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坡村的雪冬

2018-03-28 08:05帕蒂古丽
家教世界·创新阅读 2018年2期
关键词:稻种大梁爹爹

帕蒂古丽

那些在爹爹眼里疯长的绿色稻苗,一下子盖满了整个大梁坡。

那一年,地里的稻谷还没有收回来,大雪就像盗贼一样从南山那边扑过来,抢夺了村庄收割的喜悦。

父亲悔得直跳:“嗨,就在地里多放了一夜,谁知道雪这个贼娃子,会趁人睡着的时候,把一地壮壮实实的稻子全给埋起来了。现在镰刀磨得再利,又有啥用。”

“辛苦了一年的收成,总不能就这样送给雪贼,就是一点一点挖,一捧一捧地捧,也要把它收回来。不然,娃娃们挨饿不说,连明年的稻种子都有麻烦。”妈妈低头叹了口长气。

这天,村里的大人孩子全都出动了,扛着铁锹、坎土曼、铁叉、木锨,推着手推车,带着畚斗、簸箕、筛子,到雪地里刨稻谷。

雪有一尺多厚,要一锹一锹把雪铲成堆,再运到稻地外面去。手推车推出去的雪,都在稻地四周围成了冰雪长城,脚下的稻谷才从雪缝中戳出了一根根尖细的稻芒。再往下铲,都是混了雪的稻谷,人踩过以后,稻谷和雪粒粘在一起,日头一照就结成了块,掰也掰不开了。

全村的人都蹲在地里捡稻子,远远地看过去,就像是在雪海里淘金子。大雪从人们手里抢夺过去的宝藏,又被人们抢夺了回来,尽管只抢夺了一部分,至少人们没有完全输给这场大雪。

我们把本来躺在冰床上的稻谷,搬回了家里。

妈妈抱了一大捆干树枝,在炕洞里点燃了火。爹爹掀开了大炕上的苇席和毡子,把六麻袋夹带着冰雪的稻谷全都倒在了大炕上,用木锨摊平。雪碴子一遇着热炕,很快化成了水,滋滋地冒著热气。

爹爹把苇席、毡子、单子、褥子,一层层铺开在摊开的稻谷和冰雪上,妈妈抱来的干树枝已经堆满了半间屋子。爹爹说:“孩子们,你们拉开被窝,就睡在稻谷上。我和你妈一起把炕烧热。”

我跟弟弟妹妹和一大炕的稻谷一起睡得很香。

大雪一连下了半个月,每天早上起来,连门都被雪堵住,推也推不开。那些日子,我们不再去稻地里收稻谷,从早上到晚上,我们都在做一样事情,扫雪、铲雪。扫了屋顶上的,再爬下来铲院子里的;扫完院子里的,再铲羊圈里的。刚刚扫干净,又落下厚厚的一层。老天就像在弹棉花,大梁坡村被捂在巨大的棉花套子里,掀也掀不掉。

炕上的稻谷每天都要被爹爹一刻不停地翻搅大半天。每天早上,妈妈、我和弟弟、妹妹就抱起潮乎乎的被子晒到了院子里。本来薄薄的毡子浸透了雪水,变得比平时厚了几倍,我们四个人拽着又湿又重的毡子四角,好不容易拽到了柴草垛上摊平。到傍晚的时候,我们把冻得像一张大铅饼一样的羊毛毡子,重又铺到还没有干透的稻谷上。

晚上,睡在硬邦邦的冻毡子上,像睡在大冰块上,被子怎么也暖不起来,一股凉气从身子底下直往上钻。“下面火炕烤,上面身子焐,稻谷干得快一点。”爹爹躺在被窝里说这话的时候,冻得牙齿都打着颤。

我们在稻谷上睡了一个冬天。这是全家人睡得最踏实的一个冬天。我们每天晚上早早就躺在火炕上,用身子去暖那些稻谷。每天早上起来,我都能看到爹爹的胡须上、妈妈和妹妹的发辫上沾着细细的稻芒。照镜子的时候,我还能看到细小的稻芒夹在我柔软的头发丝中间,它们就像是躺在稻草堆里那么舒坦。整整一个冬天,我们家的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新鲜稻谷的香气。

那些稻谷躺在我们身子下面,我们一粒都没舍得吃。爹爹说,炕上的这些种子,吃掉一颗,明年地里就要欠收一捧。吃到肚子里的只有变成粪,种在地里的才能长成庄稼。

听了爹爹的话,就是看到有一颗稻谷掉在地上,捡起来偷偷含进嘴里,我都不舍得嚼烂,又悄悄把沾着口水的稻谷粒放进毡子下面盖好。我们硬是忍着,把一天三顿饭,减到一天只吃两顿,靠着喝玉米糊、吞高粱饼和吃地窖里的土豆、白菜,捱过了一个冬天。

冬天终于到了尾巴根上,屋檐下的冰凌吊得有三尺长,像透明的绳索垂挂在头顶上,滴答滴答往地上滴水。

“一九二九不是九,三九四九冻死狗,五九娃娃拍手,七九鸭子八九雁……”邻居家的女孩穿了鲜艳的衣服,扎了漂亮的麻花辫,一边唱一边跳橡皮筋,春天的气息就这样弥漫到整个大梁坡村。

爹爹把驴车赶上了高高的大梁坡。

我和弟弟妹妹坐在摞得高高的麻袋上,村庄一下子变得很矮很矮。我们被装满稻种的大麻袋托在半空中,天上软绵绵的云、地上暖洋洋的风,向着我们扑过来。

从坡顶上远远地看过去,冬天被雪埋掉过的那片稻地,已经被犁铧翻了个透,油黑油黑的泥土上,笼着淡白的水雾,日头照在雾气上,返出一道道、一圈圈紫蓝色的光晕,像虹一样。

弟弟和妹妹早已按捺不住,跳下高高的麻袋垛子,在翻得松软的泥土上奔跑。爹爹停好了驴车,卸下稻种,坐在新打的田埂上,卷上一根莫合烟点着,美美地吸了一口,眯着眼睛看儿女们在稻地里撒欢。

我问爹爹:“这么大一片稻田,这几麻袋稻种不够播咋办?”

爹爹捋了一把密密匝匝的胡茬子,对着稻地盘算:“就是种子播稀点,也得把这块地全都撒上种子。今年雪水这么足,这地里,播上一颗种子,就能活一棵苗子,说不定去年埋在地里的稻谷也能发芽。再等些日子,这稻地里就长满绿绿的稻秧了。”

爹爹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他湿汪汪的眼睛就像是两大块水田,成片成片的稻子苗浸在他的眼波里,那些在爹爹眼里疯长的绿色稻苗,一下子盖满了整个大梁坡,连大梁坡上刮过的呼啦啦的风,都被爹爹眼睛里的光染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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