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蝉鸣

2018-03-26 07:19曹多勇
红岩 2018年2期
关键词:小友四叔大姐

曹多勇

一年多没见大姐了。

去年见大姐是在四叔的葬礼上。四叔死,我回去奔丧,家住合肥,一百多公里远,车转车,中午十二点半赶到老家。堂弟小友打电话跟我说,你直接到村里饭店。早早地,四叔家安排好饭店,晌午一顿饭就在那里吃。正是夏伏天,天热没空调坐不住人,楼上楼下包间都紧紧地关门,我走进去听见一片嘈杂声,却没见几个人。安排我的桌子上,有四叔家的三个儿子,还有村里的几个帮忙人。我简单地问一下四叔葬礼安排情况,就转问家里人。

我问,我父亲现在在哪里?

小友说,我三大爷刚吃过饭回去了。

我问,大姐来没来?

小友说,上午大姐夫骑摩托车带大姐一块来的,现在在楼上吃饭。

我问,二毛一家子人什么时候能到家?

二毛是二弟的小名。他们一家子人在浙江金华打工,回来不是一时半会的。

小友说,二嫂带两个孩子上了火车,说是挨晚上能赶到家;二哥去了昆明,说是明天下午能赶到家。

四叔隔天上午下葬。二弟回来赶不上。

我问,二毛不在金华去昆明干什么?

小友说,不清楚。

紧接着,我粗略地问一下其他家都来哪些人,就埋下头吃饭。吃罢饭,我跟小友说,我先回家一趟,过一会再去看四叔。小友说,那你先回家看一看我三大爷。

我不直接去看四叔,有这么几件准备工作没做好。一是我要先见一见我父亲,问他老人家有什么需要特别交代的。我父亲兄弟四人,四叔一死,上一辈子人就剩下我父亲一个人。从情感上来说,我要先看一看活着的我父亲。二是我要回家见大姐,大姐和大姐夫去过四叔家,丧礼钱肯定给过了。我要问一问大姐给好多钱,心里好有一个谱。丧礼钱,我比大姐给得多或少都不适合。三是去看四叔要买纸买炮,我空手回去还没顾得上买。我回家一趟,正好顺便上村里的小卖铺,买纸买炮。

我父亲在家里,大姐和大姐夫在家里,大爷家的堂姐和堂妹在家里。我走进屋里,按照长幼远近,挨个打招呼。招呼过我父亲,招呼堂姐堂妹。招呼过堂姐堂妹,招呼大姐夫。招呼过大姐夫,招呼大姐。

我问大姐,眼睛开刀后怎么样?

大姐糖尿病几十年,眼睛生并发症白内障,听说前段时间去医院开一刀。

大姐不回答我眼睛手术后怎么样,直腔直调地说,你没有我这个姐姐,我也没有你这个弟弟。

大姐生我气,心里疙里疙瘩,我知道。但我没想到,大姐会当着堂姐和堂妹面说出这种难听话。“哗啦”一下子,我脸色通红,站不住脚,下不了台面。

我说,大姐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地说?

大姐说,我跟你不认识,我没什么话跟你说。

我说,你心里要是有气你就说出来。

大姐不说话,眼泪汪汪地流出来。

一窝人坐在我父亲睡觉的西屋里。我父亲靠墙坐着,卷烟叶抽烟。堂姐和堂妹一并排坐在床框上。大姐和大姐夫坐床前。我走进屋,站在人窝里。大姐这样说我,我父亲不好搭腔,堂姐和堂妹不好搭腔,大姐夫站起身,拉我走出屋里,说我俩坐门口。屋里阴凉,门口燥热,热气一波一浪地卷过来。我心里难受不说话。大姐夫说,你大姐脾气越来越坏,你不要跟她一般見识。大姐直性子,心里有什么话,不说出来不舒服。

西屋里,大姐开始向堂姐和堂妹数落我。说那个时候他上高中,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我大冬天去农场地里挖荠菜卖,星期天他回来家拿钱临回学校,我口袋里剩下五毛钱还掏出来塞给他。说那些年他住瓷器厂,我家菜园地里长豆角,我摘豆角送他家;我家菜园地里长茄子,我摘茄子送他家;我家菜园地里长辣子,我摘辣子送他家;一年我跑他家好多趟。说现在他混成一个人样子,不把我这个当姐的放在眼里了……

大姐这么不停地数落,我在门口哪能坐得住。我跟大姐夫说,我去看四叔。大姐夫说,我陪你一起去。我说,我一个人去。

下午两点钟,热浪袭人。我走出家院,内心一片悲凉。

清明节,大姐与我妻子发生一番争吵。

我出差去外地赶不回来,我妻子一个人回家上坟。清明上坟,跟过年上坟不一样,要把坟上的陈年杂草铲除,要培土挖坟头。我妻子力气弱,肯定干不动。我父亲年岁大,一样干不动。我打电话跟老虎说这件事。老虎是四叔家的二儿子,住在我家北面,隔五六排房屋那么远。老虎说,大哥你放心,我和芝凤都在家,大嫂来家上坟,不用她动一锨土,晌午饭就在我家吃。芝凤是老虎家里的,跟我妻子相处得不错。我与老虎都属虎,同一年出生,我比他大月份。平常我父亲一个人在家里,早早晚晚他去我家最勤快。我父亲在家有个什么大事小事,多半都是老虎打电话跟我说。

我不打电话给大姐和大姐夫,一是大姐夫下小煤窑上什么班我不知道,二是大姐在家看孙子有没有时间我不知道,三是我妻子不喜欢大姐的一张碎嘴,一件小事都能说半天,好像世上人都亏欠她似的,唠叨起来一肚子冤枉腔。一连好多年回家上坟都这样,我和我妻子上我们的,大姐和大姐夫上他们的。要是我回家上坟,上上下下我一个人包揽。铲除杂草,我一个人干。培土挖坟头,我一个人干。我妻子回去不回去都一样。

上坟不就是上坟嘛!一种仪式而已。一种因死人而兴起的活人仪式而已。

这一年巧合了。我妻子一个人回家上坟,遇见大姐和大姐夫同一天回家上坟。老虎早早地在我家等着,先是等着大姐和大姐夫,后是等着我妻子。老虎在我家等着干什么事,大姐和大姐夫很快知道了。大姐夫心里怎么想,嘴上不会说。大姐心里不快活,嘴上说出来。大姐说我,他都能给老虎打电话说回来家上坟,怎么就不能往我家打电话说回来家上坟?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若不去较真,一马虎就过去了。或者说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藏在心里不去说,笑一笑也就过去了。大姐偏生不是那种能藏住话的人,偏生心里不快活就要说出来。大姐说出来,我妻子不好多解释,只是说电话是你大弟打的,要问你去问他。我妻子这么说话,是想把自个撇干净。能撇得干净吗?在大姐的思想里,我是听我妻子的。我这样安排,就是我妻子这样安排。我不打电话给她家,就是我妻子不让我打电话给她家。再往深里说一说,大姐可能都有这么一种想法。那就是我们家花这么多钱、花这么多力气培养出一个儿子来,凭什么找你这样一个女人做老婆,凭什么死心塌地听你的话。这样一来,我妻子就像一个不劳而获的女人,或者说就像一个投机取巧的女人。在一个家庭里,姑子姐和弟媳妇,原本就是一对天然的矛盾体。

大姐脸色一挂,老虎在我家坐不住。一件与老虎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事,现在与老虎勾连上。好像是老虎唆使我,不要给大姐打电话,并承揽下我家上坟的事。老虎说,我回家看芝凤上街买菜回来没回来。大姐和大姐夫回家上坟,就不需要老虎上坟了。老虎一走,大姐夫带头扛一把锨去上坟。我妻子不能不跟上一起去。大姐说,我走不动路,我在家歇一歇。大姐糖尿病一年比一年病情重,一年比一年身体差,去哪里都要大姐夫骑摩托车带上她。

我父亲耳背眼花,看人看物看不清楚,听话听音听不清楚。我父亲东一头西一头忙喂他的两头牛。大姐的脸色和话语,他老人家看不见听不见。我妻子的难堪和辩解,他老人家看不见听不见。我妻子和大姐夫走出家门。大姐一个人留在家里继续生闷气。不是说大姐心里有什么话说一说就消气,而是越说越生气,眼泪汪汪的像是遇见一件天大的委屈事。

我父亲问大姐,晌午留不留在这里吃饭?

大姐夫骑摩托车带大姐半个小时就能到家。大姐和大姐夫留不留下来吃饭,我父亲拿不准。

大姐大声地说,八百年回一趟娘家怎么不吃饭?

我父亲说,那我上街去买菜。

大姐说,晌午去老虎家吃!

大姐说话大声,我父亲听清楚。

我父亲问,老虎上我家来一趟就是为了请你们去吃晌午饭?

大姐说,专门来请你家大媳妇!

我父亲笑嘻嘻地说,请你请她不是一样嘛!

大姐说,怎么会一样?哪一回我回娘家,老虎请我去他家吃过饭?说来说去,不是你家大儿子有脸面?

我父亲说,那我就不上街买菜,晌午你们不去老虎家,我下饭店端两样菜省事。

大姐恶狠狠地说,今天一定去老虎家吃!

晌午一顿饭就在老虎家吃的。芝凤上街买回菜,老虎帮手把一桌子饭菜做出来。我妻子上过坟,想赶快地离开大姐回来家,不想去老虎家吃晌午饭。老虎先跑来喊一趟我妻子去吃饭。紧跟着芝凤又跑来喊一趟我妻子去吃饭。老虎和芝凤这么热情,我妻子抹不开情面,不能不去老虎家。大姐和大姐夫早过去。大姐说,早听说芝凤会烧菜,今天专门去尝尝。我妻子去,我父亲就得去。一把锁“咔嚓”锁上家里的大铁门。

饭桌上,大姐不跟我妻子说话,我妻子不跟大姐说话,她俩的一股别扭劲头,芝凤没有看出来。我打电话找老虎,老虎一大早热心地来我家等着,芝凤一大早热心地上街买菜。大姐的脸色和言语,老虎怎么好回家跟芝凤说?毕竟这是我家的家事,就算我妻子和大姐生别扭,牵连老虎那么一星半点的,晌午吃一顿饭,各回各的家不就了了吗?饭桌上,我妻子跟芝凤说话,一说说到孩子头上。老虎结婚比我早两年,两个儿子长大,都在江苏常州打工。两个孩子挨肩生,差不到两周岁,眼看快结婚。老虎家的楼房倒是早早地盖起来,愁是愁掏不出钱在常州买楼房。芝凤说,我生两个儿子算是摊上了,我们两口子不吃不喝累断腰,都挣不上一套楼房钱。我妻子劝说,不着急,慢慢来,候两个孩子打工挣钱,自个在那边买楼房。芝凤说,还是大嫂子有眼光,生一个闺女担子轻。我妻子说,城里嫁閨女一样不轻松,没房屋住一样要操心买楼房。芝凤说,那是婆家事,轮不上大嫂子操心。我妻子说,就怕不想操心到时候也得操。

就这样,我妻子与芝凤你一言我一语说家常话。大姐被冷落一边,插不上话,硬往上插。大姐说,我家要是闺女,我就不花钱,花再多钱不都花到婆家去。大姐说这话显然是针对我妻子。我妻子“咯噔”停下不说话。芝凤“咯噔”停下不说话。我妻子不说话,埋头快速地吃饭。芝凤不说话,看一看我妻子,看一看大姐,好像明白她俩不对劲。

大姐跟芝凤一样,挨肩生两个儿子,成为大姐的人生资本。我妻子生一个闺女,有形无形地成为我妻子的软肋。我妻子三下五除二扒完碗里的米饭,跟我父亲要锁匙拿包准备回自个的家。

我父亲问,你吃饭这么快?

我妻子说,下午回家还有别的事。

我父亲耳背眼花,自始至终都是一笔糊涂账。

我去看四叔。大姐留在家。

四叔睡在堂屋冰棺里。院子里搭灵棚,设香案,摆遗像。地上搁两只草垫子,我走进院子先跪下,面朝四叔遗像,磕了三个响头,而后直起身去堂屋看四叔。我跟四叔说,四叔我看你来了。四叔直挺挺地躺在冰棺里,不再搭理我。我两眼一涩,就有眼泪流出来。四叔活着,我很少去看他。去年冬,四叔在我家帮我父亲铡牛草,我回家算是见他最后一面。初夏里,四叔生一场大病,住院治不好,回来家一个月死掉。四叔八十三岁死,算老喜丧。院门外,唢呐班子坐在那里吹的吹打的打。院门内,家人亲戚坐在那里说闲话。我这一辈的,我认识;下一辈的,不认识。家人亲戚各过各的日子,天南地北讨生计,我没有认识下辈人的机会。四叔死,给了家人亲戚一个相聚的理由。

我父亲兄弟四人。大爷家,堂哥来了,堂哥的两个儿子来了,堂姐和堂妹来了。二大爷家,过继一个儿子,二大爷和二大娘死后,就不与我们家往来。二大爷家还有一个闺女,说是没人去报信。为什么不去报信?我不知道。我们家,二弟在路上,二弟媳妇和两个孩子在路上,就我和大姐来了。四叔家,三个儿子和三个媳妇都在家,往下孙子孙女有的在家有的不在家。这样一来,拨拉手指数一数,我们一大家子人加在一起不会超过三十口。

四叔明天上午下葬,今天挨晚有一项重要仪式是烧铺。下葬,能来的家人都要在。烧铺,能来的家人都要在。

时下村人办丧事,一律花钱交给丧葬公司一条龙去服务。四叔死,三个儿子先凑上一笔钱,买一口棺材,找一家丧葬公司,余下来就省心省事了。抬重的人,丧葬公司有。吹喇叭的人,丧葬公司有。冰棺材,丧葬公司有。烧铺的灯草席,丧葬公司有。烧纸的泥瓦盆,丧葬公司有。这么样去说吧,凡是跟丧葬有关联的大小物件,你能想到的或想不到的,丧葬公司都有。这家丧葬公司的负责人姓吴,方圆几十个村子里有丧事都找他。他整天骑一辆破旧的摩托车,跑前村跑后村,跑左村跑右村,“突突突”地不歇闲。吴老板说,哪天不忙五六家子呀!从前吴老板是一个风水先生,后来顺应时代开办起丧葬公司。

下午四点钟,吴老板从坟地跑过来,向我们家人宣布说,请你们转告家里的至亲好友,下午五点钟烧铺。四叔跟四婶合葬在一起,坟地在小东庄的一块庄稼地里。先挖墓穴,后烧铺。烧铺的时间,由什么时间挖好墓穴来确定。按理说,夏天天黑晚,五点钟离挨晚太阳落山还有一个多小时,烧铺有些早。过去烧铺都是在天黑星星出来后,后来提早到太阳落山时的挨晚,再后来提早到天阳没落山。为个什么道理呢?时下人们杂事缠身,等候失去耐心。早烧铺,早解散,各回各的家,各忙各的事。

大姐和大姐夫依旧没过来,我让堂弟小友打电话,跟大姐说一声烧铺时间。大姐没手机,大姐夫有。小友打通手机说,下午五点钟烧铺,过一会你带大姐过来吧。大姐夫说,你大姐恐怕过不去。小友问,大姐怎么啦?大姐夫说,你大姐不舒服在村里的小诊所。

大姐怎么不舒服?是不是生我气生的。我跟小友赶紧往村里的小诊所跑。

小诊所在村里的十字路旁邊。大姐病恹恹地躺在一张病床上挂吊水。大姐夫坐在床面前看着。大姐见我去,闭上眼,转过脸,面朝墙,不想搭理我。大姐夫看我去,两眼露出恶狠狠的凶光。这种情况下,我不好跟大姐说话,不好跟大姐夫说话,只好跟医生说话。医生名叫王保杰,当年大队里的赤脚医生,年纪早过六十岁了。

我问,大姐怎么啦?

王保杰说,她说她心里难受,我给她挂一瓶水缓解一下子。

我问,要紧不要紧?

王保杰说,再观察观察吧。

小友问,今天这么热,大姐会不会是中暑?

王保杰说,我给她喝了十滴水。

大姐身体这么差,不说跟我生气,就是跑来跑去大半天都够呛。我拉小友走出小诊所,小声商议说,不如让大姐夫带大姐早走吧。小友说,那就让大姐夫带大姐回去,早走早心安。下午四点钟,太阳不见一丝弱。

小友走进去跟大姐夫说,你带大姐早一点回去吧?

大姐夫问,我们不留下烧铺啦?

小友说,少一个人两个人,不是一样烧铺吗?

大姐夫说,那我问一问你大姐。

其实,我们说话大姐听得见。大姐不说话,是有意不说话。

大姐夫问,我带你回去吧?

大姐不睁眼,不说话,点一点头。

淮祥有车子。淮祥是堂哥家的大儿子。小友打电话叫淮祥把车子开过来,送大姐和大姐夫回家。大姐这样子,大姐夫骑摩托车带大姐回家一样不放心。一小会,淮祥把车子开过来。我上前伸手搀扶大姐下床。大姐说,我不要你扶。大姐夫和小友搀扶着大姐走出小诊所, 坐上淮祥的车子。

大姐和大姐夫走了。我的心里一阵子发沉。

大姐二十七岁出嫁。

大姐出嫁这么晚,是我家缺少劳动力。我上高中那一年,正好赶上土地分到一家一户。土地分开属于自家的,土地里的农活分开属于自家的。我父亲下地做农活,我母亲下地做农活,大姐下地做农活,三个人种九亩半地庄稼,人手不算多不算少。隔一年,我父亲当家买回一只木船贩炭,走涡河去涡阳县做生意。农忙天,不走船,不做生意。农闲天,我父亲带大姐一块使船,留下我母亲一个人看家做农活,人手东拉西扯就显得不够了。这一年,大姐年过二十三,早到谈婚论嫁年龄,却一年一年耽误下来。大姐二十六岁这一年,有人上门替大姐提亲,父母亲一口答应下来,不敢生半分迟疑。

大姐说的婆家是蔡洼子的蔡家。过去属于同一个公社,人托人去察听。很快,相托的人回话说,这人忠厚老实,就是家里兄弟多,日子过得紧巴,三间像样的房屋都没有。我父亲跟大姐说,只要你看上人,过两年你家盖房屋,娘家帮衬你。这人比大姐小一岁,面相长得老气,腰身显得弯勾,我看跟大姐不般配,大姐却不敢摇头,说处一处看。隔一年,我考上师专,大姐出嫁。大姐出嫁那一天,我没回家送她。说是上课紧,请不了假,其实我不愿看见大姐嫁到那么一个穷家去。或许就是这么一件事,大姐心寒好多年,说我是一条不通人情的狗。

中间隔两年,我大学毕业分配一家陶瓷厂工作,离大姐家一下就近了。我单身一个人,早早晚晚去大姐家走一走看一看,走动就勤快了。大姐一连生下两个孩子,一家人指靠大姐夫一个人下小煤窑挣工资,日子依旧过得紧紧巴巴的。其后我结婚成家,去大姐家就一年一年少了。那时候,我妻子与大姐脸面上过得去。姑子姐与弟媳妇生矛盾,也是很快消化掉。我母亲死,算是一道分水岭。一大家子里,过去不显山不露水的诸多矛盾,一下子显山露水出来了。

举两个事例吧。其一,我母亲死后,我妻子跟大姐说,你家弟媳妇手笨,不会摸针不会拿线,要是老头子(父亲)需要添置棉衣棉裤什么的,我出钱买布买棉花,你出人工缝。我妻子说这话在理上。大姐点头答应下。有一年,我父亲拆下自个的一条狗皮棉裤,拿大姐家两个月,大姐都说没时间。我父亲生气拿回家,找邻居缝。这件事,我父亲来我家跟我妻子说。我妻子说大姐这样做有些过分了。我父亲气哼哼地说,我有闺女有媳妇,一条棉裤找邻居缝,你说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

大姐为什么会这样?说来说去,是为青苗费的事。煤矿穿过淮河下面,去大河湾扒煤炭,每年按土地的亩数赔付青苗费。当初我家六口人分六份土地,土地历经变更其中有两份是大姐和她两个孩子的。一年挨一年过去,我父亲当家一分青苗费没给过大姐。俗话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大姐想要,我父亲就是不给,爷俩就闹意见生闷气。我父亲截留大姐家的青苗费,要是自个吃掉喝掉,大姐说不出二话。说来说去,青苗费都贴补二弟家。我和我妻子都觉得我父亲这样处理家事欠妥当。我妻子劝我父亲说,你多少给大姐一部分钱,抹一抹面子,糊一糊嘴巴。我父亲一意孤行,依旧是一分钱不掏。大姐生闷气没办法,就回娘家拿麦子磨面吃。大姐回家拿麦子,我父亲不阻拦。

其二,有一年有一天,我父亲来我家,说吃过晌午饭去大姐家看一看。这是一个礼拜天,我跟我妻子都在家不上班。我跟我妻子说,不如我们一起去大姐家吃晌午饭。我妻子同意说,我们有一段时间没去大姐家了。我跟我妻子先上一趟街,买一包水果,买一只鸡,提着去大姐家。在街上我妻子问我,要不要买一块肉带上。我说,我们去大姐家吃晌午饭,大姐不上街买菜呀?大姐在家洗衣服,我妻子要替她洗,她说一会就洗好。我妻子半开玩笑地问大姐,我们来你家吃饭,你不上街买菜啦?大姐说,家里有菜,不用上街买。大姐家有菜园地,夏天地里长不少辣子茄子豆角什么的蔬菜,上街要是买就是买鸡鱼肉蛋什么的荤菜。大姐说家里有菜,肯定是说家里有荤菜。不管家里有什么荤菜,红烧一只鸡,再炒两盘蔬菜,晌午一顿饭足够了。

其结果,晌午就红烧一只鸡,炒两盘蔬菜。我和我妻子眼巴巴地等大姐烧其他荤菜,大姐却从冰箱端出一碗肉烧马铃薯。老舅生病,昨天到市二院看病,来大姐家吃晌午饭。一碗肉烧马铃薯,莫不是老舅吃剩下来的?当时我妻子脸色就不好看。大姐连忙解释说,昨天肉烧马铃薯烧得多,这一碗不是老舅吃剩的。不是老舅吃剩的,也算一碗剩菜吧!晌午一顿饭,我妻子一块肉没吃,一块马铃薯没吃。

就此我妻子不再去大姐家吃饭。

其后我调进市文联,接着调进省文联,我家离大姐家越来越远,我和我妻子与大姐走动得越来越稀少。大姐对我和我妻子有怨气,我和我妻子心里都明白。只是没想到大姐心里的怨气会发展到脸面上。清明上坟,大姐与我妻子争吵一场。四叔葬礼,大姐与我争吵一场。眼看着我们与大姐都到了断绝往来、恩断义绝的境地。

隔天上午四叔下葬,大姐没来。

大姐夫一個人来很早。我问,大姐怎么样?大姐夫说,上午还要在家挂吊水。大姐身患糖尿病,心里生气不舒服,吃什么药,打什么针,我不知道。我要是问大姐夫,恐怕他也很难说清楚。大姐在家挂吊水是真是假?不管是真是假,大姐不来最起码避免看见我再惹气。

昨天下午烧过铺,该走的就走了。大爷家的堂哥走了。大爷家的堂姐和堂妹走了。堂哥跟前的两个儿子走了。我没走。我要留下来给四叔暖棺。暖棺,就是子子孙孙晚上陪在四叔身边,不让四叔一个人孤孤零零地在堂屋里。堂屋里闷热,夜里只能睡在院子里。要是院子里蚊子多,恐怕只能坐不能睡。

老虎跟我说,你晚上回家睡,让大贵和二贵留这里。

大贵和二贵是老虎跟前的两个儿子。

我说,我回家没地方睡,不如在这里坐一夜。

老家四间瓦房,只有西头屋铺一张床。夜里热,我父亲吹一台吵死人的电风扇。我回家临时铺床,连一台电风扇都没有,一样没办法睡觉。

吃罢晚饭,我回家洗过澡,回来陪四叔。四叔睡在大儿子登怀家。登怀一家人挤在一间安装空调的小房里。登怀家的瓦房与我家的瓦房结构相同,左右联通,上下联通,没办法使用空调。四叔病重躺床上不能动,登怀在这间小屋里安上一台空调,四叔死前一直睡里边。我留在这里,小友留在这里,大贵留在这里,登怀在家里,算是一家留一个人暖棺。我留下来有一份私心没说出来。我父亲迟早要走四叔这一步路,到时候要依靠四叔家的三个儿子做帮手。现在我不留下暖棺,一甩手甩干净,到时候怎么好跟四叔家的三个儿子说。院子里两台落地电风扇,“嗡嗡嗡”地使劲吹。小友躺在一张躺椅上早睡着。我跟大贵说闲话,听他说在常州打工的一些事。登怀跑进跑出,忙东忙西。登怀跟我说,你要是困就去空调的小屋里睡。一间小屋铺两张床。登怀家里的带两个闺女睡一张床。登怀跟儿子睡一张床。我跟登怀说,你先去睡吧,我坐在这里跟大贵说话,要是真困,我去喊你。

这一夜,我没睡,大贵没睡。大贵一夜没睡,精神抖擞像是睡了一夜觉。我一夜没睡,蔫头耷脑像生了一场病。经过这一夜,我知道什么叫一岁年纪一岁人。我回家休息三天都没有缓过来劲。

上午十点钟,四叔下葬。一班子抬重人把四叔从冰棺腾进棺材里,抬进坟地里,放进墓坑里,填埋上泥土,算是干完活,而后爬上一辆农用车回去了。吴老板留下来,指挥我们一大家子人进行余下来的下葬仪式。我们一大家子人跪在四叔坟前。花炮,一下一下蹿上半空里,炸响半天空。黄表纸和花圈,烧起一堆火。风势、火势,呼呼有声。我跪在头一排,离四叔坟最近,离火最近,很快我的上下衣服汗湿透。此时此刻,我与四叔的血脉若有若无地相连着。我的膝盖跪麻了,跪疼了。这是我为四叔所尽的最后一点孝心了。

葬礼结束,晌午一顿饭大姐夫没留下来吃。大姐夫说大姐一个人在家不放心。大姐夫的摩托车昨天留下来,依旧放在我家的院子里。我跟大姐夫说,你带我一块去看大姐。我说这句话有几分真心,连我自个都说不清楚。大姐夫迟疑一番说,你大姐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是过一阵再去吧。大姐夫这是拒绝我去。我松下一口气说,那你回家跟大姐说一声,我过一阵去看她。

大姐夫走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村路上,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两个月过后,我从合肥回淮南一趟。这趟是专门去看大姐。我没提前往大姐家打电话,怕大姐不同意我上门。大姐家大铁门上锁。我问邻居,大姐怎么不在家?邻居说大姐和大姐夫一齐去了深圳大儿子家。大姐跟前的大儿子在深圳打工,娶妻生子就落户在那边过日子。前两年,大姐的孙子小,大姐的大儿子把孩子送来家,交给大姐看管。这一年,大姐的孙子大了,回深圳上小学,大姐和大姐夫是去深圳看孙子。

大姐不在家,我去看我父亲。

大姐家紧挨铁路不远。早年煤矿景气的时候,火车运输煤炭,来来往往不停歇。还有一列列绿皮票车,不时地跑过来跑过去。现在煤矿衰败,绿皮票车停运,两条铁轨锈迹斑斑,十天半个月怕是都不跑一趟运煤火车。翻过铁路有一处高岗地,上面歪歪斜斜地长一片刺槐树。早年我去大姐家,喜欢在这片树林里歇一歇坐一坐。按照旧习惯,我一拐弯走进去。时下是阳历9月上旬,节气走进白露。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昨天刚下过一场秋雨,凉风一阵阵地吹进槐树林。知了感受到不怀好意的凉风,趴在树枝上拼命地喊叫:知了、知了、知了。我抬头问知了,你知道我什么时候能见大姐面?知了噤声,“咯噔”一下子,不再喊叫。

“哐当、哐当、哐当”。一列火车从前方开过来。竟然是绿皮票车。竟然是蒸汽火车头。这列火车像是从旧梦里开过来,又像开往过去的岁月里。我恍恍惚惚呆呆愣愣地望过去。蒸汽火车头里,我看见两名司炉工,各自手持一把大铁锨,不停地往炉子里攉煤。一节绿皮车厢里,我看见两名乘客,一个男孩和一个姑娘。男孩小,姑娘大,脸对脸坐着像是姐弟俩。我猛然地想起来,那一年我与大姐一块就是坐绿皮票车离开家门。那一年我十六岁,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出远门。我去报考市重点高中,大姐担心我买不好车票,上不了火车,去不到学校,亲自送我去。这么想来,绿皮车厢里的那个男孩肯定就是我,那个姑娘肯定就是大姐。我三十年前的大姐。——三十年前的我,三十年前的大姐。

“哐当、哐当、哐当”。绿皮火车慢慢地走远,渐渐地消失。

2017年9月21日 华地润园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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