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繁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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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才是喜欢?”
“想把世间美景,都赠予她。”
作者有话说:
有一年时间没在A版和大家见面了,最近非常非常忙,这个稿子熬了几个凌晨才写完,但写完之后很开心,感觉是我最近写过的最喜欢的一个故事,希望你们也喜欢。另外我的新书《千千晚星》正在连载,请大家多多支持,爱你们。
阮立秋抵达南迦巴瓦峰时,春寒未尽。
阳光驱散云雾,锋利的山尖棱角顶着千年不化的积雪,她举起相机,再三调整角度,想要拍下雪山全貌。
“立秋,”与阮立秋同行的是藏族姑娘达瓦,她汉语咬字有些生硬,“波密河谷的桃花,然乌湖畔的月圆之夜,都很美。”
“好。”阮立秋展眉而笑,“我在这里多留几天慢慢拍。”
达瓦看着认真拍照的阮立秋,目光又落到她肩上那个硕大的背包。经过几天相处,达瓦知道,那个包里装了几百张照片,囊括无数美景,据说是她跋山涉水、辗转多地,亲自一一拍摄得来,要赠予她的心上人。
“你的心上人一定很好,才能让你愿意花这么多心思。”达瓦坐在一边,捧着红扑扑的小脸,语气欣羡,又有好奇,“他是什么样的?”
多久没有人提到过沈青遇了,阮立秋放下手中的相机,思索片刻,笑了笑:“他啊,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有耐心?”
一时寂静,野桃树团着成片的粉色花朵,微风拂过,落英缤纷。
阮立秋站在两棵花树之间,如墨的长发编成一条麻花辫搭在右肩,深红色的长裙热烈如火,她回头,眸中多了几缕哀伤:“对一切都极有耐心,等风等雨等冬雪,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他唯独不等我。”
十七岁那年,阮立秋被父母塞进一个私塾学堂。
虽然时值新世纪,但复古潮流下,众多老古董刷上新漆,重登时代舞台,私塾学堂也不例外。
这家四海学堂在南城已有近二十年历史,每周日开课一天,主要讲授国学经典以及诗词韵文,中间穿插讲授古乐、书画、茶道,还要打躬作揖教习古代礼仪。
本来这种洋溢着浓厚文化气息的课程和阮立秋八竿子打不着,她擅长爬树掏鸟窝,在别人家的孩子以拿到各类竞赛一等奖为荣时,她最拿得出手的成绩是一分钟破坏了七棵树上的鸟窝,顶着满头稻草挂在树枝上笑傲整条胡同,放眼看去根本没有对手。
“能考一百分的人有很多,”面对暴怒的父母,阮立秋振振有词,甚至还掰着手指一一数来,“东边的沈青遇,西边的温小夏,南边的程唐,北边的徐白,但是爬树爬得快的,只有我阮立秋一个。”
阮家父母为桀骜不驯且满嘴歪理的女儿伤透脑筋,实在无奈,便送她到“胡同四杰”都读过的四海学堂,寄希望于浩瀚经典能养一养她的大家闺秀气质,也免得她每到周末就跑出去疯玩。
学堂处处透着古朴,雕花木门,直棂窗,两间连通的房间宽敞明亮,置十余张枣红色的长桌,两两一排,墙上悬挂着孔子的画像。
阮立秋坐在最后一排,近两个小时过去,手里捧着的《弟子规》还未读过半,她偷偷掀一下眼皮,看到先生正入神读书,心下暗喜,像只灵巧的猴子,膝盖一弯蹲在长条凳上。这小半天规矩的坐姿让她觉得每一根骨头都僵硬无比,现在如此散漫,顿时舒服不少。
沈青遇是她的同桌,余光扫过,看见阮立秋不成体统的坐姿,眉心微皱。
啪!还没等她休息够,清脆的戒尺声突然响起。她吓得一哆嗦,脚下一滑,从长凳上摔下去,姿态狼狈,脸先着地。
“沈青遇,”阮立秋捂脸,坐在地上不肯起来,抬头怒视手握戒尺的少年,他气定神闲,一本《弟子规》已经翻到最后那页,阮立秋怒道,“你赔我的脸!”
原本朗朗书声被她一搅和顷刻间安静,四面八方的目光投过来,先生是个老学究,身穿儒士长衫,推推瓶底厚的圆眼镜,轻咳两声,不怒自威:“课上喧哗,像什么样子。”
“老师,他打我!”阮立秋仍旧坐在地上,噌噌噌地往前挪了几步,伸手比画着,“那么长的戒尺,一下子挥过来,直接把我打倒,您老人家可要为我做主。”
四下里传来低低的笑声,沈青遇也不辩解,他眼尾略长,轻轻一挑,气场顿生:“阮立秋,你妈让我好好监督你。”
他的声音很低,嘈杂声中,阮立秋居然也能听得一字不差,他道:“你是想要脸,还是想要命?”
要脸还是要命,这是一个难题,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阮妈妈本就性格略狂躁,耐心欠佳,她这次痛下决心要改掉阮立秋的顽劣,早就扬言,如果阮立秋再难改掉那些粗糙的毛病,要将其吊起来打。
阮妈妈连绳子都已经备好,托人从养猪场代购,足有大拇指粗细的麻绳,绑起她简直像绑一只小鸡那么容易。
“想要命。”阮立秋噌噌噌地又挪回来,麻利地爬起坐到沈青遇的旁边,悄悄揪了揪他的袖子,讨好地对他笑。
“读书。”
“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阮立秋将小身板儿挺得笔直,声音清脆。
面对她的识时务,沈青遇很满意,阳光洒进来,落在少年如玉的面庞,他唇畔的一点笑意,如风似雨。
只是,落到阮立秋的眼里,风成了西北风,雨是冰雹雨,让她那颗放纵不羁爱自由的心都冷透了。
沈青遇数年如一日,丝毫未变,依然是个狠角色。
尽管号称自己的脸刀枪不入,可毕竟还是妙龄少女,脸上皮肤娇嫩,她这一摔留下青肿的印记,到了第二天,她的脸颊肿胀得更加明显。
好巧不巧,周一开始轮到她值周,她顶着这样一张脸照样自信不减,大大方方地站在校门口,只是,那片青色太过惹眼,来往的学生都忍不住频频看她。死党徐白叼着刚买的牛奶匆匆进门,看到她立刻刹住脚步,上下打量一番,狐疑道:“立秋,你的脸怎么了?被人揍了?”
“我昨天……”
阮立秋刚想解释,徐白开始猜测:“昨天被温小夏家的狗撵得四处跑的是不是你?我早就跟你说过,别和它抢香肠吃,摔成这样,啧啧啧,快长点心吧你。”
“……”
温小夏的奶奶擅长灌香肠,手艺极好,香肠晾晒后再用茅草等原料熏制,切片后搭配青红椒煎炒,不说香飘十里,飘到阮家还是没什么问题的,阮立秋常常循味而来,和温小夏那条肥嘟嘟的金毛一起蹲在门口,等着抢第一口香肠。
那只金毛虽温驯,但也不是毫无脾气,偶尔被抢急了眼,撵着阮立秋跑过几条巷子。她有些怕大型犬,更何况途中常有其他家的无名狗辈加入追逐的队伍,她边跑边嗷嗷直叫唤,仅徐白一人就为她赶过三次狗。
还没来得及多传授几句避狗箴言,晨读的预备铃敲响,徐白不敢再耽搁,想了想,忍痛把还没拆封的牛奶塞给她,一溜烟地跑向教室。
值周在早读铃声响后五分钟结束,阮立秋瞄了眼时间,摘下袖章放进衣兜里,正要回教室,却见一人姗姗来迟。
待看清来人,阮立秋激动得手抖啊抖,她伸长手臂拦住他,语气故作严厉:“沈青遇同学,你迟到了,扣五分。”
她平日里常被他压迫,这次终于风水轮流转,一想到能给“胡同四杰”之首、三中荣光巅峰的他抹点黑,她恨不得下一秒就唱起小曲,逢此大喜,握着笔的那只手抖得更厉害。
“阮立秋,”沈青遇还是冷冷淡淡的表情,青白相间的校服被他撑出挺拔的轮廓,“帕金森犯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愣在当场,一只修长的手伸到她的面前,递过一个塑料袋,语气恳切:“吃点药。”
阮立秋呆呆地接过,下意识地晃了下袋子,药片碰撞在盒壁发出哗啦的声响,里面居然真的是药,她气得简直要昏过去。
“沈青遇!”阮立秋咬牙,在执勤簿上恨恨地写下他的名字,正要扣掉分数,忽然听到教导主任欣喜的声音——
“欸,青遇,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夏老师,”阮立秋试图提醒,“现在已经八点过五分了。”
“你看才八点。”夏老师拍着沈青遇的肩膀,关心之情溢于言表,“准备物理竞赛肯定很辛苦,早读课还按时来,要是其他学生都像你这么努力,我能省多少心啊。”
她恨不得摇醒教导主任,夏老师,你难道忘了上次踏着铃声进校被罚站的我了吗?
来自特权阶级的光芒彻底刺伤了阮立秋那颗脆弱的玻璃心。
沈青遇话不多,和教导主任说了几句便借口离开,同她并行回教室。他们慢慢走着,沈青遇顺手拿过她手中的执勤簿:“办公室在五楼,下了早读课,我帮你去送这个。”
她正愁爬五楼累断腿这件事,见他开口,喜不自胜:“沈青遇,你真好!”
沈青遇走在阮立秋的身侧,万年冷淡的脸上因为她的雀跃浮出淡淡笑容,她悄悄偏头,正好对上他看过来的视线。
清晨的校园,翠鸟啼鸣飘散在蔚蓝的天空下,软风似乎卧在两人的眼底,阮立秋觉得他目光如长灯,足以照亮所有不可及之处。
与她并肩走到主教学楼的前厅,他突然问:“比程唐还好吗?”
见沈青遇提到程唐,阮立秋顿住脚步,仰起头,似笑非笑:“反正没有温小夏好。”
“是啊,”他冷了脸色,“谁都不会比温小夏更好。”
他们的班级分别在一条走廊的东西两头,因为这场莫名其妙地对呛,两个人不欢而散。
等坐到位置上,阮立秋才意识到手里还拎着沈青遇给她治帕金森的药。
打开袋子,她发现其中内容丰富,没想到沈青遇这样细心,看起来是早有准备。
瓶装的药是对跌打伤有益处的三七伤药片,还有碘酒和药棉,快餐盒里装着煮蛋,摸起来还有些烫,一个蛋的上面贴了龇牙咧嘴大笑的表情,写着“快吃我”,另一个蛋的上面写着“滚瘀青”。
那是沈青遇的笔迹。
阮立秋拨弄着两个鸡蛋,在课桌上一圈圈滚动,那个笑脸不时露出,她抑郁的心情得到纾解。
和他较什么劲呢,阮立秋叹气,这么多年来他俩应该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他这样的性格,如果说还存有温柔,大概都已经给了温小夏一人。
之前说过的满分同盟“胡同四杰”与胡同霸王阮立秋,五人年纪相当,住得也不远,从十岁时她搬至胡同起他们相识,一转眼过去数年时光。
友谊的圈子只有那么大,尽管他们彼此关系都不错,但也难免存在一定程度的亲疏,就像温小夏和沈青遇,程唐之于阮立秋。
不同于沈青遇的清冷,程唐的爸爸是南城电台颇有名气的一档脱口秀栏目的主持人,受到家庭环境的影响,程唐风趣、温和、善解人意。
记得有一次,阮爸爸在集市上买了一只蝈蝈,细竹编制的笼子很精致,挂在廊檐下,每天晚上吃过晚饭,阮立秋就迫不及待地搬着圆凳坐在走廊里,明月当空,月光皎洁,蝈蝈歌声清亮,在夜色里沉浮。
“这个东西吱吱呀呀,不成曲不成调,你不觉得很聒噪吗?”不知何时,沈青遇出现在她家门口,少年眉心紧蹙,踱步进来,看向笼内的蝈蝈。
她摇头:“没有啊。”然后,她陶醉地说,“多好听啊,就像……”
“停!”沈青遇及时出声打断她的蓬勃诗意,递上青瓷小碗,里面盛着一满碗雪红果,糖霜覆在山楂上,令人垂涎欲滴,“我妈自己做的,你不是爱吃这些吗?给。”
山楂果又大又圆,阮立秋忘记她钟爱的蝈蝈之歌,赶紧接过碗来,眼神粘在上面根本移不开,只是多看几眼,愈发觉得那层糖霜别扭。她吃下一颗,味道有些苦,估计是糖浆熬得太过了。
反观他手里端着的那碗,果实大小均匀,糖色很好看,和她的这碗档次高低立见。
“给温小夏的?”阮立秋酸溜溜的语气,“沈青遇,你跟我交个实底儿,给我的这些雪红果实际上是你精挑细选后剩下的残次品吧。”
他神色微变,耳根泛粉,冷哼道:“爱吃不吃。”
“欸,你把我对你的恩情都抛在脑后了,最好的只想着给她。”阮立秋跳脚,掀起裙子给他看膝盖上仍然明显的疤痕,莹白小腿在灯光下浮着玉色光泽。
见她动作如此豪放,沈青遇额角青筋直跳,轻打一下她的手背以示警告,又弯腰帮她理好裙角。
阮立秋看着他清俊的侧脸,拈起一颗山楂咬下,微苦中透着酸甜,仔细品味,味道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
沈青遇心间有片白月光,阮立秋不是不知道。
温小夏早她两年搬到这里,长相不算出挑,但是极聪明,是不折不扣的学霸,和沈青遇常年占据年级前两名的位置,哪怕在四海学堂也是先生的眼中宝,那些国学经典成章背诵,信手拈来。
阮立秋曾无意中看到过温小夏的旧照片,白白胖胖的姑娘,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据说后来在沈青遇的陪同锻炼下成功瘦身,现在白皙纤瘦,显出几分眉清目秀来。
和阮立秋截然相反,温小夏虽然属于骄子行列,但性格怯懦,不善表达,为了锻炼她的胆量,阮立秋曾试图教她爬树。仅将一只手臂挂到最低矮的那根树枝上,她就不住发抖:“阿秋,我不敢爬。”
阿秋,阿秋。她声音软糯,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过来,阮立秋一颗如铁石的心也忍不住熔化:“好、好、好,那就不爬。”
更别说沈青遇,在温小夏面前,他更是半分冷色都不曾流露,就连沈妈妈对温小夏也是格外疼爱,仿若一家。
也是从那时,阮立秋想,骄傲如沈青遇,大概只会青眼于冰雪聪明又乖巧惹人怜的女孩儿,而非她这般一读书就瞌睡、成绩不上不下、大大咧咧恨不得上房揭瓦的女生。
这样的想法冒出头,如海风上岸,吹凉满城霓虹,有些说不出口的满腔热望也随之冷却。
阮立秋爱不释手的蝈蝈五天后离奇失踪。
她每天晚上临睡前都要关照它一番,甚至担心更深露重,还特意摘了片树叶当被子盖在它身上,可是,某天早晨等她醒来奔到竹笼边,只看到笼中剩下那片已经蔫掉的叶子,竹笼完好无损,可是蝈蝈不知去向。
珍而视之的东西骤然失去,其中伤心滋味无法轻易言表。
一向铁骨铮铮被三条狗同时撵都不掉眼泪的阮立秋,蹲在空空的竹笼下号啕大哭一场。
程唐家离她家最近,他正要去上钢琴课,路过她家门口,听到她的哭声不由得停步,进去询问事情始末。
“别哭了,”程唐抽出纸巾,蹲在阮立秋的面前给她擦净满脸的眼泪鼻涕,没有半分嫌弃,笑着说,“不就是一只蝈蝈吗,我再送你一只好了。”
“不要。”她声音闷闷的,“送我再多只,也不是原来那只。”
程唐无奈:“你还挺有原则。”
“这叫初心不改。”阮立秋抬头,神色认真地纠正他。
“好、好、好。”程唐有个小他几岁的妹妹,因此哄小姑娘很有一手,他拿出随身带着的一块巧克力,递给她,“你说得都对,别难过了。”
阮立秋小口吃着巧克力,脸上还写满伤心,程唐干脆缺席了课程,陪她待足一上午,挖空心思,热笑话、冷笑话讲了一堆,终于见到她笑容重现,这才舒了一口气。
“程唐,”阮立秋特别掏心掏肺地说,“你是世界上除了我以外最好的人。”
“除了谁?”
“我。”她面不改色。
“能败给你,我心服口服。”
阮立秋笑声愈响。
殊不知,又送来雪红果的沈青遇就在门外,将这些话听得清楚,他停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进门,转身离开。
虽然只比她大一岁,但是,程唐从小独立,思想成熟,对于阮立秋来说,他是一个亦师亦友的存在。
就算她爬树、上房顶,程唐也从不拘束她,只是反复提醒要小心。
不像沈青遇,他总是冷声让她抓紧时间下来站好,她的小暴脾气哪能轻易服软,还故意和他对着干,听到他命令似的语气,干脆坐在树上不动弹。
他极有耐心,静坐在树下看书,几个小时也平心静气,直到阮立秋实在熬不住,灰溜溜地下来,乖乖地认错。
一物降一物果然有道理,这也是阮家爸妈把她送进四海学堂还特意拜托沈青遇多加监督的原因所在。
吃再多堑也长不了一智说的就是阮立秋,她脸上的青肿尚未退尽,便在私塾班又惹了事。
四海学堂每周末下午开课前,都有半个小时的静默自省时间,全班直腰闭眼,静坐冥想。
教《弟子规》和《千字文》的老先生已经年近古稀,再加上最近感冒吃药,容易疲乏,在自省时间内居然睡着了,还发出细微的鼾声。
这天,沈青遇有竞赛辅导课,没能同她一起上国学经典课,无人管束,可把她高兴坏了。她如同脱笼的飞鸟,见先生熟睡,又偷偷看到其他几位学生都在闭眼静思,立即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先生的面前,摘下他的老花镜,环视一番,计上心来,她找出胶布,把老花镜粘在后面那幅孔子的画像上。
等几分钟后老先生醒来,他很快发现自己的眼镜不翼而飞,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是谁把我的眼镜藏起来了?”
她用书盖住脸,忍不住偷笑。
“阮立秋,”老先生提高声音,气势威严,“是不是你?”
阮立秋扑闪着眼睛,真诚地发问:“老师,是我什么?”
大概是她的表情太过天真无害,老先生虽满是疑虑,但也没再追问。
“老师,您的眼镜在那里!”有眼尖的学生发现了孔子画像上的秘密。
孔子的鼻梁处就粘着那副老花镜,门牙被水笔涂黑,看上去十分滑稽。
“哈哈。”阮立秋乐得前俯后仰,老先生这才确定刚才果然是她在捣鬼。
“不守规矩还说谎,”老先生誓要让她尝点苦头、长长记性,没有半点玩笑的模样,“今天不背出《弟子规》不许回去。”
她的笑僵住,看到先生神色严肃,才知道这下真的是栽了。
阮立秋的记忆力不提也罢,加上要背的内容是文言文,难度升级,背了一下午也没记住多少。结束课程后十几个学生一一离开,唯独留下她站在学堂外面,捧着《弟子规》特别伤脑筋。
天空由亮转暗,夕阳烧红半片天,倦鸟都已归巢,阮立秋恹恹地翻着书,死活想不起来“朝起早,夜眠迟”的下一句究竟是什么。
老先生严厉,言出必行,爸妈也不会纵容她,她想,她大概今天要在这里站一整夜。
越想越难过,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阮立秋心间陡然生出一种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凄凉。
“阮立秋!”忽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立刻从书本间抬头,看到沈青遇从远处正向她走过来。
落日西沉,天山共色,他由远及近,每一步,都仿若踏在她的心上。
沈青遇还未来得及放下书包,额前的发有些凌乱,看起来是辅导课一结束就匆匆赶来。
奇怪,她原本愁绪万千,在见到沈青遇的那一刻,全都重归平静,哪怕他们之间有过再多的针锋相对、再多的故唱反调,但在她的心里,只要有他在,意味着天黑有灯、阴雨有伞。
他是她的庇护、她的信任和有所依。
他走到她的面前,垂眸问:“又闯祸了?”
阮立秋点头如捣蒜,有些委屈,怯怯地伸手:“沈青遇,这个太难了,我不会。”
沈青遇拿过那本书,换成热腾腾的白糖糕放进她的手里:“路上买的,是不是饿了?”
因为中午主菜是她不喜欢的肉末豆腐,她挑挑拣拣,根本没吃几口,站了整个下午,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白糖糕松软香甜,阮立秋咬下一口,突然掉下眼泪来。
这是最好的沈青遇。
尽管他待人冷淡惯了,但其实想想,他对她一直都很照顾,也许是因为那年,她为他爬树时不小心跌落,留下终生难愈的疤痕,自此她成了为数不多能走进他心里的人之一,成为他的朋友。
这几年,她大祸小祸没少闯,沈青遇总跟在身后为她收拾烂摊子。她脸皮偶尔也薄一次,觉得对不起他,他毫不在意:“你那么矮,就算天塌下来,难道不该让一米八二的先顶着?”
他一针见血地进行人身攻击,阮立秋对一米八二的感激之情立消。
这次也不例外,看到阮立秋的眼泪,一贯冷静的沈青遇也慌了手脚,拿出纸巾为她擦掉眼泪:“别哭了,阮立秋,你别哭。”
阮立秋抽抽噎噎,就是停不下来。
沈青遇以为她担心被罚站一整夜,思索片刻,小声说:“先生让你隔门背书,反正也看不到人,我模仿你的声音替你过关。”
居然还有这种操作,阮立秋瞪大眼睛仰头看他,眼泪含在眼眶里,衬得双眼更加潋滟。
她无法无天的时候,他希望她能学会知书达礼,哪怕以后无人为她收拾残局,她也能独当一面,但看见她的眼泪,他又不忍。
“老师真的听不出来吗?”阮立秋觉得这个大胆的想法并不靠谱。
沈青遇压低声音:“先生年纪大了,耳朵不灵敏,又隔得远,应该不会有问题。”
说罢,他先示意阮立秋把书放到屋内的木桌上,待她退出来,他捏出一把甜腻腻的少女音,背起《弟子规》。
这可是高岭之花沈青遇,居然肯为她放下身段,捏着嗓子扮起女声,她满心感动,可又实在觉得那做作的腔调好笑,眯着眼睛捂嘴偷乐,一直看向他,只觉细淡的波光在心头荡漾。
“好了,回去吧,以后长记性。”老先生的声音传过来。
阮立秋不可置信,居然如此轻易就蒙混过关。
“走了。”沈青遇无声地对她做了个口型。
阮立秋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后。
“沈青遇,我的声音居然这么软萌吗?”阮立秋念念不忘他刚才的声音,“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小男孩儿。”
沈青遇难得被她噎住,沉默了几秒,忍不住笑了:“你是不是傻?”
看见他的笑容,阮立秋松了一口气,坦然地说:“少看不起人,我也不是特别傻。”
“阮立秋,你大学准备考到哪里?”沈青遇突然顿住脚步。
她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向来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会为两天以后的事伤脑筋。
“你要考哪里?”
沈青遇目光定定:“A大吧,听说那里的雪景很美。”
A大,以她的成绩来说,好好努力也不是全无希望。
阮立秋开始发愤图强了。
程唐自告奋勇地帮她辅导功课,他讲题深入浅出,又特别有方法,她的成绩开始上升,跃入年级前一百的行列。
进入高三,课程量更重,每个人都不敢掉以轻心,阮妈妈给她停掉了四海学堂的国学课,让她专心备考。
阮立秋很少有机会见到沈青遇,偶尔在市图书馆碰到,也是程唐为她补课,而沈青遇的身边也通常跟着温小夏。
沈青遇没有机会再来管束她,她也不再总是和他唱反调,慢慢地,竟觉得关系越发疏远。
没关系的,阮立秋这样安慰自己,等和他同在A大,会有大把的时间和他在一起,到那个时候,她一定要告诉他那些埋在心底的深意。
沈青遇,等等我。
时间倏然而逝,随着高考落幕,每天头悬梁、锥刺股的日子也随之结束。
阮立秋买来报纸,细心对过答案,她考得不错,考上A大应该不难。
这份喜悦还没有持续多久,一个惊雷劈头炸响。
沈青遇根本没有选择A大,他早已做好出国的准备,与之同行的,还有温小夏。
听到这个消息,阮立秋竟然出乎意料地平静,她想她应该学会接受现实,沈青遇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过一个计划是属于她的。
回想两年前的深冬,天色晦暗,散发着将要下雪的气息,她兴奋地约沈青遇看雪。两人裹着厚外套,在廊前等雪,没过多久,雪还未落,她已经耐性尽失,他却还是耐心十足,反复说:“再等等。”
因为他的坚持,那天竟然真的被他们等到雪,落雪簌簌,成了她心中最好的景色。
他如此有耐心,只是,从来没想过为她停下脚步。
沈青遇出国那天,阮立秋没有去送行,她提前几天飞往拉萨,独自前往色拉寺看辩经。在寺内,茂密的枝叶筛下几缕阳光,她站在树下,看着如斯美景,忍不住用镜头收录。
她曾问过沈青遇:“什么才是喜欢?”
他那时是如何回答的。
“想把世间美景,都赠予她。”
大学四年,阮立秋过得平静又忙碌。
她没有交男朋友,课余时间东奔西跑、四处辗转,拍下无数照片,再三选择后将满意的作品冲洗出来,等有朝一日,捧到他的面前。
阮立秋就是这样的性格,勇气无限,不到最后一刻,就不会停止向前。
现在的阮立秋独立、沉稳,一如当年他所希望的那样。
沈青遇和温小夏出国后,她渐渐淡了和以前的朋友的来往,等到毕业那年,高中班长在群里嚷嚷着要举行一场同学聚会,她才知道温小夏快要结婚的消息。
“小夏在上学那会儿就什么都走在最前面,现在还是没变。”
班级群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有人说:“是啊,听说未婚夫是个超帅的混血儿,还是心理医生,真是好命啊。”
心理医生?
潜水窥屏的温小夏忍不住替沈青遇惋惜,他追到国外,最后也没能抱得美人归。
不过,因为这个消息,阮立秋感到她的机会来了。
她早就拿到了沈青遇在国外的地址,只是从来没有联系过。
第二天,阮立秋将这几年的照片统统寄给他,只留了一句话——
“沈青遇,我把世间美景,都赠予你。”
那满箱的心意,漂洋过海,到了他的手中。
沈青遇静坐一下午,挨张看完了那箱照片,惊觉这几年用故意遗忘才修炼得淡如水的心境,一瞬间波涛汹涌。
古诗中说,少小离家,此生都会乡音无改,那么青葱时期有过的怦然心动,这一生都不会忘却。
突然间有些故事,他想讲给她听。
比如,在他十岁那年,沈妈妈那时还在外地工作,半个月才能乘坐长途车回家一趟。
那次回家,她旁边坐的是一个孕妇,晕车严重,沈妈妈好心建议与她换座,让孕妇坐到靠窗的位子,透透风可能会好一些,孕妇再三致谢,两人换了位子。
谁知在行至立交桥时,长途车与其他车辆发生碰撞,窗户碎裂,玻璃飞溅,靠窗的孕妇当场殒命。
这个孕妇就是温小夏的妈妈。
沈妈妈愧疚难当,坐在窗边的那个人,本该是她。
得知那个孕妇还有个与她的儿子同龄的女儿,沈家搬到温小夏所在的胡同里,默默给予她照顾。
沈青遇早知这件事,所以对温小夏格外好。
可是,仅限于此,他心里明白,这种好和喜欢不一样。
所以,温小夏和阮立秋,也不一样。
从什么时候起感觉到这种不一样的呢?
或许是阮立秋刚来胡同那年,他被人欺负,视若珍宝的项链是远在边疆的父亲给他的生日礼物,被顽皮的孩子扔到鸟窝里。
他不会爬树,阮立秋得知,三两下爬到高处为他取得项链,结果,她从树上跌落摔伤,三个月才痊愈。
他答应妈妈,在温小夏成年以前,他一定会好好照顾她,因此,他不能表露出半分对阮立秋的感情。
他还记得她说过:“能考一百分的人有很多,但是爬树爬得快的,只有我阮立秋一个。”
她要的是唯一,他怎么开口?
哪怕亲手为她做了雪红果,试了几次都不太成功,远不如妈妈做的那碗好,让她误以为是挑拣剩下的,他没有说。
为她装出女声背书,其实哪有那么容易骗过先生,是他提前和先生说好,替她受罚,后来扫了一个月的地,他也没有说。
母亲遭遇车祸一尸两命,多年来是温小夏难以愈合的伤口,高考后她选择出国,沈青遇只能陪她一起去。
好在新环境让温小夏开朗不少,沈青遇帮她请了心理医生,渐渐抚平她幼年的伤口,而她对这个心理医生越加依赖,最后良缘得成。
现在,沈青遇终于能给阮立秋唯一,所以,他曾经没有说的话,现在他想全部都说出来。
哪怕给她看看他珍藏多年的那张照片,照片上机灵可爱的少女半张脸藏在书后面,正专心地啃着一个苹果。
他偷偷拍下,一直珍藏。
他早就说过,她太傻。
她居然真的想拍尽世间美景给他。
她不知,她从来都不知。
他的美景,只她一人便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