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不语
夏 夜
漏风的屋子,被随意
带上的木门,
逃难的人带走妈妈,将刚出生的婴儿
放在我旁边。
风带走老杨树的枝叶,风在窗外
孜孜以求。
那是1986年的夏天。土地贫瘠,汗水肥沃
大人们惯常于夜间劳作,挣扎或奔走。
我看见孩童的我,拼命睁着的眼睛
第一次映现出浩若夜空的黑暗。
而婴儿就在身旁熟睡。
那时我还不懂得孤单和恐惧
那时我还不知道,未被这个世界打扰的
婴儿
有着那样抵御一切的力量。
遗 物
她躬着身子
独自,在清晨的草地上
仔细地挖
在她背上,天空阴沉
像一块巨大的、灰色的麻布
她手上是半根捡来的木棍
带着某棵树的创痕
正一下一下,戳着
一株木茼蒿
那唯一的,一朵黄色小花儿
在风中仰着脸
像夜晚的遗物
像她
被无法拒绝的,终将被带走的
命运
牢牢充满。
像河水一样流
夏天时坐过的岸边,河水
又往下走了一截
我们坐在消失的水上
感觉到身体
慢慢变轻
不再需要长久的,热烈的
交谈或拥抱
我们听见远处的田野
棉花暗自炸裂
花生在地下,不安地滚动
一种成熟的、宿命般的寂静
从远处席卷而来
我们打开自己,轻易地
接受了这意外的怜悯和成全
落日将溶
我们深知我们坐在水上的身体
也将一点点
成为水流的一部分
瓶 子
每次当我独自
走在正午的大街上,人群中
在湖边或公园的灌木丛边
从下午,坐到黄昏
我感觉我变成了一只瓶子
无法开口,不能拥抱
有光滑细致的孤独
和充盈一切的骄傲
那时我会想起你
灵巧的手多么温柔
覆盖我,抚摸我身体的每一处像
重新造就
我不知道那样的抚摸也暗含着命运
当我成为一只瓶子,我有時候
空着。有时候接过
你折下的花枝
欢 宴
他们围坐在圆桌上
喝酒,吃菜,高声谈论
有显而易见的兴奋,和亲近
他们的背后
月光在窗玻璃上停下来
像某种毫无意义的悲凉
我想尽量快乐一些
融入屋内蓬勃的空气
天真,固执的朋友
曾经我们一样孤单,虚无,热情或颓唐
穷尽所有,在自己的身体上寻找
一条足以行进一生的道路
很久,月光仍然停在对面的窗玻璃上
有人开始调笑
有人醉酒,说着咣当往事
这广阔的人间白云流转
有一刻我想转头哭泣,和身边人拥抱
当我缓缓转动身体,看见身边
空无一人我知道
天空在撤退
更深的沉默已来临
时 空
雨是在他往公园里走时
下下来的
不大不小,落在他身上像他
落在公园的那些卵石上
这些年,他越来越知道保持
一个人在世上的轻重
身边的人群很快就消失了
红的黄的灯火
在他身后次第亮起
他顶着雨水,朝向越来越远的路途
感到孤独
从未让人如此欣喜
他想起一个人,一定有一个人
走在另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中
而他们从未相识
——他们不会相识
白鹤在对岸高高的树上
这是我不曾见过的景象
河水躺下,不再流动
水葫芦铺满水面,密不透风
我们踩在落叶上像踩在
天空枯黄的云中
阳光无时不在穿透我们
在身上,留下梦境般的阴影: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
河水躺下,不再流动
水葫芦爬满水面。落
叶悄悄爬上我们
为使无力更加有力,孤独更加完整。白鹤远远地
在对岸站立
白鹤在对岸高高的树上
我已不能代替你做一些事情
很多时候我再没有想起她
在村最后面的位置,一小间独屋
趴在白杨树和稻田中间
像久无香火的闲寺
她从唯一的门走出来
扶着干枯的墙壁
砖与砖的缝隙间,是一些干枯的
满是漏洞的,泥土
干枯的玉米和豆角挂在上面
干枯的铁铲,簸箕,在她干枯的手上
落叶般颤抖
在永恒的夕阳后,与暮色一起,构成了我的
祖母。树木的祖母。稻子的祖母。所有
踏于其上的,泥土的祖母
我看着这一切。意识到,我在等候的事情
无非死亡。无非黑夜降临露水生发
某一处脚步徘徊之地,青草漠漠
我们都是曾经爱过的人
那时候天蓝,云白。河流弯弯。三千里路遥
横冲直撞闯入东荆河,仍是清冽冽好身子
那时候树木高大,野草萋萋。凤眼莲离开水面
金色夕光袅袅婷婷。亦步亦趋
有懂事的秋风适时吹过。白云不讲理由,呼啦啦
抛下凡心。棉花有了恰到好处地包裹,与渗透
我们谈起我们的身后。抽丝剥茧
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安置
没有一块土地可供来年发芽。棉花与白云
地面和空中,无法忍受的诗句彼此逃窜
无法更改的温柔,在动荡中注入更大的空虚
他们说白白白。他们说逝者如斯。夫复何求
我没有什么话说。如果我有什么话
白云飘飘。棉花白白。我们都是曾经爱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