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传馨
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上,一句“记得住乡愁”,温柔了人心,激发了无数人的情感共振。乡愁是什么?有人说,乡愁是鸡鸣狗叫,是炊烟袅袅,是麻花辫“小芳”,是“翠花上酸菜”……还有人说,乡愁是小桥流水,是鸡犬相闻,是乡里乡亲,是夜不闭户……
有一种乡愁叫做“家”
2013年,城镇化已成为中国经济和房地产一个热点,甚至是支点。
一棵老树、一间老屋、一出家乡戏,或是一泓碧水……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根脉、灵魂和风韵,每个地方的人也有着独特的“乡愁”记忆,然而现在个别地方却被“跑偏”的城镇化列车碾得支离破碎,曾经的美丽“乡愁”变成难以释怀的“乡痛”。
此时再提城镇化,“人”所处的位置显然已是关键。城市终归是人居住、生活及发展的聚集地,若“人”无从发展,甚至难于生存,这便不是“让生活更美好”的城市。
故 事:大城市与大房子
地 点:黑龙江某小县城
2008年,大表哥作為县城第一个“盖楼”的人发迹之后,这个人口约30多万的小县城瞬间出现了一大批房地产开发商,各式各样的高楼拔地而起。
据家乡的朋友说,县城很多房子都是空着的。然而,经历了国家两年的宏观调控,县城房价并未下跌,而是一直呈现缓慢上升的态势。可见,调控的长鞭并不能伸向偏远的县城,而通货膨胀却是全国人民都感受真切的事情。家里人一致认为要将乡村的房子卖掉,因为也没人住,留着也只能空着。只有母亲一个人在犹豫,不做表态。
“总感觉根在那里,房子卖掉了,根就没了。”没人的时候,母亲会自己念叨这句话,有一次被我无意中听到了。老一代人对于故乡的情感总是令人动容,好像根在哪里,心就在哪里,哪怕人已经离农村越来越远。和老一代人不同的是,随着城市的扩张,县城已经被异化为城市与乡村之间尴尬的联系体,而远离乡村的年轻人,既不属于城市也不属于农村。
有一种乡愁叫“血脉”
在乡村,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唯独老人与孩子看护着大而无当甚至荒草丛生的庭院。人们一直以走出土地为荣。因为长得漂亮能够嫁到城里哪怕是郊区也好的姑娘,出去当兵转业复员到了城镇的,考上了大学从此跳了“龙门”的……每个走出村子、可以永远脱离土地的人,背后都盯满了全村女人和男人们艳羡的目光。
然而随着老一辈人过世得越来越多,对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人来说,父母不在以后,回老家的动力为何?很多人开始怀念人多热闹的春节:大家在一起做饭包饺子汤圆,出门撒野放鞭炮,然后回来打打麻将,听老人骂自己……那些记忆很美好很温情。
故 事:没年轻人的村庄
地 点:山东莱芜市大王庄镇潘家沟村
老奶奶的大儿子走了,大孙子利民(化名)出息了,大学毕业后在北京一家外企工作。然而利民对故乡显得有些陌生。
利民虽然出生在乡村,但不到两岁便跟随父亲到了城里。对没有网络、没有暖气、没有热水淋浴的乡间生活,利民很不适应,虽然没有直言,但很不自在。
面对利民,村里人都投以羡慕的眼神。交谈中,利民津津有味地谈着他在北京的某次派对、三里屯酒吧的疯狂和某某地方的不夜城。村里人虽然觉得有趣,但记不进心里,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与己无关。
利民说,老奶奶去世以后他也许不会再回到这里,大城市会实现他的梦想。除夕当天回家,大年初二一早,利民便踏上了回程的列车。
村长介绍,村里有500多口人,但在家的也就200人,以老年人居多,年轻人都往城里去了。
附近几个村的情况也是如此,老年人孤独地守护着村庄,年轻人在外面打拼,过年匆忙地回家一趟,然后离开。因此现在的年味也淡了许多,因为街上少了年轻人,也就少了生机和活力。
“以往一到腊月,大街上的人三五成群,打牌的、聊天的、晒太阳的到处都是,街上小孩子乱窜,鞭炮声连连,但现在这些都已不见,就连小孩子的踪影也见得少了。”村长说,从城里回老家的孩子少了土生土长的那份野性和淳朴。
面对日益老化的村庄,村长忧心忡忡。“希望年轻人在外面混得好,但当老人们都离去了,年轻人还会回乡村过年吗?长此以往,故土将慢慢消失,想回也回不来了。”
人们纷纷议论,说上面要搞新农村建设,让附近几个村的人搬到几十里以外的地方住上高楼。对此,村里的年轻人都拍手称好,但老人们都不愿意,因为不愿离开养育他们的那片土地。
有一种乡愁叫“面子”
异乡游子,既喜且愁。喜的是亲人相见、朋友欢聚顷刻实现了,愁的是,到如今衣锦还乡的心愿仍未了。
在过去数年,大城市的中产阶级和刚毕业的大学生成了输家,他们缓慢上涨的工资赶不上房价和物价的涨幅。在三四线城市,羡慕大学生留在大城市有体面工作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很多家乡人在财富方面已经追赶上来。拿到拆迁款一夜暴富的不在少数。生活水平提高,环境好了,消费向一线城市看齐。
春节回家的社交则放大了正在蔓延的某些“品性”,比如攀比、炫耀,这种风气对很多一无所有的年轻人构成了巨大的压力,《春节衣锦还乡装腔指南》因而走红网络。
故 事:从故乡来的土豪
地 点:河南省郑州市陈寨村
有人说,城中村就是客栈,南来北往的人在这里聚集。
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很可能都怀揣着城市的梦想,或者仅是为了生存。
陈寨,曾被称为“中原第一村”,据2012年统计的数据显示,这里户籍居民3361人,而办理暂住证的外来人口就达13万。
天色渐明,刚沉睡几个小时的陈寨,苏醒过来。
一过7点,各种声音仿佛瞬间爆发,喇叭声、施工声,声声尖利,不绝于耳,人群仿佛都约好了似的,从一条条小巷,潮水般汇集到文化路上。
就在这喧嚣声中,晓楠骑着电动车从家里出发了。
家,在陈寨的一栋8层民居中,10平方米左右的单间,带个转身都勉强的卫生间。25岁的晓楠,2005年高中毕业后就来到郑州打拼,当过服务员,搞过销售,如今在经三路北环路口一家商贸公司做主管,工资从每月的750元涨到2400元。其实晓楠已经是有房族,去年她和老公在21世纪左岸国际买了房,61平方米,各种费用算下来合到7100元/平方米,首付是两家人一起凑的,他们还要每月还2000多元房贷。
为了度过资金紧张期,他们把房子租给一家公司,每月收1700元房租,而他们继续留在陈寨,每月只掏300元的房租。
9点过后,数万人从这里向四面八方疏散完毕,陈寨又恢复了平静。此刻,小姚夫妻俩松了口气。
因为靠近公交站牌,从早上5点多出摊卖粥和茶叶蛋,他们几乎都一直被人群围着,“一天卖个五六百元没啥问题。”小姚说。
7年前,他刚从新乡老家来陈寨时,对现在的收入是不敢奢望的。他对目前这份收入非常满意。小姚的母亲和妻儿都在陈寨租房住,为省钱,一家人租了两个标间,400元。他们的邻居,在陈寨开了超市,已经在附近的四季花城小区买了房子。
一旁卖葱油饼的夫妻和小姚的经历几乎一模一样。
而此时,送完孙子去中方园幼儿园的李大爷,在花卉市场买了几盆花,骑着电动三轮车优哉游哉地回家。
作为陈寨的原住民,他现在的生活非常滋润。李大爷回忆,上个世纪90年代末,郑州市城市发展,土地被征用,村民拿着补偿款,开始在自家宅基地上建房子。
2000年时,陈寨村里还是土路,盖个五层楼,收着租金,大家已经感觉不错。
但从2003年起,就在郑州启动城中村改造元年,陈寨和邻村庙李村的楼房一座接一座建起来,而且越盖越高,十四五层带电梯的房子也不稀罕。
“几乎一年都能收个百十万元的房租。”李大爷说,此外,村民每个月还有1200元的补助。
说起这些,李大爷颇为得意:以前,市里的人都看不上我们这些农村的,如今,条件一般的城里人我们也瞧不上了。据他介绍,现在村里人嫁女儿,陪嫁要么是辆车,要么是套房,小家庭车房都不用愁了。晓楠在陈寨住了很久,发现不过年不过节,常能看到天空礼花绽放。
李大爷说,村里有个风俗,不管红白喜事,通过燃放礼花周告邻居乡亲,不差钱,就图个热闹。
现在,李大爷日子过得非常滋润。他家盖14层楼时花了近200万元,大部分是贷款。为了先还贷款,他把房子都打包租给了二房东,贷款还完,他继续委托出租。“这样省心,”他说,不用操心收房租等乱七八糟的杂事。李大爷希望这样的生活可以继续。
有一种乡愁叫做“馋”
有人说,要了解一座城市,最快的办法是用味蕾。有人说,离家久了,绝好风味不过是家乡的美食,填饱肚子的,永远是那些带着情感特别是亲情的乡土之味。
这其中微妙的品位,非家乡人不能体悟。《舌尖上的中国》之所以引发热潮,不仅在于美食,更在于背后的故事。这些普通中国人的人生百味,更具感染力,催生了一阵浓浓的乡情乡愁。
故 事:外婆不在了,最怀念她做的腊肠
地 点:湖南常德
当除夕一步步临近,上班的心思开始散乱。
想着回家,想着爸妈亲手做的那一大桌年夜饭,心头热热的,难以言喻。
考大学时,甘琛说她想飞得远一点,于是去了北方,一呆就是两年多。还没放寒假,甘琛就归心似箭。甘琛家住常德德山,小时候一放寒假,甘琛和表姊妹们便跑到外婆家。“小时候,就盼望着年夜饭。”甘琛说。
快过年的时候,外婆就带着甘琛姐弟几个,到集市上买菜。然后开始把瘦肉捡出,绞成肉泥;接着再把猪肠子翻来覆去地洗,刮;弄干净后,再把绞好的肉泥,和香油、姜末等调料混在一起,用个漏斗灌进猪肠子里,扎好,同腌制的腊鱼腊肉腊鸡腊鸭们一起,放在太阳底下晒,挂起来用烟熏。
到大年三十,外婆一大早就张罗起来。腊肠得切成薄薄的片,鸡鸭鱼肉得切成块儿。“腊肠炒着吃,那叫一个香。”
年夜饭鸡鸭鱼是必不可少的,再加上狗肉羊肉等大菜和春卷、扣肉等。菜在炉灶上慢慢煮,香味从厨房弥漫到整个屋子。
三年前,外婆去世。外婆灌的腊肠,也成为甘琛最怀念的味道。
有一种乡愁叫传承
过年习俗,看似都是吃吃喝喝,其实内里传递的信息,是十分深远的。中国人从来十分看重宗族内的交往。过年的一切风俗传统,其实就是紧紧围绕着家族宗亲四个字。
过年祭祖一般在年三十,在扫房子、净庭院、易门神、换桃符、贴春联之后,或举家去给祖先上坟祭拜,或把先祖的遗像挂在中堂正壁墙上,摆上祭品,点上香烛,让后辈祭拜。晚上那顿准备多日的团聚年夜饭,大都也是先请祖先“前来”享用后方可开席。
祭祖也是要有气氛和条件的。要有一大家子人,忙进忙出的,才有气氛。换成现在,小家庭实在搞不起来。
故 事:大家族下的寂寞家庭
地 点:山东平邑
想到能在村里过年,蒋高明有点儿说不出的兴奋。很多个春节他都是在北京过的,邻居们互相不认识,所谓过年就是跟全国人民一样看看春节联欢晚会,放几百元钱的鞭炮,噼里啪啦一通乱响。前几年他们还去逛庙会,但是越逛越觉得没意思,“不就是买东西吗?”
他记忆中的春节不是这样的,春节应该跪下来给老人磕头拿压岁钱,村里以前有个老陵,蒋家所有祖先的坟地都在里面,年三十的时候村里每个人都会去烧纸,正月十五则是去点灯,把胡萝卜挖个洞,放上花生油,插根黄草棍就成了一盞灯,灯火在每个坟头上闪烁,灯前则是跪拜着和先人们说说话、祈求来年幸福的村民。
蒋高明并不那么明确地知道属于自己这个小家庭的坟都在哪里,他知道的祖先,只到了“打过日本鬼子”的爷爷辈儿,再往前数,他就有些糊涂了:他们是更早时候的迁徙者,在四五辈之前曾经举家迁到别的村庄,到了父亲这一辈才又重新选择归来,真正的近亲们都没有跟着过来,在看似一个庞大蒋氏家族的庇护下,却是他这个小小家庭的孤单。
最近村子里有人在张罗着重修族谱,把家家户户的来龙去脉都搞清楚,蒋高明兴高采烈地打算凑进去帮忙,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将往哪里去,现在他想知道的是,自己从哪里来。不过他也有点迷茫,“老陵早被平了,现在都是农田,即便回去还想点灯,也找不到坟头了。”
蒋高明知道,按照中国人的传统,应当是“父母在,不远游”,然而现实看起来已经永远不可能回归到那样的程度,蒋家庄不到1000人,却已经走出去了100多人,离开的人,都没有再回来。
他觉得自己比别人幸运,起码工作可以允许他两地奔波。在村里他盖了一栋三百多平方米的房子,装上了抽水马桶,屋前屋后种了二十多种树,洋槐,苹果,李子,杨树,雪松,银杏,他想象着到他退休那一天,他能常常回去,坐在院子里看着故乡,而身旁已是大树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