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大学文法学院,辽宁 沈阳 110044)
深刻的思考诞生于忧患的时代。时局的动荡、历史的剧变、世事的艰辛、国族的危亡最能引发社会精英的现实反思与理论求索。殷周之际的箕子胥馀便是这种历史转折时期的社会精英典型。箕子胥馀本是高居殷商王廷庙堂之上的随朝伴君、世食爵禄、奕叶荣宠的王族显宦。在王朝末世沦亡倾覆之时,他始则犯颜强谏、不畏囚辱以尽忠于旧主,终则远走海隅、陲居边地以示不甘心臣服于新主。他在历史性的徘徊与抉择中,踏上了一条道德名誉与世俗利益相平衡的以退为进、另辟蹊径、别开生面的现实政治征程。
与此同时,箕子胥馀还注重不断地将现实政治实践经验升华为系统理论,注重在思想理论、方略政策层面上将故国沦亡的教训反思与新政治实体的开辟经验积累相结合,进而总结出一整套严密成熟的治国理政理论体系。当前对“八条之教”与《洪范》的诞生时序的考辨,目的就是要通过这种考证与辨析来准确把握箕子政治理论体系由草创到成熟的形成发展过程。
箕子胥馀忠而被囚,义而受辱,他一心辅佐的君主没有眷顾和信任他,倒是他一直戒备提防的异族周人最终以胜利者故作的德色和高姿态卸下了他身上的枷锁,解脱了他的囚奴之苦,使他重获自由。但对于箕子胥馀来说,身体的终获自由并不是他最想得到的,他的心灵反而因为身体的被解放而背上了沉重的负担。自身的获释和国族的沦丧同时来临,箕子胥馀的心头百感交集,承受着巨大的矛盾挣扎、冲突煎熬。面对天崩地坼的剧变,箕子胥馀既不甘心一死了之,白白为昏君殉葬,也不甘心毫无廉耻地投降新朝异族,卑躬屈膝地为新来的征服者效力,他无奈地选择了一条中间路线,希望以此来弥合、治愈自己胸中痛彻心扉的灵魂冲突裂痕。
在这个历史关头,个人的命运、国家的命运、民族的命运和一种文化的命运,都交织重叠地迎来了一个转捩点。荣辱、兴亡、去留、生死,所有的头绪都蛛网般盘绕在箕子胥馀心头,需要他在这一刻的抉择中加以捋顺厘清,而他最后也不再犹豫迟疑。《汉书·地理志》:“殷道衰,箕子去之朝鲜,教其民以礼义、田蚕织作,作犯禁八条。”沉静悠远的东北沃野,那是殷商祖先崛起龙兴的圣土。故园六百年的冷落寂寥,到了该重迎春暖的时刻。南下中原的子孙在大磨难、大挫折之后,重新投向祖先旷远的怀抱,寻求庇护、慰藉与归宿,并用在中原孕育成熟的文明成果来反哺祖庭故土,回报给故乡一份赤子的温度。箕子胥馀率殷商遗民东归“朝鲜”(其地在今辽宁朝阳喀左),在商族祖庭重建故国政权,厚积薄发、深入浅出地推行“八条之教”,这一系列重大举措,正是一位亡国失所的游子孤臣在不得已之际做出的一种冷静而温情的历史抉择。
东归乡邦与创制法教的时间、过程、因由,在历史典籍的斑斑点点之中是有迹可循、有据可考的。拨开沧桑剧变的千古尘埃,冷却王朝更迭的恩仇血泪之后,作为人类历史真正可宝贵的文明成果之一的“八条之教”的创制诞生的来龙去脉,最终得以明晰确定。《史记·鲁周公世家》:“武王九年,东伐至盟津,周公辅行。十一年,伐纣,至牧野,周公佐武王作《牧誓》,破殷,入商宫。”《逸周书·克殷》:“武王既誓,以虎贲戎车驰商师,商师大崩。商辛奔内,登于鹿台之上,屏遮而自燔于火。武王即位于社,立王子武庚,命管叔相,乃命召公释箕子之囚,命毕公、卫叔出百姓之囚。”伏生《尚书大传》:“武王释箕子之囚,箕子不忍为周之释,走之朝鲜,武王闻之,因以朝鲜封之。”
那场惊魂动魄、改天换地的牧野之战,发生于周武王十一年,在这一年历史出现了颠覆性的巨变,伐纣、破殷、入商宫、释殷囚,“小邦周”以世人没有想到、自己亦没有想到的摧枯拉朽之速、排山倒海之势,一举击灭了煊赫的“大邑商”。伴随着军事决战的胜利,政治韬略的攻势在同一时间亦迅速展开,收服拉拢殷商遗民、怀柔安抚前朝人心的系列举措紧锣密鼓地相继登场。箕子胥馀的命运改变,成为了新统治者稳定局势、笼络民心的一步好棋。而丹心铁骨的箕子却绝不甘心作一枚别人手中的听任摆布的棋子,就在这乾坤崩坼的一年,周武王十一年,箕子胥馀率五千殷商遗民东迁朝鲜,开始了一次民族的救亡图存,也开启了一次文化的远征。
政治韬略的雄强,如果没有文化软实力的辅弼支撑,则将是难以持久的。尤其是重大的政治战略调整,必定与文化策略的跟进紧密配合。而文化往往会成为政治谋略的最佳纹饰和外壳。因此,箕子胥馀的政治东归与文化东进的合二而一,实为一种历史的必然。周武王十一年,箕子胥馀抵达朝鲜(今辽宁朝阳喀左)的当年,便立即展开了包裹以文化外衣的治国理政方略的崭新政治实践,这种政治韬略的实践是以文化思想为指针和先导的。
《三国志·魏书·乌丸鲜卑东夷传》:“昔箕子既适朝鲜,作八条之教以教之,无门户之闭而民不为盗。”重大的挫折往往会成为催使亲历者知耻而后勇的巨大鞭策,承受着沉重心理压力的受挫者会在耻辱感和补偿心理的影响下迫不及待地迅速投入洗雪、挽回、匡复、弥补的实际行动中。正是基于这种规律,在商朝末季受制于昏君、只得佯狂保身而不得施展才华抱负的箕子胥馀,在亲眼目睹了殷末乱政失序终至亡国的惨剧之后,痛定思痛,在周武王十一年一朝获释、重得自由之际,便马不停蹄地立即东迁,时不我待地铺开了志在用另一种和平的方式来赓续殷祀、重振商政的系统工程。八条之教,是这一系统工程的核心内容,它是以道德规约为中心、以政法措施为保障的政治教化思想与政法实践行动的统一体。
首先,八条之教作为一种关乎政治教化的文化思想,着意将道德感化作为自身的内质,强调法律的规约应通过道德的潜移默化来实现,八条之教突出了礼义的重要作用,强调通过道义、公义、信义来维护社会的和谐有序,八条之教以和顺教化人心的礼乐之制、父子君亲之道、五常之礼作为设教立法的基础,力争让辽海地区的政治文明达到中原文明的高度。
其次,八条之教作为一种立足于文化思想的政法实践行动,具有强烈的文化担当和教化责任意识,绝不同于一般的以刑杀立威之法,八条之教的主要目的是教导公众知禁,即引导公众了解在社会行为中什么是不可以做的,什么是有悖于公序良俗的,哪里是道德教化和法制约束之下的社会主体行为禁区,八条之教不同于烦琐的束缚公众的让公众动辄得咎的严苛法律体系,八条之教追求一种宽略省约的法制常态,最大化地省简法律条文,以文化精神保证政法之令畅行,以宽宏适度之法渐进性地移风易俗、推道训俗,最终变顽薄之俗为柔谨之风,通道必简,而法行无疆,这正是圣贤作法的精妙之处。箕子胥馀在整个设教立法的过程中,坚持以“仁、德、义”等文化精神因素为根本和中心,由此衍生出被称之为“礼”的衣冠、文物、礼乐等制度性因素,再进一步发展出“法、禁、约、教”等政法性的执行因素,构成了一个浑融完善的东方式的政治文化整体。
法律应当成为保障公众正常社会生活秩序的护航明灯,而不是成为处处压抑捆束公众精神与行动的枷锁。欲实现这种体现正义的健康法制状态,法律条文的简约化是必由之路。箕子胥馀的八条之教便是以简约化律条实现法律健康常态的典范。箕子胥馀“八条之教”的内容,散见于《汉书·地理志》与《后汉书·东夷列传》,经过今人张博泉、魏存成《东北古代民族——考古与疆域》的整理,已可见其全貌,主要内容包括:禁杀、禁伤、禁盗、禁淫(以上载《汉书·地理志》)、禁各部相干涉、禁邑落相侵犯、禁同姓婚、禁犯忌讳(以上载《后汉书·东夷列传》)。
省简精约的法律条文,流露出箕子胥馀弘法复国、爱民好生、与民休息的良苦用心,体现了箕子胥馀以仁为本、以法为表的治国文化精神和理念。就这样,在周武王十一年,在箕子胥馀抵达辽海地区的当年,箕子胥馀在辽海故土上创制了闻名后世、意义弘深、沾溉广远的八条之教,给后世留下了“可贵哉,仁贤之化也”的千秋佳话和历史慨叹。
理论思考的深入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从萌芽草创状态的概念、条框发展到周详细密、体大思精的理论体系,需要实践活动的伴随、推进、检验、加温。依据理论发展的一般规律,主体首先进行初步的实践,从中获得一些简单的概念和条框,之后在下一步的实践活动中检验、加深理性认识,从而收获逻辑更为严密、体系逐渐成型的成熟理论,然后再次将理论投入实践的检验中,直至取得完备周详的真理性的理论认知体系。箕子胥馀勤政不怠,殚精竭虑,由简省精约的“八条之教”发展出完善周密的《尚书·洪范》,将毕生心血换来的治国理政思想结晶最终固化为经典文献的整个过程,正是上述普遍规律的典型体现。
《史记·鲁周公世家》:“武王九年,东伐至盟津,周公辅行。十一年,伐纣,至牧野,周公佐武王作《牧誓》,破殷,入商宫。”《史记·周本纪》:“武王已克殷,后二年,问箕子殷所以亡。箕子不忍言殷恶,以存亡国宜告。武王亦丑,故问以天道。”伏生《尚书大传》:“武王释箕子之囚,箕子不忍为周之释,走之朝鲜,武王闻之,因以朝鲜封之,箕子既受周之封,不得无臣礼,故于十三祀来朝,武王因其朝而问洪范。”将历史文献记载与理论发展的普遍规律结合起来加以考察,不难发现:周武王十一年,箕子胥馀在获释后东归故土,于当年在东北故土创制了精约简省的“八条之教”,开启了全新的治国理政实践征程;周武王十三年,在经过了近两年的实践检验后,陲居东北的箕子胥馀在“八条之教”的基础上创制完成了更为完备成熟、周密详细的《洪范》,并于当年朝觐周武王时向武王进献了自己的理论成果。
一篇经典作品的诞生,是在创作主体的主观运筹与经营之下,遵循创作领域自身内在规律的独特过程。这个过程是相当复杂的,需要积累、准备、酝酿、灵感、契机、爆发、整理,直至写定的一系列盘根错节、彼此融通的程序,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在整个过程中,创作者的主体性发挥着统摄全局、驾驭节奏的中心作用,使整个创作过程浸透了创作主体的独有特色。
《尚书·洪范》:“惟十有三祀,王访于箕子。”魏晋人托名汉孔安国《尚书传》:“商曰祀,箕子称祀,不忘本。”唐孔颖达《尚书正义》:“商曰祀,周曰年。案此《周书》也,《泰誓》称‘年’,此独称‘祀’,故解之曰‘箕子称祀,不忘本’也。此篇箕子所作,箕子商人,故曰祀,是箕子自作明矣。”定居辽海故土的箕子胥馀在全新的独立政治实践之中,摸索、提炼出了一套宏深周密的执政理论体系。对于这一宝贵的理论收获,箕子胥馀必然不仅会心有成竹,腹有初稿,而且会见诸文字,形成草创的文本,这是可证之于《尚书·多士》所载“惟殷先人,有册有典”的殷商民族重视形成文献记录的悠久历史传统。
这份写成于辽海箕国宫廷的《洪范》初稿,应该只具有提纲的形态和备忘的性质,但却是一部成熟理论文献形成之路上不可或缺的环节。箕子胥馀朝觐周室,是《尚书·洪范》由初稿发展到定稿的重要契机。面对周武王的垂问,箕子胥馀的理论灵感被点燃,一直以来酝酿于胸中的腹稿当场转化为行云流水、逻辑缜密的精彩应对,这种御前临场发挥在内容上必然会比之前的提纲式草稿充实饱满得多。朝觐结束后,箕子胥馀返回辽海箕国宫廷,根据御前应对的内容,重新整理《洪范》草稿,将其拓展充实为完善的定稿。
在《尚书·洪范》的定稿中,箕子胥馀将周武王十三年记为“十有三祀”,称年为祀是箕子所属的殷商民族的语言习惯和文化传统,带有浓厚而鲜明的前朝色彩和前朝情节,回到自己辽海领土上的箕子得以自由地、无所顾忌地使用本民族的传统惯用语辞,不必像朝觐周室时那样畏首畏尾、谨小慎微。“惟十有三祀”一句,正是《洪范》定稿于辽海的有力证据,是箕子胥馀退返辽海而修撰全篇,定其文辞,使成典教的有力证据。
综上所述,“八条之教”与《尚书·洪范》虽然同为箕子胥馀所作,但二者在诞生创制的时间顺序上有着明显的先后之别。周武王十一年,箕子胥馀东迁辽海,首先创制了“八条之教”。之后,在周武王十三年发生了箕子朝周的重大历史事件,1977年陕西岐山凤雏村出土的西周甲骨卜辞云:“唯殷箕子来降,其执隶厥事。”这是箕子朝周时的周人卜祭刻辞,体现了当时这一事件影响力的巨大。在箕子朝周事件发生的周武王十三年,《尚书·洪范》最终定稿。从时序上加以考察,可以判定,“八条之教”是《尚书·洪范》的理论雏形,《尚书·洪范》是对“八条之教”的深化与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