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政
(池州学院美术与设计学院,安徽池州247000)
漆艺术发轫伊始至今,中国固然是漆艺术的发源地,但因历史久远,经过万年的苍黄翻复,事物的本原已呈影影绰绰之态。现今的国内外理论界就其起源问题各执一词,有对中国是漆艺术发源地这一铁铸史实的否认,也有对中国漆艺术成果研究价值与相关史实的谬误,甚至有贬低中国对世界漆艺术的伟大贡献。由此,对漆艺术起源问题的正本清源尤为必要,这对继承发展漆艺术以及科学地剖断漆艺术的延展传播都大有裨益。
“漆”字的演化与创造确切地表述了漆的诞生历程,它是漆文化产生的重要佐证,同时人类利用漆液进行造物造美的历史必然要比其文字的使用历史悠久得多,所以通过对“漆”文字的释义研究可找寻到漆艺术起源的一些明晰可辨的脉络。最早表示漆的文字可能是甲骨文中的“七”字,据记载,早在殷商时期的甲骨文中数字“7”被写为“十”,读音也为“qī”,实为“七”字,这个“十”字与人类在漆树上割采生漆时所留下的切口样式十分相符①,由“十”衍变形成的字有㯃、柒、漆、䰍、桼等,这些衍生的字在诸多铭文与古籍中常常互相通用,由此可以推测“七”是“漆”字的初文。而“漆”字最终形成前的衍生字为“桼”字,“桼”是象形文字,木为漆树,人为漆农,水为漆液,中间左右各一撇,表示插入树干之竹片,漆液如水由竹片导出[1]。不难看出漆液的采割工艺已然在“桼”这一象形文字中被形象的展现。另外,采集漆的最好时节在雨季,而每日采集漆最好时间是在雾气初升与露水未褪之时,即傍晚或凌晨,所以现今表示漆艺术之“漆”字有三点水旁,为“雾水露水”之释义,可以说造字者把采割漆的生产状态、技术细节以及季节时刻都能完整确切且生动地交融在“漆”字当中,由此,不难看出漆艺术的广泛运用与影响早已触及当时社会的各个层面,所以“漆”字的产生不仅映射出当时人们对漆材料的认知水平,并且也是对漆艺术工艺性质的重要诠释[2]21。
首先漆艺术中“漆”字所指的是从漆树上割采下来的漆液,也称天然生漆,后经工匠探索与调和成多种色漆,天然生漆有着“滴漆入土,千年不腐”这一特殊的的防腐抗潮和坚固耐久的属性,同时漆汁涂抹在器物表面,干燥后可产生绚丽动人的光泽,有美化和装饰器物的审美功能,可以说漆的发现,到漆的造物与造美过程,就是漆艺术产生到发展的过程。其次,“漆艺术”是乔十光先生首次提出的观点,它不仅指技术层面的问题,还兼涵在漆的特定媒材基础上,运用漆所营建、表述的审美意向与艺术创新等问题,所以“漆艺术”比“漆艺”更能囊括漆所触及的所有技术与艺术,由此“漆艺术”一词被大众广泛认同[2]5。最后,“漆艺术”之“艺”包含内容也颇宽泛,囊括了漆器、漆画和漆塑三大种类,其中漆器是漆艺术的本源与主体,器不可用,何以谓器?所以漆被发觉及运用都是从实用开始的,可以说,对漆艺术本源的探究毋宁说是对“以漆造物”的探索考证。
根据现有国内外考古成果,尚不足以准确地支撑对“中国是漆艺术发源地”这一论断的最终假想,但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上,通过对凤毛麟角般珍贵的典籍资料与有限实物进行推断演绎,可大致延展出对漆艺术真实史实的描绘与判别,分析文献典籍、挖掘考古遗迹出土漆器,由此及彼,汇聚成流,可以探其源流,察其所以然,窥测其端倪,以期为漆艺术之本源问题提供一个具有科学艺术史观的立足与参照点。
中国现存于古籍中有关描述史前漆器的文字记载可谓廖若晨星,这些虽不足以探究中国漆艺术的本源,但依稀可透过星星点点的文字记载来窥视中国漆艺术源流中的蛛丝马迹。
《尚书·禹贡诗经山海经》等古籍兼有对漆的表述,尤其在春秋战国学术思想异常活跃时期,对漆艺术的文字表述着实丰富,如《韩非子·十过篇》中记载:“尧禅天下,虞舜受之,作为食器,斩山木而财之,削据修之迹,流漆墨其上,输之于宫,以为食器……,舜禅天下,而传之於禹,禹作祭器,墨染其外,而朱画其内,缦帛为茵,蒋席颇缘,觞酌有彩,而樽俎有饰,此弥侈矣……”②从文意解释来看,舜帝时期采伐了大面积山林来制造大批以木胎为主的漆盘、漆杯、漆碗等漆木食具,且不论舜帝时期这种奢侈之风,但就舜帝以木髹漆制食器的行为就已然突破了饮血茹毛时期的拙朴风格,同时“觞酌有采”“遵俎有饰”则有力表明了中国原始社会末期就已掌握多种艺术形式的髹漆手法,漆器装饰也具多样性与文化性,舜禹时期推动了漆器的造美工艺的发展,可以说这本古籍有关漆器的文字记载一方面使我们将漆器的造美行为最少可追溯到距今4000多年的中国史前时期,同时,鉴于对漆器造物早于漆器造美这点的毋庸置疑,所以这段文字记载足以将中国漆器起源的时间推向更久远的时代。
早在战国时期的典籍《庄子·人间世》中有:“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③的记载,其中著名思想家庄子在宋国还做过管理漆树种植园的漆园吏,由此可推断当时人们早已广泛意识到采割生漆之作用,同时也影射出当时的漆器生产管理与规模水平都已到达相当高的水准。另外《周礼·地官司徒·载师》中:“唯其漆林之征,二十有五”的记载表明当时人们为开拓漆树资源,开始着手人工栽培漆林,并征收一定税额。在《史记·货殖列传》中有“木器髹者千枚……漆千斗”“陈、夏千亩漆”④的记载,不难看出当时成片的人工种植漆林已十分普及,漆器制作与采漆劳动已然成为当时人们普遍且又频繁性的生产活动。由于两汉时期的漆器是作为人们生活必不可少的必要物品,所以而后的两汉时期关于漆器的文字记载已不胜枚举,在此不一一赘述。
现今考古发现的大量史前漆器印证了对古藉记载的推测,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史藉记载的不足,透过挖掘出的漆器实物,能充分地肯定中国漆器的发明与运用要比史藉记录的时间更加久远。史前漆器的不断发掘使我们可以顺利穿透史前人类发展时期的空白,对探寻史前人类的生产活动、认知往昔漆器艺术发展的本源皆提供了珍贵而丰富的实物佐证。
2.2.1 浙江萧山跨湖桥遗址 浙江萧山跨湖桥遗址中发掘的漆弓是世界上至今为止最早的漆器实物发现,它与跨湖桥文化遗址同属一个地层,距今已有8000年的历史,比河姆渡遗址中出土的朱漆木碗至少还要早出1000年,由此“漆弓”被理论界称作为中国的“漆之源”。出土的漆弓由桑木条制成,残片长121公分,除弓的中部把手部分外的其余部位均附有一层漆皮,呈雀色,虽表面漆皮有脱落和皱痕,但依稀可观察到漆弓上的漆皮表层光洁无暇,据考古专家对漆皮的剖析检测,以及对漆膜色泽的推断,漆弓表层附着材料是未加工或粗加工的天然生漆,可以看出虽然其髹饰工艺拙朴,但漆的髹饰使漆弓在经过近万年的沧桑变革后仍能散发着优美的光泽,出土的漆弓融汇了当时的木作工艺与髹漆工艺技术,在强化器物寿命的同时,又为器物增添了些许人类情感,将生漆髹饰于兵器的生产行为已充分表明当时人类对生漆的特性已烂熟于心,同时也反映出跨湖桥文化时期的人类对大自然的认知能力、天然物质的加工能力以及潜意识里审美思想,均已发展到令人惊诧的程度。总之,跨湖桥遗址中漆弓的破土而出,如九鼎大吕,令人振聋发聩!它比日本绳文时期发现的漆器起码要早两千多年!它强有力地证明了“中国是漆艺术发源地”。
2.2.2 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 1978年,在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第三文化层发掘了一件朱漆木碗,经放射性14C年代测算的结果,它属于新石器时代较早的朱髹漆器样本,至今有接近7000年的历史[3]。该碗内外壁表面有一层轻薄的朱色涂料,久埋地下,脱落较多,但残留的漆依稀可见其光泽,经光谱分析判定,可确定其为漆器[4]。同时在第四文化层中又发掘了一件缠藤篾朱漆木筒,距今也近7000年历史,是出土实物中年代最早的木胎漆器,木筒由整段木料加工后,经髹漆制作而成。从河姆渡遗址出土漆器的形态和工艺制作上判析,当时人类已掌握了生漆的调色功能,平滑光洁与色料碾磨均匀的朱漆表面也反映出当时已有一定的制漆技术。
2.2.3 马家浜文化遗址 属于新石器时代中期的马家浜文化遗址,它上承余姚河姆渡文化,下启良渚文化,在此出土了诸多异常丰富的文物。1973年,在江苏常州圩墩遗址第四层发掘了两件距今约6000多年的的喇叭形木胎漆器,两件均已残破,上部微细,下端呈喇叭状,器物内部掏空,显有炙烤的痕遗,器表上部髹黑色漆,下端髹暗红色漆,出土时仍露光泽,直观上与生漆并无区别[5]。与此同时,在江苏吴江梅堰遗址中还发掘了一些陶胎漆器,这是目前已知发掘最早的陶胎漆器遗存的实物,如彩绘黑陶杯与几何纹黑陶罐,其中彩陶所绘原料与汉代漆片经化学比对测试,结果发现与汉代漆片性能惊人的一致,实为生漆[6]。同时出土的陶胎不仅在器表髹漆,甚至有的还彩绘纹样,漆与绘画艺术的这般结合充分表明当时髹漆工艺经由单一的素髹已转向了彩绘阶段,可以说是开漆画艺术之先声。
2.2.4 良渚文化遗址 良渚文化遗址距今已有5300年左右的历史,通过发掘的文物可推断他们已跨进了文明社会的门槛。其中良渚文化遗址发掘的漆器均位于稍大的墓葬中,生活用具偏多,嵌玉漆器与髹漆彩绘是良渚文化遗址漆器中的首要特色和成就。在余杭卞家山遗址中发掘的大批彩绘木质髹漆器物则把良渚文化木漆器的出土发现带向了高峰,遗迹中出土的漆器种类多,数量大,而且器表无一不髹以朱漆,部分漆觚、漆豆以及筒形器等器物还在器表暗红朱漆基础上,利用颜色明度对比,在器表上再用纯色高的朱漆清晰地描画出了各种变形兽纹,最后在纹饰间补以黑漆,由此表明良渚人不仅熟练掌握了配色技术,而且对色彩的明暗与层次关系有确切的把握,它向世人展现了良渚文化相当成熟的髹漆彩绘高超水平。其次,在瑶山良渚文化遗址九号墓中出土了二百余颗用于镶嵌漆器的玉料,同时有许多朱色残痕漆皮,遗憾的是能挑出的完整器形甚少,其中出土的嵌玉高柄朱漆杯器形保存较好,器体为敞口圆筒形,下接高而细的喇叭形圈足,同现在的高足酒杯相似,器表髹朱漆,涂饰均匀,仍显光泽,在近底处与圈足的外壁及圈足与杯体的连接处分别镶嵌一圈平整的椭圆形玉珠、一面弧凸,白玉与朱漆在器物上珠璧交辉,给人一种空前未有的艺术美感[7]。这件嵌玉漆器作为新出现的种类,是迄今为止已知最早的嵌玉漆器,它将髹漆与镶嵌技术融合地相得益彰,说明良渚人已熟练地掌握了生漆的粘黏特性,同时也反映出5000多年前良渚文化漆器制作的高超水平以及所孕育的文化内涵。
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由于各个国家都出现过当时“世界上最早的漆器实物”,以致于每个国家都称自己为“漆之国”,认为漆艺术是各国自己发源起来的。但经过对诸多古籍文字记载与层见迭出的史前考古漆器遗迹的分析考证,中国才是漆艺术真正的发源地,起码在其他国家有更早的漆器实物出现之前,这个结论都是毋庸置疑的,其中萧山跨湖桥遗址中发掘的漆弓便是实物铁证,它比东亚地区出土最早的日本绳文晚期的漆器还要早2000至3000年左右,但“漆弓”也仅是中国漆艺术历史进程里颇为完善的一件现存实物,它肯定不是最早的中国漆器。中国疆域辽阔,地广物博,坚信在不久的将来必然能发掘出万年以前的中国漆器,期盼更多的考古遗址被发现,将我国的漆艺术形成时间推向更遥远的历史,让中国是世界漆艺术之源的科学论断更加真实。
注释:
①引自褚斌杰:《诗经全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54页。
②引自韩非:《韩非子》(诸子百家丛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6页。
③引自庄周:郭象注《,庄子》(诸子百家丛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30页。
④引自王利器:《史记注译》(货殖列传第六十九、《史记》卷一百二十九),三秦出版社,198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