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雅亿
我是老爸老妈年逾四十才生的,老来得女的他将我宠上了天。我从小能上昂贵的兴趣班,周末有车接送,是同学眼中的“富二代”。
我知道,阔绰的家境都源自老爸的努力。出生在温州农村的他,16岁外出打拼,头脑活,能吃苦,会做生意。在没有“土豪”称呼的时候,人们叫他“乡镇企业家”。
老爸做生意也有失败的时候。记得有一次,他变卖所有家产还债之后,我们全家四口到杭州的城乡结合部租了一间小公寓。老爸一个人打三份工,按时支付我和哥哥私立中学的昂贵学费。
在家人眼中,老爸是一个永远不会被压垮的汉子。他顶天立地、一掷千金的模样让我很有安全感,更有被富养的骄傲感——在家境最拮据的那一年,我过生日时,被老爸带到高档的百货大楼,随意挑喜欢的裙子。
所以,当老爸在几年之后奇迹般东山再起,开厂买房时,我却觉得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在我读高一那年,老家的工厂不景气,老爸的多项投资失败,他不得不卖掉房子和商铺,用民间借贷、透支信用卡等方式“拆东墙补西墙”。
此时,大学毕业的哥哥已经能够帮老爸打理生意。每次哥哥因为经营理念与他发生争执时,老妈都劝老爸:“儿子长大了,你也该退休了。”
他却蹙着眉,冷冷地说:“女儿还这么小,我怎么能老呢?!”
2014年,老爸60岁,我16岁。
花甲之年的老爸没有颐养天年,而是更迫切地想证明自己。那一年,他接连进行了几项“赌徒”般的投资,甚至包括贷款炒期货股票,赔得血本无归。
在得知老爸再度负债之后,哥哥气势汹汹地冲来,高声责备老爸想钱想疯了。两个男人剑拔弩张地吵,老妈被气得心脏病发作。我从学校赶到医院时,老爸坐在楼道的椅子上。他埋着头,揪自己的头发,深深地叹息。
得知老妈无大碍之后,我默默地陪在老爸的身边。老爸把脸埋在手里,开启了男人式的哭法——压抑,充满克制地,强压音量……
良久,老爸声音低沉地说:“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说重庆有家私营企业的老板因为公司倒闭、负债累累想跳楼。家人们站在楼下,哀求他不要跳。他纵身跃下之前,大声喊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我对不起你们,第二句是‘这里太冷了,你们快回去吃饭吧。”
看到我眼中的惶恐,老爸抱住我,冲我笑笑说:“别担心,我只是怜悯那个小老板,他那么爱家人,在乎他们冷不冷、饿不饿,却没勇气为他们活下去。”
我拉着他的手,感觉自己忽然长大了。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其实,目睹跌宕起伏的家境,更能催熟少女的心。
不久,我家出现“政变”。
哥哥跟已经怀孕的未婚妻一起表态:愿意先租房结婚,用女方的嫁妆钱帮老爸还债。但是,要老爸将老家的工厂、杭州的门店和所有的债券股票转到哥哥名下,他再不过问家里的财务。哥哥承诺帮他缴纳养老金,每月给他们老两口生活费,年底再给他一大笔“年终奖”……
这场“政变”进行得异常艰涩,老爸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无言的失落感写满额头。谁都知道,财权的转移意味着老爸被迫进入“退休模式”。这位骄傲一辈子的大男人,该如何俯身迁就,放下尊严,才能过正常人羡慕的含饴弄孙的日子呢?
老爸经过深思熟虑,决定交出财权,兼职做“滴滴司机”,还做“酒后代驾”。多年未坐过公交车的他,去挤深夜巴士。一夜的代驾结束,他回家倒头就睡……接连好几个月,老爸都不休息,用“拼命工作”的模式稀释着自己的失落感。
好几次,我劝他说:“爸,反正哥哥每年会给咱们很多钱,你在家陪妈看看电视行吗?”
老爸一直沉默着,被我唠叨烦了,他就发怒:“连你也当我是废物吗?不能养家的男人,活着有什么意思你知道吗?我要自己还债!用自己的劳动……你哥哥也需要我帮衬,谁知道哪天,他会不会犯比我更严重的错误?!”
哥哥理财有方,看到儿子更能干,老爸打心眼为他高兴,表面上却丝毫不显。父子俩的关系冷淡僵硬,时不时发生口角。
我17岁生日前夕,哥哥和嫂子把一笔钱打到老爸的卡里。老爸高兴地开车载我和妈去百货商场,让我们随心所欲地刷卡。他充满霸气地说:“买,喜欢就买!”
那场景,让我回到小时候。哪怕家里债台高筑,晚饭是薄粥小菜,我也能因一条裙子觉得自己是最尊贵的公主。老爸用他不分昼夜的勤劳,保证我们在家道中落时也不曾感到过薄凉……
看着满头银发的老爸,我明白为什么他不愿退休,而是整天忙碌。他用一掷千金,博得所爱的人一笑。这种不张扬、不需言辞的方式,是天下所有好男人表达爱的方式吧!
哥哥悄悄告诉我,说老爸在积攒给我读大学的钱,甚至连读硕士、博士、未来的嫁妆都想到。哥哥还给我发了一条微信,微信内容是一首诗:“他们仍旧是老爸,再残破的手掌也要抚摸儿女,再脆弱的胸膛也要庇护家人……”
那刻,我发现哥哥很爱老爸。即使他们经常吵架,从不表达爱,却仍心心相通。
我读大学之后,小侄子出生了。老爸不再外出开车和打工,而是帮着老妈做家事。
“隔代亲”的力量,让老爸这颗不服老的心安静下来。他白天泡茶、晒太阳,跟楼下老爷子们吹吹牛。晚上,他经常一边用手机在浏览“浙商”微信圈,一边给孙子唱儿歌。手机屏幕里,是老爸熟悉的情境——西装、宴会、招标、谈判……
老爸过去的合作伙伴们,有人大富大贵,更多的人在摆小摊、开滴滴、做微店,想着为儿女积点福利。
老爸用苍老的声音,一遍遍地唱那首我小时候他教过我的儿歌:“小老鼠,上燈台,上得去下不来……”听着听着,我的眼眶红了。
在日复一日的给予与慷慨中,老爸成了那只“下不来”的老鼠,有些苍凉、有些不甘老、有些猝不及防的狼狈……
每周末,老爸都开车去接住校的我回家。不少同学会跟我开玩笑说:“你的‘土豪爸爸又来了!”
我曾经一度很“敏感”于老爸苍老的面孔与略有佝偻的身材,还有充满了乡镇企业家品味的衣着,巴不得他不要出现在校门口。
渐渐读懂老爸的爱之后,我不再以他为耻。老师在经济课上说,有很多像我老爸这样的创业者,他们打拼一辈子,辉煌一阵又落于尘埃,他们没文化、很草根、艰苦奋斗,一心想成为“土豪”。
我却认为老爸的“豪情”,不在于他能赚钱,而在于他能始终给家人一份绵密的幸福。这种感觉温暖人心,不会随着经济大环境而忽冷或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