱》(中华再造善本《百川学海》)
对戴凯之《竹谱》的研究已有几篇重要文章,本节不再赘言。近人对《竹谱》的研究就有美国Michael J. Hagerty在1948年发表的《竹谱》英译。[15]文中引用乾隆时期的文人王谟(1731-1817年)所作的《竹谱跋》等前人研究,判断戴凯之实为南朝刘宋人。此外,如上所述,李约瑟等于1978年出版的《中国科学技术史》中详细介绍了戴凯之《竹谱》一书。还有中国科学院研究员芶萃华发表的《戴凯之<竹谱>探析》[16]与西南交通大学李静的硕士论文《戴凯之<竹谱>研究》[17]。王利华的《古代<竹谱>三种考证与评介》一文中、以及王汐牟[14]也研究了戴凯之、赞宁和李衎的三部竹谱。[18]。
南宋末,游钧在淳祐九年(1249)所刊的衢州本《郡斋读书志》著录《竹谱》,曰:“戴凯之撰。凯之字庆预,武昌(今鄂州)人。裒辑竹事,四字一读,有韵,类赋颂。李邯郸(即李淑)《图书志》云:‘不知何代人’。”[19]但袁州本无著录《竹谱》。[20]《郡斋读书志》的版本流传较复杂[21],不再论述。另外,古刊本《百川学海》[22],《竹谱》题为 “晋武昌戴凯之庆豫撰”(图1)。
关于戴凯之的生平,芶萃华早已深入研究。据芶萃华的研究[16],元嘉二十七年(450)发生了刘宋和北魏的战争,不久,元嘉三十年(453)年以后刘宋的皇室不断发生骨肉残杀。泰始二年(466)正月七日,邓琬(407-466年)奉刘子勋为帝,遣戴凯之保卫南康。可是戴凯之受不住大兵攻击,“战败遁走”[23],当年邓琬和刘子勋战败,被斩死。
可以推测戴凯之在官的大多时间战火不息,如果戴凯之第一次赴南康的话,恐怕也没有闲空写《竹谱》。如芶萃华所述,大概在战火停息后,他在流荡生活中记录下了各种竹子。沈约《宋书》评邓琬为:“性鄙暗,贪吝过甚,财货酒食,皆身自量校。”[23]据此可推测,邓琬极有可能为谋私利拥戴刘子勋,戴凯之大概也因此同坐获罪,无法回到朝廷了。另外,虽然他加入邓琬、拥护刘子勋的原因从无可知,不过竹子早已被视为坚韧节操的象征。因此,戴凯之特意专门记录竹子,可能为了托物言志,即将丹心寄托于竹子。
其文章的主要部分是由以四字短句为基调的骈体文构成。在偶数句句尾的“竹”“木”“目”“陆”“肃”5个字皆为入声,韵母除了“木”“肃”外,皆为“六/竹”(《广韵》[24])。
植类之中,有物曰竹(张六切)。不刚不柔,非草非木(莫卜切)。
小异空实,大同节目(莫六切)。或茂沙水,或挺岩陆(力竹切)。
条畅纷敷,青翠森肃(息逐切)。质虽冬蒨,性忌殊寒(胡安切)。
九河鲜育,五岭实繁(附袁切)……
还有“自注”这种技巧的特。比如,对“小异空实,大同节目”这一对句,他自己解释:“夫竹之大体多空中,而时有实,十或一耳。故曰小异,然虽有空实之异,而未有竹之无节者。故曰大同。”对这种自注的技巧,李约瑟认为:“他以诗的形式来写论文,四言韵文,如作赋,每隔数行之后插入一段简短的散文评注。这常被称作偈颂(gāthā) 体,因为它给人以起源于印度佛经的印象,但事实上佛经之前的道家著作早就使用它了。”[2]p. 321(翻译) 原书p378-379但事实未必如此,据钱钟书的研究[25],这种形式也见于谢灵运的《山居赋》中。
戴凯之有袭用谢灵运(385-433年)《山居赋》那样的形式,也就是说《竹谱》也继承了辞赋的特征。前人作辞赋时注重文学性,但戴凯之在《竹谱》中更加重视的是记录性。可以说开始脱离咏物文学、带有专题研究色彩的植物相关书籍正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唐朝徐坚《初学记》载:“戴凯之《竹谱》曰:竹之别类有六十一焉”[26];赞宁《笋谱》亦曰:“搜括竹类,言有六十一焉。”但段成式却在《酉阳杂俎》中称:“《竹谱》竹类有三十九种。”[27]李约瑟等写道大约计有47种,李静在其学位论文数为43种。各家说法不一。翻看赞宁《笋谱》中的《竹谱》引文([坙]竹笋、篃笋、云丘帝笋、鸡头竹笋、棘竹笋),文字出入较大,其中“[坙]竹似桂而概節”不见于今本《竹谱》中。或是王氏本的佚文,或是戴氏本的佚文,无法判断孰是孰非。
如摘要中提及,宋初的赞宁在《笋谱》中转引王子敬《竹谱》,云:“会稽箭竹,钱塘扶竹。葢此双竹即扶竹也。譬犹东之地,产桑两两并生,谓之扶桑矣。(今详……)。”在古代文献中,普遍出现引文末尾不清楚的问题。但在其他条文中也出现“今详”,“今详”以下似乎是赞宁的自注部分。那么,王子敬的《竹谱》大概也跟戴凯之一样,主文是四言对句,间有撰者自注。
在历史人物中,王子敬一般是指晋代著名书法家王献之(344年~386年),字子敬,是王羲之之子。王献之去世60 a后,戴凯之才赴任南康相。若如赞宁所看到的,《竹谱》确是王献之笔下的作品,则第一部《竹谱》的称号需要改戴到“王子敬《竹谱》”的头上。
王羲之一家生活在会稽(绍兴),著名的《兰亭集序》也有“茂林修竹”一句。著名的竹林七贤传说也在江南地区,因而可知江南自古以来有着浓厚的竹文化积淀。《世说新语·简傲篇》中也载有王献之听闻顾辟疆家有名园,便前往观看的故事。[28]《简傲篇》还载有另外一则有趣的故事。王献之兄王徽之经过吴中时,获知某士大夫家里有极好的竹林。主人知道王徽之来访就清扫庭院,准备迎客。可是,王徽之看完竹林后就打算径直离开,最后还是主人命人关上了门,这才留住了他。又据《任诞篇》,王徽之暂居时令人种竹。有人就问你居住一时为何还要种竹。王徽之说了很多,最后指着竹子说:“何可一日无此君?”[28]p. 760(此文则为“此君”、“竹君”的典故)。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首先《世说新语》的内容不能全部看作史实,不一定反映历史人物的真貌。再者,戴凯之《竹谱》《艺文类聚》《四时纂要》等书籍、《隋志》等图书目录均未著录王献之《竹谱》。王献之是否著有《竹谱》尚不可明言。此书或许原来作为书法作品流传,但《宣和书谱》等书法作品目录中也没有记录。除了赞宁以外,没有人提到此书。目前,王献之撰写《竹谱》一说缺少充分而确凿的根据,但笔者认为不排除“王子敬”另有其人的可能性。俟后人之详察。
贞元十九年(803年)春,白居易撰。此时白居易(772-846年)授校书郎,寓居于德宗宰相关播(719-797年)旧居。迁居后的第2天散步时,他发现东亭旁边有竹林。听关播的家人说这些是关播亲自种植的竹子,但是一直没有人管,部分竹子被人砍走,十分荒废。于是白居易培土、施肥、清理竹林。最后撰成《养竹记》,刻于石碑:
竹似贤,何哉?
竹本固,固以树德。君子见其本,则思善建不拔者。
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见其性,则思中立不倚者。
竹心空,空以体道。君子见其心,则思应虚受者。
竹节贞,贞以立志。君子见其节,则思砥砺名行,夷险一致者。
夫如是,故君子人多树为庭实焉。[29]
以竹喻为君子德行。此前,建中三年(782年),李希烈叛乱。德宗听卢杞的建议,决定派颜真卿前往叛军军中,结果不但没能成功平定叛乱,还令颜真卿丢了性命。此时的宰相就是关播,史书评他为一个被卢杞提拔的傀儡,没有发言权。叛乱平定后,卢杞下台。关播被指责无能,不久罢官。史书对关播的评价不佳,而白居易对他似乎另有看法。
白居易最后写道:“嗟乎!竹植物也,于人何有哉?以其有似于贤而人爱惜之,封植之,况其真贤者乎?然则竹之于草木,犹贤之于众庶。呜呼!竹不能自异,唯人异之。贤不能自异,唯用贤者异之。”[29]从文章结构来言,《养竹记》似不是韵文,但是重视对句结构的散文,也就是说这个作品已经脱开了辞赋的约束,但还不能将《养竹记》视为一部竹类谱录。
在白居易之前,陆羽(733-803年[30])撰成《茶经》(大约758-760年[31]。布目潮渢核查《茶经》中出现的产地,确认了那些州县名758-761年改名。780年后可能有修补)。陆羽将《茶经》3卷的内容分章为10篇。上卷包括“一之源”(起源)、“二之具”(工具)、“三之造”(饼茶制法)——讲到采茶、加工方法及其工具、储存方法。中卷仅含“四之器”(茶具)——介绍饮茶时需要准备的茶具;下卷是“五之煮”(烹煮的方法)、“六之饮”(饮茶的方法)、“七之事”(典故)、“八之出”(产地)、“九之略”(简便的饮茶法)、“十之图”(挂图示意)——从烹煮方法谈起,讲究饮茶的方法。
他虽然运用了《竹谱》那种自注的技巧,但是主文并非韵文。如:“(一之源)其字或从草,或从木,或草木并。从草,当作“茶”。其字出《开元文字音义》。”比较陆羽的《茶经》和戴凯之的《竹谱》,《茶经》不过分拘泥于文章形式、音韵等,而是更重视实事求是的态度。北宋时期,欧阳修在洛阳作西京留守推官3年,撰写了《戕竹记》《洛阳牡丹记》等纪念性文章。尤其《戕竹记》是明道元年(1032年)欧阳修在洛阳时目睹官员坎光竹子的事件,感到横暴的愤怒而作记。
公元907年,唐朝灭亡,后梁封钱镠(852-932年)为吴越王,吴越国定杭州为国都。在中原地区晚梁与晚唐兴亡交替,战火连绵不绝。此时,文化中心转移到了南方。在吴越国“(钱镠的)造园活动……推动了皇家园林融入更多的私家园林风格和情趣。”[32]另外,,吴越国钱氏深厚庇护领土内的天台宗,和那里的僧侣密切交流往来,构建了一个文艺集团。钱镠去世后,钱元瓘(887-941年)继位。
王族的钱昱著有《竹谱》3卷,已佚。僧人赞宁著有《筍谱》,其围绕可作为食用对象的筍展开了一定的论述。在此期间,僧人仲休写出了《越中牡丹花品》。这部牡丹谱早已失传,从书名来看,此书被认为是列举了江南特产牡丹的品种的书籍,不难想象其中包含了各种各样的牡丹品种。太平兴国二年(978年),第五代钱俶(927-987年)归于宋朝,钱俶之子钱惟演(977-1034年)偏爱牡丹。钱俶降于宋朝时钱惟演年仅12岁,后与宋朝皇室建立姻亲关系,在宋朝享受贵族的厚遇。《西昆酬唱集》收录了以杨亿为首的17名文人的诗歌,其中就有钱惟演。因书名为《西昆酬唱集》,他们所采用的诗体因而得名“西昆体”。钱惟演作为西京留守(1030-1033年)在洛阳也展开了文学集团。欧阳修大概受其影响,才撰出《洛阳牡丹记》。
宋初,赞宁撰。书中分为五篇。“一之名”“二之出”“三之食”“四之事”“五之杂说”。其体例仿效陆羽的《茶经》。与戴凯之撰《竹谱》相比,赞宁的重点在于竹笋的食用价值,故名为《笋谱》。农学史专家俞为洁提到:“僧人需要静修,故寺院多在山中,杭州山中最常见的‘山珍’就是笋,因此笋也成为了杭州僧人的主要食料。”[33]
如上所述,陆羽的《茶经》中似乎看不到参考戴凯之《竹谱》的痕迹,陆羽或许是继承了另外的著述系统而撰出了《茶经》。而赞宁在篇章结构上袭用《茶经》的结构,文本上还运用戴凯之《竹谱》的自注形式,并且也在书名中采用了”谱”字。在《笋谱》上实现了《竹谱》与《茶经》个别特点的融合。比如:
竹属兼草而木,偕少阳之气欤!故初种,根食土而下,求乎母也。母,水也,而润下,得水而生也。及擢,笋冒土而上,爱乎子也。子,火也。而炎上,钻竹而生火也。皆自然之性也。竹盛高平之地,黄白息壤,即是所宜也。
该书作者赞宁(919-1 001年)是天台山高僧。吴越王将其任为“两浙僧统”,钱氏归顺宋朝后,宋太宗赐赞宁通慧大师之号。赞宁另作《物类相感志》十卷,“采经籍传记物类相感者志之。分天、地、人、物四门。赞宁,吴人,以博物称于世。柳如京(柳开)、徐骑省(徐铉)与之游,或就质疑事。杨文公(杨亿)、欧阳文忠公(欧阳修)亦皆知其名。”[34]这种佛教中的自然观察引起了李约瑟的关注,他在书中写道:“在此,我们看到了12世纪初期一个真正试图去观察、理解生物转化的尝试,它明显与佛教的有关变态观念相联系。”[35]赞宁的《物类相感志》虽然早已失传,但“物类相感”显然是与生物变态有关的书籍。
赞宁还著有《扶竹赋》(见《笋谱》中)、《宋高僧传》等。[36]《百川学海》收录《笋谱》,而《百川学海》以陶湘旧藏本以及日本狩谷棭斋旧藏本应为当前最完善的版本。另外,晁载之编的《续谈助》也将《笋谱》收入,可作参考。[37]
此外,与晁载之同族的晁补之编撰图书目录《郡斋读书志》,其衢州本著录“《笋谱》三卷,右皇朝僧惠崇撰,”[19]然而未著录赞宁撰《笋谱》。明人陈第《世善堂藏书目录》亦著录惠崇撰《竹谱》2卷。[38]不知是否另有一部《竹谱》。由于宋代各书目中不见此书,王毓瑚提到此书是后人伪作的可能性。[39]惠崇(965-1017年)是邻近吴越国的建阳人,乃北宋初期的一位画僧、诗人。宋初,赞宁、仲休皆作谱,似乎这是当时的一种风尚。笔者因此认为未必是后人伪书或目录讹谬。或是一部植物画谱,或撰者名称在抄写的过程中讹为惠崇。不过,这一类的著作当时可能存在更多,只是不得而知。
宋初成书,钱昱(943-999年)撰,3卷,已佚。《宋史·钱昱传》曰:“〔钱〕昱字就之,忠献王〔钱〕佐之长子。(947年)〔钱〕佐薨,〔钱〕昱尚幼,国人立〔钱〕倧,遂以〔钱〕昱为咸宁、大安二宫使。(988年)〔钱〕俶嗣国,〔钱昱〕承制授秀州刺史……尝与沙门赞宁谈竹事,迭录所记,〔钱〕昱得百余条,因集为《竹谱》三卷”。[40]
据此可知,钱昱是钱弘佐(后改名为钱佐)之长子,钱惟演(钱俶之子)的堂兄。两人的父亲都担任过吴越国王。钱昱曾任台州刺史、福州刺史等。大宋兴国七年(982年),第4代国王钱弘俶(又名钱俶)纳土归宋,钱昱授白州刺史。其后调为秘书监、尚书都省等。他撰出《太平兴国录》上奏。钱昱喜爱收藏典籍,将钟繇和王羲之的墨迹共8卷献给宋太宗。擅长吟咏唱酬、谐谑、书法、尺牘、古琴、绘画等,记性强,能覆棋。但据《宋史》,他在政务上没有显著的功绩,太宗评他说:“昱贵家子无检操,不宜任丞郎。”《宋史》又曰:“贪猥纵肆,无名节可称。生子百数。”不过,当时吴越钱氏在朝廷的影响力较大,丁谓、欧阳修等不少文人曾经是钱惟演幕僚。史书评价不佳,也许是太宗为了削弱其影响力而特意挑剔的缘故。
钱昱撰写《竹谱》3卷,内容系收集竹子相关纪事而成。据王汐牟发现,北宋僧人文莹(钱塘人)的《玉壶清话》记载:“钱昱,忠献王佐长子,读书强记。在故国,与赞宁僧录迭举竹数束,得一事而抽一条,昱得百余条,宁倍之,昱著《竹谱》三卷,宁著《笋谱》十卷。”[14]从这条记载,我们可以了解到钱氏和赞宁在学问上交流频繁,钱昱、赞宁两人互相讨论后个别编出了竹谱。
北宋时期,除了吴越国以及周边的文人著作,还有吴良輔撰写的《竹书》。虽然是一部佚书,但元人李衎《竹谱详录》中可以见到2则佚文:
吴良輔《竹书》曰:“滿龙,竹名。黄帝使伶伦伐之崑崙之阴,吹以应律。”[41]
吴良輔《竹书》:“篻读若摽,有梅之摽。《方言》以为赤竹。或又云即筋竹一物而二名者也。”[41]p. 81
《宋史》载:“吴良辅撰《竹谱》二卷。”[40]虽然书名有异,但应当是同一书。
关于作者吴良辅的事迹,《宋史》有如下记载:“元符二年(1099年)正月,诏前信州司法参军吴良辅按协音律,改造琴瑟,教习登歌,乙太常少卿张商英荐其知乐故也。初,良辅在元丰中(1078-1085年)上《乐书》五卷,其书分为四类。”[40]由此可知,他的著作活动大概在英宗至哲宗(1063-1100年)年间,是北宋后期的人。根据《宋史》记载,他的作品还有《琴谱》1卷、《乐书》5卷、《乐记》36卷等。他擅长音乐,著作多为音乐方面的书籍。从佚文也足见,吴良辅在《竹记》中专门记载了竹乐器的各种材料、材质、特质等。
图2 1993 年冬,内蒙古赤峰市宝山发现的壁画墓《寄锦图》(2号墓,笔者摄于首都博物馆)。1号墓中有“天赞二年”(923年)的题记。其中除了相似苏铁的植物外,有许多竹子图画。可以知道当时竹文化传播到内蒙古南部。
在《宣和画谱》中,竹画著录最多,达到337幅,其次牡丹画为151幅。牡丹画没有竹画的一半。[42]在靖康之变后,没有出现新的竹类谱录。但随着文人画的盛行,竹成为重要的画题。元朝时期,仍有新的竹谱,如李衎(1245-1320年)《竹谱详录》、柯九思(1290-1343年)《画竹谱》、吴镇(1280-1354年)《墨竹谱》。[43]如此,元朝的竹谱几乎都是画谱。
观中国的植物文化史,可以发现竹在其中占据着重要地位,特别是在咏物文学和植物谱录中,竹更是起着先驱作用。戴凯之沿袭了咏物颂赋、方物志和谢灵运等人的自注方法,确立了植物谱录,他的《竹谱》更开创了宋初赞宁《笋谱》等诸多植物谱录的先河。因而,戴凯之也受到了欧美国家研究者的关注。此外,同时期的欧洲是黑暗时代初期、类似的科学性著作极少也是原因之一。到了宋代,涌现了将近100部的植物谱录,而当时的欧洲还没有进入文艺复兴时期。一方面,赞宁的《笋谱》引用了王献之的《竹谱》,但确定王献之的年代还比较困难。目前我们可以确定的是,王献之的《竹谱》成书于宋初之前。如果写《竹谱》的王献之是王羲之的儿子,那这又是第一部有史可查的竹谱。但是,在戴凯之的《竹谱》中没有引用王献之《竹谱》的痕迹,其对后世的影响也是有限的。
王献之、戴凯之的《竹谱》问世后,也不断出现了竹类谱录。不过从内容来看,后人撰写的谱录不是单纯沿袭前人著作的。戴凯之《竹谱》主要介绍竹子的种类,而宋初赞宁的《笋谱》,是介绍竹笋的种类,是一种食用植物的谱录。吴良輔的《竹书》是介绍竹乐器。随着文人画的流行,元朝的竹谱均为画谱。历代竹谱的内容丰富多样,随着时间推移,内容从竹品,经笋品、乐器,演变到绘画。竹谱对中国的植物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并从地域角度来看,像王羲之一族,还有吴越的王室、僧侣等,都与浙江地区的竹文化、竹谱等有着密切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