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鹏超
(首都师范大学中国书法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048)
宋高宗赵构(1107—1187),字德基,宋徽宗赵佶第九子,南宋首任皇帝。赵构治理国家昏庸软弱,忠奸不明,于历史上的印象并不甚佳,然其却实在遗传了父皇的艺术基因,尤其书法,单从水准上而言也算得上是整个南宋的领军人物。赵构各体皆有涉猎,以行草为最擅,有趣的是,赵构的书法学习历程具有十分明显的阶段性切割,他早年学父瘦金书,后转而师法黄庭坚,南渡后又转攻米芾,最后浸淫二王以为终。且更为奇怪的,当他将取法的视野进行转移时,之前所形成的肌肉定势似乎很少影响到他下一阶段的形态面貌,诸如由黄到米的此一阶段,当他写米时,几乎完全没了黄字的影子,哪怕之前对于黄字的学习是那样子逼真。这其中究竟原因几何,除了书法本体上的规律之外,或许还有作为一国之君所无法回避的时代因素的影响。
赵构对于黄庭坚的取法应该是在青少年时期,很大的原因是受了父亲宋徽宗本人也学黄字的影响。宋徽宗赵佶“瘦金体”的形成,黄庭坚长枪大戟的开张式的笔姿和结体给予了他打开思路的胆魄,尤其是在创作类如《秾芳诗帖》等大字作品时,黄字中一些微妙的定势会有效地中和“瘦金体”中的过分凌厉与霸道,而辅以温润与文雅。关于此事,确也有文献如蔡絛的笔记《铁围山丛谈》中存在记录:
国朝诸王弟多嗜富贵,独祐陵在藩时玩好不凡,所事者惟笔研、丹青、图史、射御而已。当绍圣、元符间,年始十六七,于是盛名圣誉,布在人间,识者已疑其当璧矣。初与王晋卿诜、宗室大年令穰往来。二人者,皆喜作文词,妙图画,而大年又善黄庭坚。故祐陵作庭坚书体,后自成一法也。时亦就端邸内知客吴元瑜弄丹青。元瑜者,画学崔白,书学薛稷,而青出于蓝者也。后人不知,往往谓祐陵画本崔白,书学薛稷。凡斯失其源派矣。⑴
由此可见,赵佶的书画兴趣,亦是从年少之时便得以很好的培养,他的书法取法,也受与之交往的文士的影响,很早就有了方向。诸如赵大年,便是学黄庭坚的高手,赵佶因之也学黄庭坚,后来自成一法。而吴元瑜书学薛稷,故赵佶书法也有些薛稷的元素,都为他后来“瘦金体”的形成提供了有助益的营养。
皇室之间,尤其是幼时的皇子,模仿父皇的书法便很在情理之中了,这也是博得皇帝关注的一种重要方式,尤其对于出身和地位并不占优势的幼年赵构来讲。他早年学习“瘦金体”定是事实,虽由于时年还早,已无可证书迹传世,赵构在论书自跋中也云:“昔余学太上皇帝字,倏忽数岁。瞻望娈舆,尚留沙漠,泫然久之。赐宋唐卿。”⑵可见不仅学过,学的时间也有数岁之长。
再后来等到赵构稍长,加之靖康之乱中宋徽宗被俘,赵构在即位之后大约便不再用“瘦金体”的面貌作书了,以免引发一些杂糅的联想,此时他开始专攻黄庭坚。对此如曹宝麟先生认为赵构学黄可能是出于赵佶的庭训⑶,这样说或也没错,但笔者更倾向于一种艺术上潜移默化的追随意识,因为赵佶、赵构学黄书皆在年轻之时,阶段上具有吻合性,再者即便是赵构幼年得到过学黄的庭训,但主要学习对象当是其父“瘦金体”,转而专以黄的面貌呈现,其父已然不在身边,又何来庭训。也有一种理解的思路,便是“瘦金体”部分脱胎于黄庭坚,在本质上更具亲近性,因此当抛弃“瘦金书”后,黄字或许是对于当时的赵构来讲最容易上手的一种模型。
赵构对于黄庭坚的学习十分深入,且形态上极为接近,这可以综合现今所见此类面貌的赵构流传至今之书作和历来的文献记录为证。对此文献中甚至对本来属于黄庭坚所书的《戒石铭碑》出现了误以为是赵构所书的现象:
《戒石铭》跋
绍兴壬子夏六月,御笔钩临黄庭坚书《戒石铭》,颁赐诸郡县,俾镌之石。⑷
—— [宋]郑兴裔
恭题高宗赐胡直孺御札
高宗皇帝垂精翰墨,始为黄庭坚书,今《戒石铭》之类是也。⑸
—— [宋]楼钥
事实上《戒石铭》此碑,碑文内容加碑额在内共分四段,其中第二段即最主要的部分是黄庭坚所书,紧接着第三段是宋高宗的题跋,不过书法面貌全然是黄庭坚体,第二段黄字无名款,第三段宋高宗御笔却有落款花押,如是乍看上去确实容易引发误解。若细看宋高宗跋文内容的话,其实开头句便是“近得黄庭坚所书太宗皇帝御制《戒石铭》”,不过虽是误会,却也很能够证明赵构对黄庭坚书法的珍爱和自己学黄的功力。
真正能够较全面反映赵构学黄字成就的,是其在绍兴三年所书《佛顶光明塔铭》,此件通篇皆为赵构所书,是标准的黄庭坚体大字,无论是从用笔的圆浑与一波三折,体势的修长与开合还是整体上紧凑的行气和翩翩儒雅不俗的文士风韵,都模仿得很是到位,每一字几乎都是黄庭坚定势的迁移,甚至感觉上就是黄庭坚的集字作品,但赵构在模拟逼真的同时仍然能够保持自然书写的整体性,这是尤为难得的。而且就此件来看,赵构所汲取的黄字的风格,更接近如《松风阁诗》一类偏中庸的取向,而不是过于张扬的一路。这或许也是性格使然,赵构在南渡之后,骨气上的欠缺使他能够自我安慰于江南一隅,故而影射在书法上他的字也很难具备铮铮的刚力,无论是学黄,还是后来的学米和二王,字的精神内核层面始终是软弱的。当然必须说,书写此作时的绍兴三年(1133年),赵构不过二十六岁,在艺术的功力上也很难达到黄庭坚成熟期书作中的那股老辣与浑劲,也是可以理解。
除此之外,也有更多的文献和书作能够证明赵构取法黄庭坚且有较高成就的事实,如赐岳飞的《殄灭群寇敕》,也算是黄字的面貌,陆游也有一则记录,称自己见过赵构用黄庭坚体所写的扇面:
跋高皇御书
臣某少时与胡尚书之子杞同学于云门山中,见高皇帝赐尚书御题扇曰:“文物多师古,朝廷半老儒。”盖黄体也,与此手诏絶相类。后数年,蒙收召,得面天颜,距今四十四年矣。伏读霣涕,不知所云。嘉泰癸亥五月一日,史官臣陆某谨题。⑹
按书法学习的一般规律,当好不容易把握住了一种取法方向并能自然运用的时候,通常书家并不会故意给自己找麻烦来忽得再跨越到另一套大相径庭的书写模式上,即便是有取法对象上的再丰富,往往也是在原有面貌的基础上进行叠加,而不做完全抛弃,实际客观上还受制于早年所形成的顽固的肌肉记忆的影响,这种影响越早,越难以根除。但赵构实在是一个特例,在南宋初期米芾之子米友仁侍清燕以后,赵构开始讲更多的关注点放到米芾和二王的身上,并且在政治上有一关键性的事件使得赵构决定放弃继续取法黄庭坚:
思陵本学黄书,后以伪豫遣能黄书者为间,改从右军,而绍兴之初笔势已如此,乃与《戒石铭》字体顿异,殆天纵也。⑺
—— [宋]李心传
李心传的此则记录指出,赵构突然放弃取法黄庭坚的主要原因是当时伪齐政权的刘豫派能够模仿黄庭坚字体的间谍潜伏在南宋,这很有可能造成赵构的一些手令御旨被造假。这在宋徽宗那里其实已经有前车之鉴,权相梁师成便训练了一批专写“瘦金体”的书手,伪造了很多徽宗的手令来为自己行方便。这是很可怕的皇帝权力的隐性转移,故而赵构为了规避风险,也不得不较大的改变自己的书写面貌,来使刘豫的间谍措手不及。
无论如何,作为一代雅好书艺的帝王,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赵构在书法上的取法方向及其转变,对于整个南宋书坛都会产生莫大的震动。对此杨万里称:“高宗初作黄字,天下翕然学黄字。后作米字,天下翕然学米字。最后作孙过庭字,故孝宗太上皆作孙字。”⑻足见其威力之大了。黄庭坚本来在书坛文坛的个人影响力,叠加上高宗赵构的一度推重,使得南宋书坛学黄字的书家也屡见不鲜,成为了衔接两宋书法史的重要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