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底淤青
黑云压城城欲摧,九嶷山的小妖们见了个真切。
滚圆的炎球裹着熊熊真火,从北面天空飞来,密如星斗。这场袭击来得突然,直至九嶷山满目疮痍,才得以平息。
如缘被吵醒,从地底钻出来。她惊愕地望着四周,冬眠几日,外头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小妖们被烧得哇哇叫,都说这场火定是武当山道士放的!
如缘咬了咬牙,凭借百年修行抵抗余热,拖着乌蛇原身于风雪之中往山下行去。路越走越长,看不到尽头。如缘从未觉得下山之路如此漫长,天火不停地灼烧着她的鳞甲,喘息困难。疲惫中,如缘猛然发现身下的冰雪并未融化,可见这火是幻象!
她镇定下来,破了幻象,再见九嶷山时,已是葳蕤丰沛的样子,只是异常寂静——那些小妖们皆困死在这场宏大的幻象当中,包括她暗恋许久的狐妖束宽。
束宽是只完美的狐狸,通体雪白,法术高强,曾伴仙家左右,只可惜偷食仙药被罚至九嶷山,当了只野狐狸。现今,束宽死了,深深的惆怅席卷而来,如缘耷拉着脑袋,竟有些想与束宽一同死去。她闭着眼睛,往岩石上撞去,脑壳生疼,分明感到头骨碎裂,却在碎裂之后慢慢复原如初。她瞪大了眼睛,自己怎会拥有不死之身!
如缘不敢再试,方才的痛意足够她消化两日的。可这不死之身是何缘故?不待她仔细琢磨,山脚下忽然闪了道淡色银光。
如缘微怔,随后径直朝银光处奔去。这光她再熟悉不过了,束宽的法术光辉即是银色!
寻了许久,如缘终于看见一个血人,就是束宽。如缘背着他往山谷窑洞里走去,无意间看向他的手,捻的诀早就银光散乱,化为乌有了。
曾经,如缘趴在丹枫枝头,看日暮啼鸟,数万山苍木,顺便偷偷看束宽,他捻诀的姿势真好看,令她想蜷在丹枫枝头上,生生世世地望着他。
当晚,积雪盈膝,
两人围着一团噼啪作响的篝火取暖。束宽躺在窑洞里,身上盖着如缘的厚衫。他醒来时,看见她瑟瑟发抖地躺在身侧,缩成一个小团儿,低眉顺眼的样子惹人心疼。
这一晚,月如银钩,山似黑浪,如缘却觉得小半生以来都不曾如此曼妙。
不知是谁传出九嶷山还有活妖的消息,武当山弟子很快逼上山来。雪覆九嶷,山色峻秀,如缘慢吞吞地走出窑洞,天光亮得吓人,一排玄衣弟子堵在外面,周遭一阵骚乱。
如缘知道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对方人多势众,想与束宽一同活下来怕是妄想。好在武当山弟子并不计较,“今日你与那狐妖只能活一个,我们也好交差。”
如缘扭头看向束宽,泪却先掉下来,“你要好好活着,如缘不怕死的。”话音刚落,她便自刎于众人面前。武当山众弟子都吓了一跳,束宽突然怒了,不惜震裂伤口借风诀抱着如缘逃走。她竟如此决绝地替他去死,这是束宽不曾想到的。而武当弟子见人去山空,便也收手而回。
风诀未灭,束宽还踏着风,如缘便在他怀中清醒过来。束宽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不顾旧伤复发,将她狠狠紧搂入怀中,“缘缘,你吓死我了,若是再有下次,我也绝不苟活!”
“以后缘缘会乖的。”
九嶷山回不去了,束宽带着她往西南方向飞去,在一个叫作华丘的小山停下。一连两百年,束宽都在此修炼,后来,束宽的法术足以通天,可笑容越来越少。某天,他突然说:“缘缘,我们这样躲躲藏藏的不是长计,我想去九嶷山探探情况,说不定我们可以回去。武当灭得了我们一时,灭不了一世。”
如缘摇了摇头,束宽却没打算改变主意,“缘缘听话。”
那天,他捻风诀回九嶷山打探情况,可她不再喜欢九嶷山,与他在一起的地方就是家,为什么非要冒险回九嶷山呢?
束寬说,九嶷山的丹枫宛如朝暮霞光,美不胜收。他还说,他最喜欢当初缠在丹枫树上偷看他的小蛇妖,一日不落地来,以为藏在叶子里他就看不见,蠢得可爱。
如缘忆起那些丹枫树就心痒,她曾在树干上刻束宽的名字,整片丹枫林都像月老在替她牵线搭桥,铺满浪漫红锦。她的心弦被撩动,正合束宽的意。
他的法术精进,风诀也更厉害,转眼问他们便重回九嶷山。束宽笑得自然,“缘缘,你不是有不死之身吗?眼下九嶷山已经平定,而我的法术炉火纯青,我想,我们可以攻进武当山复仇。”
如缘一愣,仰头看他。束宽说:“缘缘,灭了武当山,我们便能在此地安居,到时候我天天给你抓野兔,好不好?”她不会拒绝束宽,只等他继续说,她应该如何做。
束宽侧过身子,望着如荼丹枫,“我—人之力可灭半个武当,但难免遇到不测……缘缘若是能在危急时刻助我,拿下武当山必定易如反掌!”
如缘说:“束宽去哪里,缘缘就去哪里。”
几日后,束宽带着如缘御风而行,武当山在脚下若隐若现。她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来武当,即使是做肉盾,如缘也心甘情愿。
武当山的道士没想到会有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束宽的动作很快,如缘一直待在角落里,她低估了束宽的本领,而今日看见了真正的束宽——十步杀—人,千里不留行。如缘杀过野鸡野兔,却从未杀过人。她愣愣地杵在原地,直到束宽重新站在她面前,她才回过神来,他伸手想要牵她,如缘却下意识地躲开了。
“我,我……”如缘躲闪着不看他的眼睛。束宽也不计较,领着如缘往武当山主堂走去,他要去干什么,如缘并不知道。
下一秒,如缘看着束宽进入武当山的禁地。如缘在外边等了很久,等得不耐烦,着急地呼喊着束宽,可她忽然觉得眼前雾蒙蒙的,伸手触及的墙壁也变得模糊。她心急如焚,勉强看向前方,循着他的方向前去,“束宽,束宽!”
渐渐地,她的眼睛彻底看不清了。如缘急得似一团乱麻,脚步踉踉跄跄,她感觉自己进了屋,那是一个气氛诡异的地方。
如缘扶着门框,试着唤了一声:“束宽?”那人影愣了愣,朝她走过来。不一会儿,有一个熟悉的手掌覆盖在她的头顶,“缘缘啊,我此后便可长生不老了。”
武当山有长生不老的秘籍?如缘不信。她想不通,还没来得及问,只觉一阵眩晕,脑袋中翻江倒海,五脏六腑皆如拧在一块儿似的剧烈绞痛。
“束宽,疼,缘缘好疼!”
“缘缘乖,忍一忍。”是束宽的声音。
如缘咬破舌头,化回蛇形在地上打滚,她的每一块肌肤都在不断蜕皮生长,生不如死,如缘昏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束宽解释道:“我有九尾九命,我将其中八尾都接在你身上,如此,你便可以伤而不死了。那本秘籍可以让我生出新的九尾来,以我的狐尾为你续命,你便可永远不死。”
如缘似懂非懂,颤颤巍巍地道:“我自己修炼,也可以活很久……”话没说完,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束宽所谓的“伤而不死”,不是为了让她长命百岁,而是让她做他的死侍,无论替他承受什么样的风险,她都会重新活过来,一遍遍地经历痛苦,直至某天他不再需要她。
如缘退缩了,她使劲摇头,嘴中呜咽。束宽恼羞成怒,一巴掌打在她的身上。如缘被打得抬不起头,束宽冷漠地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你爱我,不能替我去死吗?”
如缘怔了怔,没有再躲。
自打上回看过丹枫林后,如缘便再未见过九嶷山的风貌。她的眼睛瞎了,作为长生不老的代價,从今往后,她只能活在黑暗中。束宽带她去参加各种比武,乌蛇盘身,替他挡下致命伤,她真是完美的盔甲。
如缘每次都痛得撕心裂肺,慢慢地,束宽连“忍一忍”也不说了。他冷漠至极,对待如缘像对待一件器物。
再往后,束宽逐渐不参战了。如缘记得她死过两千六百八十回,这时的束宽早已高高在上,普天之下没有敌手。偶尔,束宽也会喝醉,醉醺醺地看着如缘,抓住她细溜溜的身子,絮絮地说:“你可知道,火烧九嶷山的不是武当山弟子,是我。”
“你窥视我好些年头,竟一点不懂我的雄心。我要这天下为我掌握,我要神仙、妖魔再不能将我如何!如缘,你得帮我。”
“其实,你在九嶷山自刎之后就瞎了。复活是有代价的,以后还会失去嗅觉、听觉,之前是我用幻象为你创造光明,不过眼下我累了,你就在黑暗中待着吧。”束宽捏住她的七寸,玩弄似的掐紧。松手的刹那,她被顺势丢到火炉里。
鎏金铜炉摆在屋中央,烧红的炭火噼啪作响,屋外大雪纷飞,一如当初九嶷山的窑洞,她替束宽疗伤,蜷缩于温暖的气息问。“束宽,救我!”如缘哀号。只是这热越来越烈,如缘听见他在笑,似乎还捻了火诀丢进铜炉,饶有兴致地看她因垂死挣扎而将身体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如缘自封五感,不出铜炉,任由灼焚。她不想活了,死却那么难。如缘很想告诉束宽,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九嶷山的那场大火不是真火。真火拔地而起,只有狐火才会从天而降。她还晓得,束宽在三百年前的夜里悄悄为她接种了一条狐尾,那时候,他的勃勃野心便被她看在眼中。
铜炉里的如缘只觉焚身碎骨的痛意淡去,她的心空荡荡的,连痛也麻木,从来没有这样落寞。
天帝终于遣众仙降伏束宽,这场仙妖大战演变成生灵涂炭的惨剧。束宽很狡猾,但凡有仙人想要靠近,他便杀百人示威,仙家慈善,到底未敢动手。
束宽身披银胄,立于重云之上,振臂高呼,一挥手即是哀鸿遍野。如缘贴着他的心脏,听着震耳欲聋的声音。束宽露出九尾,雪白的尾巴肆意散开,他尽情显摆着,对众仙示威。众仙欲退,有意重回天庭商榷对策,方才转身,忽然听见一丝不同的动静。
束宽不笑了。他杵在原地尚未反应,尾巴被蛇尾齐齐绞断,心口缺了一大块儿。如缘衔着他的心脏,逃也似的往众仙处跑去。显然,束宽不料如缘会对他下手,她温顺胆小,又听话至极,竟敢眼睁睁地拿走他的九尾与心脏,倒戈相向!
束宽一怒,排山倒海的气息汹涌而去。如缘记得,他的气息足以震碎石柱,现在呢,是不是可以将她震到魂飞魄散?她竟有些欣慰。
在气息涌来之前,如缘调头,将心脏与九尾尽数抛进气息当中,转瞬化为乌有,与此同时,她的皮肉再次灰飞烟灭。这次不痛,也许是因为太快,来不及感受痛意就已七零八落。
众仙一拥而上,束宽束手就擒。如缘慢慢地在空气中凝聚身体,化回人形。她走过去,轻轻地说:“我的束宽,早就死在九嶷山那场大火里了。”
他脸色煞白,恶寒拔地而起。如缘似哭似笑,“我们在华丘朝暮相伴,我替你捉野兔,一切安然,这样不好吗?”束宽没有回答就已毙命,这次他不会重生。
世人说“无人不冤,有情皆孽”。如缘逃不出三丈红尘,自是幻象倾城,也难敌伤心重重复重重。九嶷山长寂空旷,她积蓄千年的寒气,长眠于枯死的丹枫树下。也许,没有那些重峦叠嶂的相思才是最好的伊始。从今往后,千百归尘,长梦九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