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洲
窗纸刚刚发白,老于一反常态起来了。说是一反常态,是因为老于一向有睡懒觉的陋习,而最了解老于这一陋习莫过于老于的妻子陈四妹。从小于到老于,陈四妹已和老于同床共枕34年,少见老于起早床,都是妻子弄好了早餐,才隔着房门拖着腔调喊:他爸啊!小米粥煮好了啊!快快起床啊!或者说面条煮好了啊,等会烂了不好吃啊。此刻的老于,没一点儿响应的意思,最多只睁睁眼,翻翻身,或起来撒泡尿而已。更可鄙的是,有时连眼都不睁,身都不翻,尿都不撒,那是沉睡了或是有意对抗陈四妹。这时你硬要把他叫起床,他会暴跳如雷恶语相向,气愤愤地说死人啦,这么早就喊喊叫叫!随即不是甩东西就是夫妻打起来。有一回,当然老于还是小于的时候,妻把小于从梦中惊醒,小于不但没有起床,反而牙一咬眼一瞪,顺手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把紫砂壶,向前来叫唤他而又怕动武、远远站在门边的妻子砸去。结果妻没砸着,紫砂壶却不偏不倚落在门叶的铁锁上,“咣当”一声变成了紫砂碎片。紫砂壶是妻娘家送妻陪嫁的古祭,就这样简单地被小于无情地败掉了,妻当场气急得跳起来又哭又骂,心痛了好些天。还有一回,小于单位有急事,需要早起。细心的妻子怕误事,叫了小于两遍后,在叫第三遍时,小于气愤地跳下床边,妻子脸上马上挨了两记耳光。这回可惹恼了妻子,聪明的妻子强忍着摸摸被打痛的脸面,表面异常平静,一没还手和丈夫对打,二没像上回那样在丈夫面前哭闹,而是选择冷处理,采取那种妇道人家传统得不能再传统的办法,丢下3岁小孩赌着气独自回娘家了,开始十天半月,后来满月满月的住,急死了小于。
小于三天两头跑岳母家诉苦,这回诉说孩子没人带,衣服没人洗,那回诉说菜饭没人弄,鸡猪没人喂。有时诉着诉着情不自禁,眼泪就跟着流了出来。那时,小于虽在当地乡政府工作,但毕竟还是招聘才几年的合同干部,户口还在农村,家也在农村,是那种有山有田又主要依赖山田维持生活的“半边户”。因此,小于家目前的状况是,不仅孩子没人带,家务没人做,而且山里田间的庄稼都没人管。更无奈的是,小于不仅不会侍弄山上田间的活儿,就连自己照顾自己日常生活也成问题。他不会做饭,不是把饭煮成“烂泥巴”,就是半生不熟的“夹生米”。菜呢,青不青黄不黄,除了盐味还是盐味。最后只能天天挨到父母家去磨蹭,蹭一餐算一餐。一餐两餐父母家没话说,但吃厌了,父母家人也就烦了,娘就生气地说,你也太那个了,分了锅灶等于没分锅灶一样,难怪四妹待在她娘家不肯回,而四妹一走,山上玉米地,田里的稻苗,杂草比庄稼还长得高呢!娘就忍不住开骂了:你拳头硬啊,有本事啊,打走了婆娘啊!你懒得好啊,横草不拣竖草不拿啊,还算是有婆娘有崽的人了,自家连个火都不生,天天来吃现成的,你又没交个伙食费,连根葱都舍不得买,就晓得吃便宜。我和你爸都六七十岁的人了,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养了你还要养你的儿子吗,天下哪有这个理……
于是,小于就横下心再一次到岳母家去接陈四妹。这天小于是清早爬起利索赶路的,平常两个小时的路,一个半小时就到了岳母家,此刻岳母家还没吃早饭呢。此刻四妹正在灶屋炒菜,见小于又来了,心中暗喜了一下,赶忙从灶台的墙壁上,取下一块被柴火熏得黑黝黝香喷喷猪肉炒了。而小于这回特地赶早来到岳母家,有想证明自己真正从行动上彻底改变了睡懒觉陋习的意思。小于来时见岳母正在堂屋剁猪草,小于坐都没坐一下,水都没喝一口,就赶忙蹲下身子说我来我来,你老人家休息一会儿。小于抢过岳母手中的活儿快手快脚地做起来。边做着活儿边向岳母表白,说自己往后再也不会睡懒觉了,再也不会懒惰了,再也不敢乱打东西了,再也不敢随意欺负四妹了。你看今天我不是早早起来了吗,要是从前这时候我还正在床上打着鼾呢!尽管岳母总是横眉黑脸嘟着嘴一字不吐,瞧都不瞧小于一眼,小于仍低三下四赔笑赔哭,谦谦虚虚将上述之话向岳母表白了一遍又一遍。
其实,小于从没摸过猪菜刀,这玩意儿实在不好弄。他是个地道的左撇子,颤抖着左手举起刀,高一下低一下,重一下轻一下,剁下的猪草长一段短一段极不均匀,连猪都会嫌弃。岳母虎着脸显出在小于面前从未有过的怪相,翻着白眼瞟一眼小于和猪草又立刻将头歪过去了,但这一瞟恰巧碰着小于热辣辣的目光,小于凭经验意识到这一瞟会凶多吉少。他紧张得心怦怦直跳,脸都憋红了,拿刀的左手颤抖得更加厉害,举得更高,手心和额上的细汗都冒出来了。他硬挺着剁下去。剁着剁着,忽然“哎哟”一声,右手拇指被剁了一刀。小于左手捂住右手的伤口,而止不住的鲜血涌流,滴在手上,刀上,猪草上,直痛得小于紧闭嘴唇不知所措。岳母却不紧不慢从灶背烟窗壁上刮了一小撮黑烟灰,铺裹在小于的伤口上。可岳母这一招还真灵验呢,血没流了,痛也止住了。
四妹在灶屋里聽见小于“哎哟”一声,心就痛了一下。此刻四妹从灶屋端了菜饭出来,也不摆酒杯碗筷,无事一样自顾自装着饭吃。四妹借机翻着白眼瞟了仍坐在猪草堆旁抚弄着伤口的小于一眼,又迅速扭过头去只顾自己吃饭了。母亲贴近四妹的耳朵细声说,叫他一起吃吧,好歹算个客人。四妹脸一横,黑桃般的大眼一瞪,手指着那堆猪草说,那里够他吃的,有本事别上桌来。小于听四妹甜甜的小嘴说话时,那双大耳朵立刻竖起来了。紧接着回了四妹的话说,我认了自己没本事,所以还是想上桌吃饭。小于边说边站起走到桌边去拿碗装饭。岳母说你手痛让我来,抢着碗去给小于装饭了。
四妹说,你吃什么饭啊,你该吃那堆猪草啊!
小于说,我又不是猪肚子!
四妹说,你懒得跟猪一样,还不是猪肚子!
小于嬉皮笑脸说,我就算猪肚子,可我这猪肚子你居然还想要呢!往你肚皮上一挨,你会舒服得直哼哼!
四妹羞红着脸说,死懒猪,再说我就撕烂你的臭嘴。说着就举起筷子在小于头上猛敲了几下。此刻岳母装饭来了说,这像什么话呀,雷公不打吃饭人!
四妹说,他这种人就得遭雷打。
小于依然嬉皮笑脸说,要是我遭雷打了,你和孩子会哭得在地上打滚!
四妹放下饭碗,随手拿了个撵鸡的竹响帚,稀里哗啦在小于背上抽打了几下。
这下反而弄得岳母发笑了,岳母说,小于你也爱多嘴,讨打!
四妹不打了,3个人吃着饭,四妹故意把那碗香喷喷的腊肉端到自己怀里,把南瓜和白菜推到小于面前,小于依然嬉皮笑脸,依然把筷子伸进了四妹怀里的腊肉碗……
小于名唤于文正,他就是这么个人。其实于文正并不懒,更没睡懒觉的陋习。他原本是个勤劳朴实的小伙子,只是慢慢变得不爱体力活而已,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变“懒”了,谁也说不清。据说于文正自小爱看故事类小人书,爱写写画画。在男女老少齐学小靳庄那年,于文正写了一首打油诗参加赛诗会,被一位苦大深仇的老干部看出政治有问题,说成是什么反动诗。之后追根溯源,于文正出身于富农家庭,父亲的父亲参加过国民党组织,最后定性为这是一首妄想变天反动透顶的诗,13岁的小于连同父母受到多次批斗之后变得东游西荡,“懒惰”起来了。又据说后来他长大成人时,依然家徒四壁,谈了好几个对象没一个愿上门的,从此选择了消极人生。
打那时起,也就是初中还差一个学期没念完的于文正,变了个人似的,不接触社会,不与人交往,整天闷在屋里,把几本不知从哪弄来的、无头无尾黄页卷角的旧书翻了又翻。床前半夜或者通夜还亮着一盏用捡来的墨水壶做成的简易煤油灯,早晨懒得起床。后来政策慢慢放开,农村渐渐变活,农民日趋自由,地方小报上也常常见到小于的小诗小散文。从此于文正在当地已小有名气,成了当地的“秀才”。乡土秀才稀为贵,周边群众就纷纷慕名而来,有求他红白喜事写对联的,有求他打批地报告的,有求他写书信的,还有求他打官司写状纸的。当然也常有几包烟,两瓶酒,或几升糯米或小袋鸡鸭蛋或几斤猪肉,小恩小惠什么的回报。而陈四妹却用身子给了于文正大恩大惠。陈四妹就是因娘家老宅地被人侵占而找他打官司,认识他并和他结成连理的。
于文正和陈四妹结婚成家后,于文正依然懒得融于社会,依然自顾躲在屋里看书,依然懒得做农活,依然睡他的懒觉。只是看的书逾来逾多了,发在报上的“豆腐块”逾来逾多了。后来当上了村民办教师,不久又被招聘为乡合同干部,再后来又转为国家干部。有了这些变化,陈四妹也就原谅和放任了于文正睡懒觉的陋习,一放任就是几十年。现在于文正已是奔花甲的人了,早由小于变成了老于。
本文开头说老于起了个大早床,的确是一反常态的。不是么,这天天蒙蒙亮,山谷里还弥漫着浓浓的湿雾,湿雾完全把村庄笼罩起来了。老于心情愉快地漱了口洗罢脸,就着晒得半干口感松软的红薯干,吃了一大碗妻子亲手酿的高粱酒,又饱又醉又热身子,算是早餐。老于今天要出去干一件他爱干的事。吃过早餐开始出发时,天已大亮。但浓雾还没消散。鸟儿好像从头顶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叫,可又不见鸟儿的踪影。花草树木呢,也只有走到了跟前,才慢慢清晰起来。此刻老于走在山路上,一路吹着花鼓戏《补锅》曲调的口技,一路有上句没下句的哼着《刘海砍樵》。时而仰着头开怀的呵呵一笑,时而摸摸提袋里那叠厚厚的请帖。儿子34岁生日都过了,终于迎来了结婚做喜酒这一天。老于今天要做的是,给老家永乐江一带的老亲旧戚,新朋故友发请帖。老于心里盘算着,轻车熟路顺着线路走,先到春火坪,再到西瓜冲,再到刘家坳吃中饭,下午再到牛角冲小月岭和雷公仙。
日头在浓雾渐渐消退中露脸了,浓雾像一面面白蒙蒙的薄纱,在空中一阵一阵地翻腾、飘散,好像沙沙有声。山田、树木、房屋渐渐清晰起来。老于匆匆赶到了第一站——春火坪。这儿是老于妻陈四妹的娘家,七姑八舅血亲集中,停留时间需长一点。让老于感觉有点厌烦特别是那些老家伙,周公之礼多得很,一是请帖要本人亲自送到手,否则会说你不尊重长辈或低看亲戚。二是请帖书写要规范,如有涂改或行位排错,说是潦潦草草不吉利。三是称呼写错,说是瞧不起亲戚,如见错字别字,说是故意欺负对方没文化。凡此种种,概不原谅。不仅拒请,而且反目无情,甚至断亲绝路。这样的例子在当地比比皆是。老于为慎重起见,就在临村的山路口坐下来,重新拿出请帖,一张一张仔细核查绝对无误后,才心安理得地进村入户。
老于本想把请帖一家一家亲交被请人手上,不料好些被请人这个在广州那个在上海,都外出务工了,村中只剩几位耳聋眼花、半字不识,跑不动的老头头老婆婆。老于犹豫了半天,只好把相关请帖交给了这些“天聋地哑”懵懵懂懂的老家伙,让其转交相关人员。因为老于不能久留,得赶紧到西瓜冲去。去西瓜冲还有5华里地,老于好多年没去了,那里只有两张请帖,老谭和老朱。老谭是老于儿媳舅舅的舅舅,93岁了。在录列酒席计划名单时妻就反对列入,说人家年纪大了,又算不上己亲,就算了吧!可老于坚持要列入,他头一竖,一脸的严肃说,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这样的人怎能漏掉不请呢!妻子觉得老于到底是个读书写文章的人,见多识广,自己是个只念过小学一年级的文盲,不懂得什么叫“美德”,也就沒再反对了。
老朱呢,是老于念初中时的同班同学,但毕业后很少了来往,虽然老朱三个女儿先后出嫁,都没请老于赴宴捧场。但老于认为他老朱是老朱,我老于是老于,他老朱不讲同学感情,我老于还得讲同学感情。老于估摸,老朱没请老于也有可能不知老于的电话号码和详细住址,因为老于离开乡镇后,就调进了县文联。在小县城买了新房搬了家。但有时为了写作深入生活,也在乡下老家住上一段时期。这样就让人更摸不清老于的具体情况了。从这个角度讲,老朱不请老于也有情可原。将心比心,就这回老于来也七弯八拐打听了好几个人,才终于找到了老朱的家。
出乎预料的是,老朱得了晚期肝癌,躺在床上哼哼哟哟哪儿都不想去,就在家等死了。老于还是来到老朱家,老于一进屋就热热闹闹地喊了一阵老同学老同学,瘦得猴菇脸似的老朱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抬起眼皮看了半天,又花了好大力气才从喉管里吐出几个字:你怎么来啦!老于眼睛飞快地转了两下,赶紧回说,我特地来看你呀老同学!不过我是在四妹娘家才听说你病了,这鬼地方连个小卖店都没有,什么东西都买不成,不知道你病得这么严重啊。老同学你就好好养病吧,下回我会专程来看你的!说着,老于连水都没喝一杯就匆匆走了,因为他马上要赶往刘家坳去。
两天后,老朱收到一张请帖,是老于托四妹娘家人送来的。
刘家坳村子比较大,100多户,应发请帖18张。没有实实在在的亲戚,也没有形同手足的铁杆之交,多为连朋友都够不上那种关系不好不坏的熟人。老于把重点放到老欢身上。20年前,老于在乡政府当合同干部时,跟随领导在这儿蹲过点,帮助过老欢批地基创办砖瓦厂。老欢算是农村领头敢贷款办企业的人,后来他到东莞发展,成了千万富翁。现在北京有房产,上海有分店,乡下老家有别墅,老欢的父母亲就住在这别墅里。老于就想通过其父母转告吃喜酒的事儿。但一进村就听说老欢死了两年了,说是为揽一笔大生意和对方喝酒醉死的。老于一听到这消息,心就凉了。老于心凉不是因为老欢过早离世而惋惜而悲哀,而是因为他这场计划得好好的喜事又失去了一个重点。
第二天,老欢的儿子小欢接到一个似生似熟的电话。对方颤动着喉音说,小欢老乡啊,您父亲仙逝两年,我悲痛了两年,多次梦中和他交谈,他说我们两家兄弟之情,应该代代相传。如今我儿农历八月初三完婚喜酒,当然忘不了恭请您,理当下个请帖,但因时间来不及,只得借电话敬请,万望繁忙中高抬贵脚,前来一聚。请谅。
小欢皱着眉想了半天,想不出对方究竟是谁,好在老于自报家门,小欢才知对方名唤于文正,老家在永乐江乡衣伞冲村,现在县文联工作。
老于来到牛角冲,这鬼地方坡陡路仄得连牛都走不稳,除了居住分散且四周山高得常年难见日头,冲底阴森潮湿如同阴沟。老于好多年没走过这样的路了,只得深一脚浅一脚,顺着大冲连小冲,小冲连大冲,走了一冲又一冲,一双才穿不久擦得溜亮的三接头皮鞋被污泥酱得眼珠不见鼻子,好容易来到一个只有5户人家的自然村。在村头遇见一个半生不熟的中年男人,就问,同志,满狗在家吗?中年男子蛮有礼貌地答:满狗已离婚两三年了!早就去东莞打工了!中年男子边说边认真地端详了老于几眼,好像在回忆什么。
哎,你不是早年在永乐江乡政府当过秘书吗,那时我去广东打工还在你手上开过未婚证明盖过章呢,我是刘五崽啊,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后来我听我侄儿满狗多次说到过你的情况。老于摸了摸秃了顶的脑壳,又摸了摸提袋里的请帖,十分恳切地说,满狗说他和你关系蛮好,这回我儿完婚,特来恭请你和满狗一块去喝一杯呢!噢,等我上茅厕尿尿就来发请帖给你!
老于在厕所里快速把事先预备好的空白请帖填上刘五崽,慎重地交给刘五崽说,我就是于文正啊!你还记得吗?刘五崽说记得记得,于秘书,只要没特殊事儿,我一定会去捧场!老于点头说谢了谢了。又问,满狗离婚后他妻儿呢?刘五崽说妻儿都还住在这里,他们商定离婚不离家,既然来了,你可以到她家去坐坐吧!
老于来到满狗原妻家。原妻和满狗一连生下二女,满狗嫌她生不下崽,就在外面偷偷找了个年轻的大屁股。因为满狗听村上老辈说,大屁股十有八九会下崽。其实满狗只是老于妻子侄儿的侄儿,至于满狗已离异的妻子,可以说和老于一点关系都没有。但老于还是带着希望来到她家。老于一跨进她的门槛就高声大声叫骂“侄儿”满狗,骂满狗喜新厌旧,骂满狗重男轻女,骂满狗丧尽天良,骂满狗不是人……直骂得满狗原妻酸泪盈眶,鼻涕都流出来了。骂完了的老于此刻才语重声长地说,事到如今既然如此,你就想开点,带着两个女孩好好过日子吧,得有机会我再给你介绍一个比满狗强的男人。不过你俩虽然离婚了,但亲情没离,情意还在。我们会一如既往在心底记着你们,爱着你们,把你们娘仨当成自家人。今天我特地来,就是想告诉你,我儿完婚办喜酒了,恭请你去喝一杯!不过这请帖该换上你的名字了。说着老于又拿出备用请帖,认真填写了一张发给了满狗原妻。至于满狗那儿更好说,毕竟是沾亲带故的自家人,只要打个电话他不敢不来。
最后一站老于爬到了雷公仙。为什么要说“爬”呢,因为雷公仙村坐落在山顶上。老于感觉有点力不从心,记得当合同干部那时,还喜欢来雷公仙下乡呢,从山下到山上,只要一窝烟功夫。特别是夏天,山上像装了空调,山泉像放了糖,干部们常常赖着住上一两夜仍舍不得下山。而现在呢,要半个多小时才慢慢爬上,且气喘吁吁腰酸腿痛。山难爬,但不得不爬。因为这里有几位不亲不疏的老表,还有两位血表呢。虽然近20年没来往且他们讨亲嫁女生死丧葬没请过老于,不知是看不起老于还是因为怕打扰老于繁忙的工作。反正老于得看得起他们,有了喜事得请他们捧场。
当老于来到村头时,意外地碰见了昔日的战友王丁坤。老于和丁坤同年同月入伍,又在同一个战斗班。在老于印象中,丁坤爱开玩笑,是个乐天派,他后来还当上了副班长。在部队,丁坤和老于的区别是,丁坤是干部,老于是战士。而复原后的区别是,老于是干部,丁坤是农民。隔行如隔山,他俩几十年少见,更少联系。而今偶然相碰,却一见如故,不亦乐乎。盛情中,老于没忘记他今天的天职。就直言道,老战友啊,我还正找着你呢!我儿完婚,农历八月初三办喜酒,恭请您喝一杯!据说您在佛山工作,请帖都留在家,打算寄去。现在既然碰面了,机会难得,我就再发一张给你吧!说着,老于快手快脚从袋里拿出空白请帖,填上一张双手递给丁坤,深情地说,老战友啊!实话实说,这回除了邀请沾亲带故的,就是请和我一起杠过枪,一同下过乡……丁坤急忙打断老于的话说,还有一起嫖过娼!老于说不不不!我们从不干那事。我是说请战友、同事、同学,像您这样的手足兄弟,一打鼓二拜年,一来喝了酒,二来聚一聚!丁坤说那好那好,届时我一定捧场。老于问,我那几位老表在家吗?丁坤反问哪几位是你的老表啊!老于说丁顺丁方丁茂他们呀!丁坤说,噢,你不说我还不晓得呢,因为逢年过节包括平常都没见你来往过。丁坤又说,他们3年前就迁到山下公路旁去住了呢,上头说是新农村扶贫统一规划的呢。山上只剩几位孤寡老人,我是因县城买房交了定金,才暂住这儿。老于皱了皱眉峰,说了声哦……
老于是天黑了一会儿才回到家的。好在月光没躲到云里去,才没迷路。老于仍旧有一句没一句地哼著他所爱的《刘海砍樵》,不知不觉来到自己屋门口,只听得妻子哗啦哗啦在洗澡,老于推开虚掩的门,吓得妻子哇的一声蹲在脚盆里。见妻光着身子洗澡洗得欢,老于感觉自己爬山爬出了一身大汗,身子痒痒的,也随即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和妻早早上了床。
也不知因为上床太早,还是因为心情太激动,老于不仅难入睡,而且在被窝里发出一阵阵地笑。仰躺在他身旁的妻子说,你发癫啊,你今天狗屎堆里捡到个麻糍粑啊!这么欢喜!老于立刻将身子侧过去,用一只手搂着妻的脖颈,另一只手搭在妻子胸脯上,他的嘴唇紧贴了一下妻子的嘴唇,轻声说,他娘啊!我欢喜你晓得什么意思吗?我欢喜是因为今天下午终于发出了最后一张请帖,这回邀请对象全部到位,算是大功告成。另外,还有预料之外的喜上加喜呢,除了完成计划任务,还发出计划外请帖43张。那些过去求我写过对联,写过报告,开过证明,采访报道过先进事迹,帮忙办过事盖过章的……统统邀请了。有的连我都忘了,可他们却自报家门说我曾帮过他们的忙呢!你看我内心欢不欢喜!他娘啊,这回啊,看来啊,得多添几席桌凳碗筷啊!老于说着就得意忘神哈哈哈地笑着,干涩粗厚的嘴唇又一次紧贴着小他8岁的爱妻湿润的小嘴,兴味央然地爬上了妻子温热洁白身子。爱妻把身子松软下来迎合着老于,轻柔地松开被老于紧贴的小嘴,含情脉脉地在老于满是粗硬短须的老脸上回吻了一下,朝老于使了下慈母贤妻般柔和仁爱的眼眉,轻声说,羞死啦,一把老骨头,还惦着弄这活儿……
半月后的一天,终于迎来了老于儿子婚庆的日子。这天中午十二点三十八分准时鸣炮开餐——本次酒席,应到36席,实到19席。
面对窘境,于文正尴尴尬尬老脸通红像个西红柿,蹙额愁眉在心里愤愤地骂着,他妈的,老子有心邀请你们爱来不来,欺负老子是个无职无权为人码字的小干部,玩了一辈子烂笔头。如今人老了啊,连“小干部”都没了呢!
尽管如此,老于还是决定依情依理、依乡依俗,喜笑颜开尽力招待好在坐的客人。千怪万怪,总不能怪罪在座的客人吧!于是,老于开始挨桌挨个,亲手举杯一一恭敬。而正当老于谦谦虚虚躬腰施礼,弄得客人个个满脸堆笑,热情洋意推杯弄盏时,一位脸面清秀、佩戴着老花眼镜的高个男人,在老于面前尴尴尬尬地举起了酒杯。此刻老于心里猛然一惊,打了个寒战,举杯的手就止不住的猛烈颤抖,酒杯差点抖落在地。此人原本早日烂熟,此时又好像陌生,他是县文化局的铁文军啊,曾和老于共事6年零6个月。为一篇小文章老铁和老于拍桌打椅闹得满城风雨,后来领导出面才平息下来。老于当时怒发冲冠,发誓永远不得求靠他铁文军。从此两人水火不容,3年没相互言语过。
喜事完毕,老于低落着情绪黑着脸问妻子,铁文军是谁邀请来的啊!妻说,你不是说在城的老同事个个有手机,就不必发请帖了,托我按照电话簿上的联系方式搞个短信群发吗?
哎呀呀遭了!遭了遭了!群发短信时也不问我一声,你真是老糊涂啦!該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嗨!往后叫我怎么做人呢!……
老于依旧睡他的懒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