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忠
莫言于2012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此后五年则一直忙于各种社会活动,文学创作上少有动静。在“诺奖”的光环下,莫言还能不能写出高水平的作品、继续保持旺盛的创新能力?2017年9月初秋,在又一个收获的季节,莫言的文学新作——以《故乡人事》为总题的系列短篇小说、组诗《七星曜我》和戏曲文学剧本《锦衣》陆续问世*《故乡人事》包括《地主的眼神》《斗士》《左镰》短篇小说3篇,发表于《收获》2017年第5期;诗歌《七星曜我》和戏曲文学剧本《锦衣》均发表于《人民文学》2017年第9期。。文学的莫言又回来了,而且创作势头良好,让我们对他今后的创作充满信心和期待。
莫言能够在盛誉和繁忙中推出具有探索性的新作并且保持相当的高度,其奥秘何在?这是基于他对高密东北乡文学领地现实与历史两个向度的坚守与拓展,对乡村今夕变化的敏锐感知。他对生活与艺术的思考,多了些“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的超迈和从容,而孙敬贤、武功、田奎和季星官,都是中国文学画廊中富有一定深度的新的人物形象。
莫言的《故乡人事》,从今日“还乡人”视角讲起,从高密东北乡的人和事讲起,讲他们的昨天和今天。其中最醒目的部分,是对于劳动的描写:《地主的眼神》中的割麦,《左镰》中的打铁。
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主席瓦斯特伯格在给莫言的颁奖辞中指出,在莫言的作品中,一个被人遗忘的农民世界在我们的眼前崛起,生机勃勃,即便是最刺鼻的气味也让人心旷神怡,虽然是令人目瞪口呆的冷酷无情却充满了快乐的无私。他的笔下与枯燥乏味绝缘。这个作家知道乡村生活中所有的一切,并能描述所有的一切,各种手工艺、铁匠活、建筑、开沟修水利、放牛羊和土匪的花招诡计。他的笔尖
附着了所有的人类生活*转引自财新网:《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http://china.caixin.com/2012-12-11/100470901.html,访问时间:2017年10月30日。。如此称赞莫言对乡村生活和各种劳动技艺的谙熟,正中肯綮。莫言从11岁失学之后就开始参加乡村劳动,直到他21岁离开乡村。对于各种各样的农活技艺,他都有很强烈的切身体会,因此也能把乡村中各种各样的劳动写入自己的作品。
关于打铁的场景描述,在《透明的红萝卜》《姑妈的宝刀》《月光斩》等和近作《左镰》中曾反复出现过,它们既有内在的脉络传承又注重不同的内容需要,各有其鲜明特征。《丰乳肥臀》中,上官吕氏——鲁璇儿婆婆打铁的情景非常精彩。上官家是铁匠世家,传到上官福禄和上官寿喜父子手中,但这两个人身体十分孱弱,无法承受打铁的劳动强度。上官吕氏劳动时的强悍和霸气,让结婚三年没有生养而受尽婆婆斥责辱骂的鲁璇儿也不得不敬佩:“鲁璇儿对婆婆又恨又怕,但也不得不佩服。傍晚时,观看上官吕氏打铁是村中一个保留节目……上官吕氏,一见白亮的铁,就像大烟鬼刚过足烟瘾一样,精神抖擞,脸发红,眼发亮,往手心里啐几口唾沫,攥住颤悠悠的锤把儿,悠起大铁锤,砸在白色的铁上,声音沉闷,感觉着像砸在橡皮泥上一样。咕咕咚咚地,身体大起大落,气盖山河的架势,是力量与钢铁的较量,女人跟男人的较量,那铁在她的大锤打击下像面条一样变化着,扁了,薄了,青了,纯了,渐渐地成形了”*莫言:《丰乳肥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554页。。上官吕氏出现的场合不多,但她全身心投入的打铁场面令人过目难忘。
《左镰》的故事从铁匠进村讲起。铁匠进村后马上勾起了乡村少年“我”和小伙伴们的好奇心。坚固、冰冷的钢铁,如何在炉火摇曳和铿锵有力的打铁声中改变颜色和形状?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铁匠随心所欲地打造出斧头、铡刀、镰刀,镰刀还分胶县镰和掖县镰,其过程非常神奇,简直不可思议。镰刀是农业劳动中的重要工具,但人们日常所见都是右手使用的镰刀,左镰实属稀罕。这给作品又增添了一重谜团。话题顺着左镰的由来展开,而一群乡村儿童的恶作剧引发了田奎被父亲剁掉右手的惨剧,田奎从此只能够左手使镰。莫言对田奎的遭遇一笔带过,在解开这谜团之后,让场景又回到打铁的场面:
老韩用双手攥着长钳,先把左镰夹出来,放到铁砧上。然后他又将那块钢加到镰刀刃上,他拿起那柄不大的像指挥棒一样的锤子,对着流光溢彩的活儿打了第一下。小韩抡起十八磅的大锤,砸在老韩打过的地方,发出沉闷得有点发腻的声响,钢条和镰刀已经融合在一起。老三丢下风箱,抢过二锤,挟带着呼呼的风声,沉重地砸在那柔软的钢铁上。炉膛里的黄色的火光,铁砧子上白的耀眼的光,照耀着他们的脸,像暗红的铁。三个人站成三角形,三柄锤互相追逐着,中间似乎密不通风,有排山倒海之势,有雷霆万钧之力。最柔和的和最坚硬的,最冷的和最热的,最残酷的和最温柔的,混合在一起,像一首激昂高亢又婉转低徊的音乐。这就是劳动,这就是创造,这就是生活,少年就这样成长,梦就这样成为现实,爱恨情仇都在这样一场轰轰烈烈的锻打中得到了呈现与消解。*莫言:《故乡人事·左镰》,《收获》2017年第5期,第23页。
少年田奎遭受父亲惩罚、被斧头剁掉右手的场景,令人不寒而栗,莫言却是暗场处理,而让铁匠们打造左镰的场景占据了叙事的中心,取得了独特的审美效应。细节性的过程超越了故事的因果性,可以说是奇峰突起。
在莫言笔下,割麦子也是出现频率最高的劳动方式。比较而言,打铁是一种独特的技艺,一乡一镇或许仅有一家铁匠铺,有时走四方的铁匠炉的到来才给人带来新奇的诱惑;而割麦子却是非常普通的、几乎每个农民都要从事的劳动,其群体竞赛、竞技特征就更加鲜明,从而能够给割麦高手带来更多荣誉。《地主的眼神》中,故事的发端就是生产队的集体割麦。地主身份的孙敬贤年近半百,声称有病,割麦时和年少力薄的“我”排在一起。一开始“我”有新磨镰刀快如风的自豪并想赛过孙敬贤,“左手翻腕揽过麦秸,右手将镰挥出去,用力往回一拉,感觉如同割着空气,毫无窒碍”*莫言:《故乡人事·地主的眼神》,《收获》2017年第5期,第9页。,但很快“我”的镰刀就钝了,“我”的割麦技艺被孙敬贤比下去:“我”的麦茬太高、麦捆子太乱、落下的麦穗子太多,孙敬贤的麦捆麦穗整齐、麦茬儿贴地、地下几乎没有落下的麦穗。为此,我们两人受到了检查割麦的贫协主任的现场讲评。这让“我”对孙敬贤心怀怨恨,认为“他简直就是出我的丑”*莫言:《故乡人事·地主的眼神》,《收获》2017年第5期,第10页。。更令人崩溃的是“我父亲”的指点:“孙敬贤割麦技术全村无人可比。他用镰分三段儿,所以他的镰刀一天磨一次就够了”*莫言:《故乡人事·地主的眼神》,《收获》2017年第5期,第11页。。初出茅庐的“我”哪里是他的对手呢。
在莫言早先作品《麻风的儿子》中,有血气方刚的张大力在被羞辱的愤懑中独自割麦子的情节:“我们都站起来,看着那个高大青年在广阔无垠的金黄色麦田里进行着劳动表演。优美的劳动,流畅的劳动,赏心悦目的劳动。我们都急不可耐地扑向麦田。”*莫言:《麻风的儿子》,《与大师约会》,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64页。“优美”“流畅”“赏心悦目”一连三个形容词,是对张大力的最高褒奖,也是莫言劳动美学的现实显现。《左镰》中对打铁场景的赞叹,更确证了莫言对劳动的赞美并非偶然,而是一以贯之的:“这就是劳动,这就是创造,这就是生活。少年就这样成长,梦就这样成为现实,爱恨情仇都在这一场轰轰烈烈的锻打中得到了呈现与消解”*莫言:《故乡人事·左镰》,《收获》2017年第5期,第23页。。
高科技时代的劳动方式简单重复、高度透支,冰冷的机械或冰冷的电脑荧屏,让人们无法亲身体会到劳动的快乐和价值,也难以创作出表现劳动美学的作品。比较言之,打铁、耕地、割麦、摘棉花、干木匠活儿,这些行将消失或已被机械化劳动取代的行当,更适合于劳动美学的展现。它们是人与自然的有机交换,劳动者参与了春种秋收的全过程,参与了打造钢刀和镰刀的全过程,目睹了其中的每一个环节及其变化,并在期待与收获间形成良性循环,所以劳动的产品形态是直观而令人亲切的。莫言的劳动美学,他重视的是对农民个体才能的肯定。即便是“文革”时期,乡村生活都有日常恒久的一面,都有其评价人物的不变尺度。劳动技能的高超、能工巧匠的表演,在任何时代都是受尊重的;而劳动技艺的高强与否,劳动者自身也能从中得到享受与肯定。莫言表现的乡村劳动如割麦子、饲养牛羊、打铁刨木等,都属于个体性劳动,技能性强,劳动成果直观,给劳动者或能工巧匠均带来了自我肯定、自我享受的快乐。
时代的发展正在消解基于农业社会的劳动美学。工业化与信息化时代,人们的劳动方式发生极大变化,劳动效率大为提高,却失去其直观的、可感受的审美效应。乡村劳动中,大型的播种机、收割机虽然取代了人们的手工劳动,但个人技艺仍然是必需的,只是它变得抽象或复杂,很难进入人们的审美过程。这是时代发展的悖论,却也让我们对莫言劳动美学之天鹅绝唱有更为深刻的感知、更为高度的评价。
在充满对立与怨恨的故事演进中,《左镰》渲染出声光形影、活色生香的一场打铁表演,似乎偏离了故事的主线。但让人叹为观止的是,在故事的结尾,曾结下深仇大怨的男女主角田奎和欢子最终却走到了一起。少年的“我”“二哥”和田奎曾一道参与了戏弄智力残缺的喜子及赶来救助他的妹妹欢子兄妹二人的恶作剧,喜子父亲到“我”家问责,“我”和“二哥”在自己父亲威逼追问下指认田奎是领头作恶的人。“我”和“二哥”逃脱了父亲的严惩,田奎却被他的父亲用斧头剁掉了右手——这和家乡的严父教子之风相关;另外,喜子家的成分是贫农,田奎家的成分是地主,这在阶级斗争观念大行其道的时期,很容易被上升为“阶级报复”的高度而遭受殃及全家的清算。一场乡村少年间少不更事的恶作剧,导致了田奎的终生残疾。但许多年以后,当人将孀居的欢子提亲给田奎的时候,田奎却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对欢子的“克夫”命也毫不顾忌。这些少男少女时代超乎常情的恩恩怨怨,终于有了一个差强人意的结局。这样的故事,正是莫言残酷叙事的风格。
《左镰》如何理解,可以见仁见智。强调它对于怨恨的化解是一种方式,其依据则是对文本中这一句话的强调:“爱恨情仇都在这一场轰轰烈烈的锻打中得到了呈现与消解”*莫言:《故乡人事·左镰》,《收获》2017年第5期,第23页。。对此,《生死疲劳》关于怨憎、仇恨的化解可兹证明。
《生死疲劳》有非常惨痛的酷刑描写,莫言描述了一个人死后仍然不得安宁、仍然会遭遇更为恐怖刑罚的故事。土改运动中被枪毙的地主西门闹,对自己的遭遇感到很冤屈,认为自己土地虽多却没血腥气,是自己善于经营劳动致富的结果,所以坚决不肯接受被枪毙的命运,不肯忘却往世前生的经历,不肯放弃要证明自身清白的信念。为此,他在地狱中遭受长达两年多的各种刑罚。在冤死后他下到地狱,阎王要他忘却前生往事,要他喝下足以遗忘一切冤仇的孟婆汤以便无牵无挂地转世投胎、重新做人,但西门闹的满腔冤屈刻骨铭心,绝不轻言忘却。在佛教所说的六道轮回中,西门闹经磨历劫达半个世纪,一边进行自我蜕变,一边作为在场者、作为蓝脸一家几代人的命运、高密东北乡的兴衰和当代中国乡村历史变迁的见证人历尽沧桑。数次转生,也改变了西门闹的心性。在第四部“狗精神”中的结尾部分,经历了驴牛猪狗的转生后,西门狗在与新就任的阎王之间发生了富有深意的有趣对话:
“西门闹,你的一切情况,我都知道了,你心中,现在还有仇恨吗?”
我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这个世界上,怀有仇恨的人太多太多了,”阎王悲凉地说,“我们不愿意让怀有仇恨的灵魂,再转生为人,但总有那些怀有仇恨的灵魂漏网。”
“我已经没有仇恨了,大王!”
“不,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还有一些仇恨的残渣在闪烁,”阎王说,“我将让你在畜生道里再轮回一次,但这次是灵长类,离人类已经很近了,坦白地说,是一只猴子,时间很短,只有两年。希望你在这两年里,把所有的仇恨发泄干净,然后,便是你重新做人的时辰。”*莫言:《生死疲劳》,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514页。
前阎王注重的是让西门闹屈从,不惜以酷刑和轮回惩罚其冥顽不化;此阎王则通情达理且高瞻远瞩,他不愿让一个怨恨未消的西门闹重返人间,不愿意人间有新仇旧恨继续扩散。西门闹的六道轮回,不仅是佛家的一个定数,而且是怨恨的解脱和心灵的超越,是对 “冤冤相报”的果断放弃,对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复仇轮回的积极化解。放弃冤屈和怨恨,清清爽爽,重新做人。田奎对欢子的接受,西门闹和村民们的经历,有着强烈的现实意义。
在20世纪后半期相当一段时间内,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成为社会生活的主导倾向。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斗争、革命派与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斗争、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与修正主义者的斗争等,均被描述成“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斗争性质。在这样的理论指导下,现实生活中的人际关系笼罩在人为制造出来的彼此敌意和仇视中而非常紧张。莫言多次讲道,上中农成份让他父亲常年心情压抑,也让莫言的参军梦几次破灭。而在当年的社会地位排序中,上中农处于边缘状态,还不是境遇最差的,其下还有“走资派”“地主富农”“右派分子”这样直接贴上阶级敌人标签的人们,他们的处境更加恶劣。就像《地主的眼神》中描写的那样,孙敬贤好胜心作怪,廉价买了三亩也顶不上一亩好地的半顷赖地,被划为地主当然心存不满。他被贫协主任任意殴打,还被“我”煞有介事地在作文中写成眼神中饱含阶级仇恨的形象。作文又在全县广播,这让孙敬贤雪上加霜,并在阶级斗争的巨大阴影下饱经摧残。
对这样的历史往事应该如何清理、如何诉说,或许可以有多种路径,却是令我们当下非常困扰的难题。这样的难题可从政治层面着手,也可从历史层面着手,莫言作为作家,则选择了从人性角度去介入。他对历史的沉重和严酷直言不讳,对历史之恶、时代之痛直陈其害,无所畏惧。在明了历史之恶、时代之痛的同时,莫言经常强调,生活中总有欢乐、温暖的一面,有超越苦难和血腥的坚韧生命和广阔人性。如果说,对人性进行理性思考是莫言成年之后开始的,那么人性中的宽恕和博爱,莫言则是从母亲那里得到润物无声的教化的。在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演说中,莫言满怀深情地讲述母亲的故事:母亲多年之后对殴打过自己的看田人的宽恕,母亲把饺子拿给乞讨的老人,母亲为莫言卖白菜时多算了别人一毛钱留下的惭愧泪水等等。对这些往事,莫言印象至深。
除了仁慈大度的母亲的耳濡目染,莫言还从基督教、佛教和民间文化中得到了相当大的支持。莫言考察历史与现实造成的怨恨的化解方式,他的回答是和解。历史山重水复,要将既往的恩怨理出头绪、一一报应,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显然是不可能实现的。即便实现,也不可能由此斩断一切恩仇,而会进入一个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新的轮回。对此,莫言提倡要有一个彼此谅解和宽松的情境,让人们告别既往,摆脱时代、家族、个人的仇恨与报复的轮回,用新的姿态开创未来。当然,莫言呼唤人们弥合内心的伤痛、与历史与现实达成和解,并不是他没有表达仇恨与愤怒的意愿和能力,《红高粱》和《酒国》、《天堂蒜薹之歌》和《檀香刑》就足以为证。因此,不要轻易地指责莫言在“和稀泥”,而是应该将其看作是一种否定之否定、一种螺旋式上升,是对历史对人性的新的理解。
对当代中国的斗争哲学,莫言有着清醒而深刻的认识。在写了《生死疲劳》中不妥协的“斗士”洪泰岳后,他在2017年的新作《斗士》中描写了乡村中两个互为镜像、斗争不已的人物——已经退休的村支书方明德和潦倒一生的破落子弟武功。
方明德有着傲人的革命资历,是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三等残废军人。他执掌乡村的权柄多年,权势显赫,不无欺男霸女的劣迹,但在“我”的父亲看来,“他干了不少坏事,但性子还是比较直的”*莫言:《故乡人事·斗士》,《收获》2017年第5期,第15页。,对他不无赞许之意。在政治上,方明德又是极左思潮熏陶出来的坚定“斗士”,对变革时代的现实有强烈的不满。已经退休的他,本来可以像许多乡村老人一样安享晚年,可他却对现实愤愤不平、崇尚“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在睡梦中都在想要“战斗”。而与他相伴随的“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斗争哲学”“斗则进,不斗则退”那些话语,都是“文革”时期流行的口号。与方明德形成鲜明对比的村民武功,无权无势,穷困潦倒,出身不好,没有成家,身体单薄,曾经遭受诸多精神与身体的摧残,是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但他以自己的方式不依不饶地进行“斗争”:揭人隐私、毒杀家畜、毁坏庄稼、纵火恐吓等。他一辈子都生活在无休无止的怨恨与报复中,反而让方明德和全村人产生了畏惧之心。他晚年成了村子里的五保户,生活有了保障,理当心存感恩,却仍然旧习不除。对此,莫言这样祈愿:“他那颗被仇恨和屈辱浸泡了半辈子的心,该当平和点了吧”*莫言:《故乡人事·斗士》,《收获》2017年第5期,第18页。,“我似乎明白武功的心理,但我希望他从今往后,不要再干这样的事了。他的仇人们,死的死,走的走,病的病,似乎他是一个笑到最后的胜利者,一个睚眦必报的凶残的弱者”*莫言:《故乡人事·斗士》,《收获》2017年第5期,第18页。。莫言是有襟怀的。他能够从社会底层辨识出武功这样的“凶残的弱者”,更无法克制自己的情感,直接表达出对他弃恶从善的祈愿。
《斗士》是莫言新作《故乡人事》的第二篇,第三篇就是《左镰》,两者的排列耐人玩味。《左镰》中的田奎,能够从自己的悲剧命运中超拔出来,没有追究“我”和“二哥”曾经的推卸责任,没有将仇恨进行到底,而不计前嫌接受了少年往事的另一位参与者欢子。两相对比,作品的用意更为鲜明。对于方明德和武功,莫言在揭示他们的“斗士”性格的同时,也包含着一种同情的理解、超越的悲悯。这就是莫言所说的要有大境界、大抱负、大悲悯吧。
莫言曾把回归民间文学传统称作是大踏步后退。在小说创作上,他从现代小说退到拟话本和章回体,从福克纳、马尔克斯退到蒲松龄;在戏剧创作上,则是从《霸王别姬》和《我们的荆轲》退后到《锦衣》,从现代性十足的话剧退到传统色彩浓郁的地方戏曲。当然,“退”只是一种姿态,其实是退中有进,就像布袋和尚写的插秧诗所言:“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莫言的戏曲文学剧本《锦衣》,将视线投向辛亥革命时期的高密东北乡,在《丰乳肥臀》等关于20世纪历史风云的描述中填补表现高密东北乡辛亥革命史的空白,写了一出民间趣味十足的“革命加爱情”的戏曲。
在文艺创作中,“某某加爱情”是一种行之有效的叙事策略,已经沿用千百年。两情相悦、自由恋爱,单纯而美好,而在许多时候,由于个人立场的不同、时代价值观念的嬗变,爱情选择就与历史走向的进退、精神导引的优劣交织在一起。作家艺术家往往会在肯定心仪的人物时让其获得心仪的爱情。就像林黛玉和贾宝玉,他们不但在感情上情投意合,而且在对封建体制和科举制度的叛逆上志同道合;金庸的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中的郭靖与黄蓉,《神雕侠侣》中的杨过与小龙女,爱英雄的女性,不仅是美女、才女还是侠女。1930年代左翼文学兴起之初,一批年轻的激进作家如蒋光慈、洪灵菲、丁玲等,曾经兴起一股“革命加恋爱”的写作潮流,表现激进的青年知识分子在时代巨变与个人青春期叠加下的双重选择,激动了许多青年男女的心。这样的“革命加恋爱”的创作虽然不符合革命文学倡导的初衷,偏离了将工农民众的反抗斗争作为革命文学主要描写对象的时代要求,而受到严厉批评指责,但它仍然在文学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那么,莫言的“革命加爱情”的《锦衣》,有什么原创性呢?他把辛亥革命与乡间爱情两条线奇幻化、乡土化了,正像在《红高粱》中他把抗日战争乡土化、传奇化一样。
留日归国、肩负在胶东半岛响应辛亥革命重任的季星官、秦兴邦,返回故乡后开局不利,遭遇王豹等官府差役的盘查,被敲诈盘剥,侥幸脱险。季星官的母亲季王氏,因季星官久盼不归,而听信王豹和王婆的蛊惑给儿子娶亲,让新娘春莲抱着大公鸡拜天地;出乎意料,独守空房凄苦孤独的春莲身边竟然真真出现了身披公鸡锦衣的翩翩公子。英雄与雄鸡之间神奇变幻,让春莲得到灵与肉的慰籍满足。两条线索扭结在一起,季星官与春莲的奇幻爱情扑朔迷离,季星官与革命的策动与爆发,则在层层迷障中展露胜利曙光;胶东大地的辛亥革命以其独特的戏剧性方式发生,而季星官在亦人亦鸡之间的切换,就是民间故事的原汁原味的显现。春莲被婆婆威逼,第一次去挑盐痛苦不堪,其唱段显示出非常地道的戏曲文学本色,有叙事状物,有情感抒泄,有写实,有比拟,有叠字词,有排比句,有基本的七字句,有简短的三字句,也有一气呵成的长句,错落变化,琅琅上口,得大珠小珠落玉盘之韵致,逐渐将情绪推向最高潮。“盐行里挑回盐一担,一篓在后一篓前。世上的活儿千千万,今日方知挑担难。一脸泪,浑身汗,腿儿颤,腰儿酸,肩膀疼痛如火煎。似这般,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歪歪扭扭,摇摇摆摆,好似赤脚爬冰山,无头的苍蝇碰窗帘,风吹弱柳枝叶翻,大风浪里无桅的船。船儿虽破终能靠岸,我的出路在哪边?”*莫言:《锦衣》,《人民文学》2017年第9期,第25页。
“革命加爱情”的乡土化,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回归传统戏曲的大团圆结局。《锦衣》的关节点是亦真亦幻、亦人亦鸡的季星官与春莲两情缱绻共度良宵,被县令庄有理等带兵围堵,危在旦夕。如果按照革命历史叙事的常规,它很可能引发出壮烈的悲剧,即季星官和春莲以自己的抵抗和殉难吸引封建权势武装力量的注意力,让革命者得以乘虚而入夺取武装起义的胜利。但在《锦衣》中,它却有了革命与爱情双双胜利的喜剧结局。
在莫言强调现代性精神的《霸王别姬》和《我们的荆轲》中,既有历史上的英雄悲剧,又有莫言的理性思考:关于爱情与江山,关于名声与生死,体现出莫言的历史之问和自我剖析。从“我们的荆轲”到“我就是荆轲”,历史与现实、剧中人与作家自我,得以融合在一起。模拟戏曲样式写成的《檀香刑》也是以拷问灵魂的大悲剧收尾。那么,《锦衣》何以会顺应中国人喜欢大团圆的传统心态,形成另一种大踏步后退呢?莫言小说叙事诡异、视角多变,融先锋与古典于一炉;其话剧深入人物的心灵深处予以探析,富有强烈的思辨色彩,这两种样式的受众主要是有相当文化程度的读者。而戏曲,其观众却可以是最广大的农民,即使大字不识,仍然可以成为最倾情投入的戏迷。同时,传统戏曲培养起来的观众趣味,对于喜剧和大团圆的喜爱,也会不自觉地诱导莫言的创作走向。人鸡幻化,皆大欢喜,遵循了同样的乡间艺术的逻辑。
莫言对于戏剧创作的爱好,来自几个方面:
一是乡村生活中的耳濡目染。他自幼就接受了家乡的茂腔,还参与过舞台演出,跑龙套做群众演员,缔结了深刻的戏剧情缘。莫言曾经讲道,当兵数年后第一次回家探亲,一出高密火车站就听到大喇叭里正在播放的茂腔,立刻热泪盈眶。比起京剧、昆曲这样有历史传承和全国影响的剧种,茂腔虽然只是一个地域性强、观众十分有限的小剧种,但在莫言心目中,茂腔却更接地气、更富生活气息。他的《檀香刑》借助了茂腔的启示,也为茂腔做了一次极好的推广。他之所以从话剧剧本转向戏曲剧本的创作,也许就是瞄着茂腔、吕剧等地方戏曲而去的。
二是在小说与戏剧两种体裁之间的互动,让他对戏剧这种高度依赖人物的独白与对话的体式倍感兴趣,希望自己能够更好地表现写作人物对话的才能。这不仅仅是炫技,而是有着更高的目标追求。198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的发展与世界文学的大规模引进和推动密不可分,同时也让一批作家的语言带有浓重的“翻译腔”,用铺排而复杂的语法描摹人物心理,渲染环境与情节,却不喜欢写人物的对话,乃至写不了对话。人物对话口语化是活的语言,最富有本土性、民族性,也是考验作家才能的大关节。从小说到戏剧恰恰要抛却叙述语言,让人物的口头语言成为建构作品的唯一方式。无论是华美丰瞻的古典之美,还是新鲜活泼的生活口语,都需要用观众一听就懂且喜闻乐见的方式加以体现、加以检验。
三是莫言对戏剧功能的理性思考。越到晚近,莫言对戏剧的作用思考越深入。2010年5月,在贵州大学关于小说与戏剧关系的一次演讲中,莫言曾经援引陈独秀在20世纪初的有关论述,对戏剧的开启民智、教化人心、传播最广、受众最多、不受文化程度限制等特质进行了精到表述。陈独秀提倡戏剧,是因为他认识到,要在文化水平极低的广大民众中鼓吹革命、传播新思想新理念,戏剧具有极为便利的优势。莫言承接这一思考并由此生发开来,认为戏剧在当下仍然具有教化人心的足够优势:
这是五四期间,陈独秀发表的对戏剧的看法,直到现在,他对戏剧重要性的判断依然很正确。虽然现在我们进戏园的人不如以前那么多了,但我们有电视、戏曲频道、电影,这从广义来讲还是戏剧,根基还是戏剧,他们之所以能打动观众的根本原因也是戏剧一样的。所以现在戏剧依然是国民教育的最重要的方式,陶冶人民情操,铸造人民灵魂的重要手段,用戏剧方法进行的这种潜移默化的教育,远远比一本正经的说教强得多。 通过看戏,头脑中的观念,比如轮回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是从戏剧方式传播开来的。总之,戏剧对老百姓的影响是广泛的,涉及到各个方面。因此,戏园子是老百姓的课堂,演员是老百姓的老师,这个观点肯定是正确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不管是国家还是个人都应该对戏剧充满足够的认识。*莫言:《小说与戏剧——从个人经验谈起》,教育频道_凤凰网,2012年10月22日。 http://edu.ifeng.com/gaoxiao/detail_2012_10/22/18433855_0.shtml,访问时间:2017年10月30日。
严格地说,陈独秀和莫言所说的戏剧,其实都是民众喜闻乐见的传统戏曲。以此看来,莫言对戏剧尤其是富有地方色彩的戏曲的创作尚大有可为,他让自己的作品尽其可能地贴近最广大的戏曲观众的认知和努力,让我们充满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