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杨
一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六方混凝土你浇了十一个小时?你他妈吃错药了?这怎么可能?”像从椅垫上被弹了起来,举着手机的朱老大一张猪肝脸霎时扭曲成了一张弓,似乎搭上箭立马可以嗖地射向手机信号的另一端,翻鼻孔下的两撮长长的黑鼻毛随着剧烈的喘息威武地在抖动着,看上去怪异又可笑。
“真是岂有此理!我怎么会给他介绍工程?!把老子脸丢尽了!”扔下手机,他一屁股蹾在椅子上,老板椅吱嘎一声,像是他家那只哈士奇被踩着了尾巴发出的怪叫。
真是怕啥来啥。几分钟前我还正跟他朱老大一支接一支抽着烟,在叨咕小许那些糗事,办公室内弥漫的每一缕烟雾中似乎都充满了忧虑。余音袅袅尚未消散,小许哭咧咧电话来了,果然又出事了。
自从今年年初他朱老大把这熊孩子介绍到我这儿,虽说只是挂在我这加固公司下面,拣拾些鸡零狗碎边边角角的土建零活,可一出事再出事,似乎从未消停过。
春节前,在政务区工地,让他安排手下砌个电梯井里不到两米高的砖墙,他竟然给人家砌歪了。不是没放线,怪就怪在规规矩矩放了线还砌歪了。
上个月,在宜城工地,让他配合做个放置变压器的小配电房,统共六个平方,他现浇个小屋顶混凝土,支撑支好,模板钉好,钢筋绑扎好,混凝土刚浇上,正振捣着,小屋顶居然塌了。幸好不高,没出人命,否则把他小许切了卖了也不够赔的。
我早说过,像他这种二十五六岁的“半吊子”年轻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跟后面拎拎包跑跑腿什么的还凑合,非要心大自己做小老板,不出事那才叫怪。包工头哪有那么好干的?看人家表面上吃香喝辣出入洗浴中心KTV,可那背后的酸辛岂是你所能知道的?工地上流行的顺口溜怎么说的?“抽着中华貌似高贵,点头哈腰就差下跪。监理一叫立马到位,鞍前马后终日疲惫。一年当中不离岗位,劳动法规统统作废。抛家舍业愧对长辈,逢年过节亲人难会。不敢奢望社会地位,不在其中难知其味……”
这次,珠城泷湖湾商业广场这个小加固工程,跟朱老大讲好了是对他小许真正“下不为例”的最后一次,干好了,继续合作,干不好,就此拜拜。谁能想到,还是出事了,而且出得如此蹊跷,如此匪夷所思。
六方混凝土,正常情况下,完成浇筑最多一两个小时,怎么可能浇出十一个小时?更为关键的是,混凝土的初凝时间,在未加缓凝剂的情况下,也就两三个小时。这么点儿的混凝土竟然浇了十一个小时,那这混凝土还不全报废了?
现场不是有监理吗?怎么没有及时制止?
合同造价三万一,其中土建工程才一万多,不过就是将原先在二楼至三楼之间楼板上预留的扶手电梯洞口补起来。洞口宽五米,长六米,混凝土仅六方;同时需要将原洞口四周的圈梁进行钢板加固,活儿不到两万。我干这行八年了,这么屁大点的改造加固工程,还从未遇到过。在行内这属于简单到近乎白痴的低技术含量工程,合同工期不过五天,怎么会搞出如此复杂诡异的事情来了?
我接着打小许电话,竟然关机了。“肯定是没电了。”朱老大咬着牙说。
“这个时候还敢主动关机?谅他也没那个狗胆!”朱老大深深地吸入一口烟,嘴里发出咝溜咝溜的声响,像是在吃面。随后翻鼻孔中喷出两团浓浓的烟雾,扰得两撮鼻毛又是一阵乱颤。
现在生啥气都没用,要紧的无疑是应该赶紧去工地现场搞搞清楚。
我掐灭手中的烟,站起身,这才发现,朱老大这间不大的办公室里,烟雾腾腾,已经快变成土耳其浴室了。走到门口,我瞥见墙上不知何时挂上了块铜制的牌子,上面镌刻着四个红字“文明科室”,铜牌子的下面还有一小块凸出墙面的标牌,细长细长的,白底半透明,像是压克力材料的,上面印着四个黑字“严禁吸烟”。两块牌子挂在一起,看上去倒也挺和谐。
二
朱老大本名叫朱本豪。老大者,不是收保护费的老大,而是他生得人高马大,一米八二的个子,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威风八面,又凡事总爱伸头,什么屎都要铲,八竿子打不着的屁事都想插上一杠子,因此设计院上下才给他起了这么个诨名,叫顺了嘴,本名倒似乎给忘了。
他的真实身份是庐城建筑设计研究院副总工程师兼结构所所长,高级工程师,国家一级注册结构工程师,号称院里的结构问题大拿,最擅长处理改造工程中遇到的疑难杂症。
我跟他相处将近十年了,能够相处这么久而“两不厌”,自然是由“利”而生“义”,我搞加固公司,他给我介绍加固改造工程活,我给他回扣,互利共赢,共创未来。
每每两人对酌,三杯酒下肚,他必对我说的一句话是,当初爹妈给他起这么个名,当然是希望他今后能成为老朱家的豪杰。至于怎么样才是豪杰,倒从来没有过具体标准。这倒常让我想起那位倒霉蛋朱宸豪,其实,当年若不是恰巧遇到了冤家王阳明,他朱宸豪没准真能成就一番事业,从而彪炳史册,成为一代豪杰。孰是孰非,哪有什么唯一正确的指标?成王败寇而己。所谓豪杰也者,原本就是个模糊概念,那个外延,大可任由你随意附加。只是如此一来,倒真的是大大增强了他朱本豪的个人自信。反复不断“我本豪杰”的强烈心理暗示,不仅让他顺利考上了大学,更为重要的,是他可以凭着自己一个理工男的想象和理解,以及無锡人祖传的小精明,总结出一整套独门立身处世哲学。譬如,无论如何竭尽全力必须掌握一门技术,最好是独门专长,而且须终生秘不示人。再譬如,不要读小说,乃至一切文学作品,会把人心读乱,让你魂不守舍,从而耽误学技术的正事。他讨厌听歌以及一切音乐,厌恶任何舞蹈,尤其是男人跳舞,他说一看到电视上男人跳舞他就恶心。他认为学技术本身就极有乐趣,成为技术大拿就非常有成就感。在任何技术会议上他能拍板,能一锤定音,那种扬眉吐气,俯看四周一片钦佩的目光,那就是豪杰。再加上闲暇时光跟三两知己朋友喝点小酒,抽两口香烟,再去发廊洗洗头敲敲背,找找女人,那就是至高享受,人生夫复何求?!
“什么是人生哲学?凡事不吃亏就是最大的人生哲学!吃没吃亏,就是衡量一切对错的唯一标准!”他说。endprint
他介绍小许到我这揽活,毫无疑问也是要从小许那里拿一份好处的,不论这好处大小,哪怕仅只是一两条香烟。据说,小许是他在东门发廊那位老相好的弟弟,乌圩人。
我发现,英雄豪杰,或者自认为是英雄豪杰者,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性功能超级强大,这几乎可以成为衡量是否真正是一位豪杰的标准之一。譬如那位到处播种的拿破仑,譬如他老朱家的祖宗之一、一生纵情于豹房的正德皇帝朱厚照。他朱老大也不例外。他虽讨厌小说,讨厌音乐舞蹈,却对女人从不讨厌,并且口味偏重,喜欢个大的,胖些的,四十岁以上的。据我所知,除了东门发廊的,他还有不定期的,是中学同学,据说是两年前一次同学聚会上搞上的。东门一家国有化工厂的操作工,浑身烧碱味儿,腿长屁股大,只是脸长得寒碜点儿。有个小名,竟然叫甜甜。区别在于,这甜甜除了喜欢请假跟我们的车一起去外地闲逛,倒并没有介绍什么“半吊子”到我这儿揽活外加惹是生非。
一小时后,我抵达珠城工地。丰田越野车拐进工地大门时,我瞅见小许正焦急地等在路边,似乎他知道我要赶过来。
三
小许细高个儿,白白净净,装扮得像个时尚青年,就是看人时喜欢略低着头,用眼睛的顶部从下往上盯着人看,总给人一种贼溜溜的感觉,不敞亮。《柳庄相法》称此习惯为“阴骘相”,气滞运蹇,主贱不主贵。
打老遠我就看见他手里拿着包软中华香烟,相距有好几米他就抽出一支,踏着小碎步直接举着递过来了。接过,点着了,我指了指三楼工地,“边走边讲。怎么回事?”我睨见这小子一脸哭相,怕他尚未陈述先哭起来,让人生烦。
工地上剩下的钢筋模板等建筑材料堆放得倒挺整齐有序,上面压盖着防雨编织布,这应该是土建总包单位省三建留下待处理的。省建工集团直属单位就是不一样,现场管理水平高低,一进工地就能大致感觉到。
这是一座三层的商业建筑,外观远看像是个大乌龟壳,我喜欢叫它王八盖子。总建筑面积一万多平方,主体结构工程刚完成,正在等待内外装修。朱老大他们院负责总设计,并且朱老大本人还担任该项目的结构设计负责人。近几年设计单位之间竞争也颇激烈,拿下一个项目的总设计不容易,因此签设计合同时,搂草打兔子,一番公关运作,连带该项目工程的监理也一并揽了过来,交由设计院所属的远大监理公司负责监理。项目总监叫尤忠信,是朱老大的大学同学,但跟朱老大似乎完全是两类人。戴着副眼镜,西装笔挺,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走路腰板挺得倍儿直,抬腿迈步小心翼翼,给人一种强烈的儒雅、端正、严谨感觉。我估计这种人往甲方面前一站,根本不需要报价谈条件,甲方也会当即把监理工作交给他去负责。给人那种绝对正派而又认真严谨负责的第一感觉实在是太重要了。
还没走到三楼现场,情况就已经大致了解清楚了。应该说,这次施工质量事故主要责任不在小许。如果要划分责任的话,他小许大概只占到百分之十。当然,对施工环境事先了解不够,对现场困难预估不足,对突发情况处理不当,目光短浅经验不足,只算小账不算大账,应该是他要负的责任。
但毕竟,他这仅是个一万多块钱的小小工程,有些账,他是根本没办法去计算的。
早晨六点,他率领着一班人携带着铁锹、混凝土振捣棒、平板振动仪等器具来到了工地,分别将前几天制作安装好的模板、钢管支撑、绑扎好的钢筋等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两遍,确认无误后,一班人开始坐下来,等待头天约定好的商品混凝土搅拌车的到来。
一辆商混搅拌车正好装六方多一点混凝土,车停在马路边,距施工洞口三十几米,一根泵送混凝土管子连接进来,开动机器,最多一个小时即可完成泵送浇筑。振捣、抹面收光,两个多小时结束战斗。监理验收,铺上草垫,安排人员定时洒水养护,就齐活了。这是小许一班人的如意算盘。
八点钟不到,一辆白色的混凝土搅拌车悠悠旋转着搅拌筒如约开到了工地,停在马路边。刚刚将泵送管道放置在路边人行道上,还未及安装,身后就响起了一片嚷嚷声,是女中音伴着女高音。旋即两位穿着藏青色城管制服,胸前挂着天蓝色工作牌的中年女性站在了面前,表情和善又亲切。
“大型车辆占道施工,影响市容,怎么不提前申请?办手续报备批准后方可进行,你们不知道吗?”是城管的工作人员,例行巡视抓了个正着。
“一个小时也是占用!强词夺理没用!必须交上一千元罚款才能施工!”面对小许等人低眉顺眼的反复说明解释,答复过来的仍然只是这句话。不交钱甭想施工。
其中那位年纪稍大些的非常有耐心,陈述也清晰:
“这个工地打从去年开工,回回车辆占道浇混凝土什么的都要提前申请报备预先交钱,否则就必须罚款。这是老规矩。你这次也不可能例外。”仍是面带笑容,亲切和善。两张嘴却像是炼钢炉,吐出来的都是钢水。
“两位大姐,人家主体工程施工光混凝土就好几千万,一年里总共交个几千上万的占道费无所谓。我们这次这个修修补补的小混凝土工程统共才一万多,交一千是不是太多?能不能少交点?”
“不行!你以为这是菜市场买菜呢?讨价还价?!这是统一规定的最低标准,工程大小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是在执法,你明白吗?!”
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搅拌车司机已经开始焦躁起来了。
三楼工地盯在现场那边的尤总监倒是耐心修养不凡,得知了马路这边的情况后,一言未发,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杯,慢慢品着茶。
显然,越拖延下去越不利,若混凝土出现初凝,损失只能更大。这个账,小许倒是会算。
于是,交钱,拿收据,恢复泵管安装。
小许松了口气,抹了把脑门上的汗。自己点上支香烟抽了起来,一边看着工人们手忙脚乱地安装。
才接装了不过十来米,麻烦又来了。
是辖区派出所片警,看到工地又在施工,过来检查工人的身份证暂住证。
停下来,一个一个地查。人家是执法部门,依法依规在执行公务,没有不配合的道理。巧的是,可能是想着工期太短,来自本省农村的农民建筑工并没有把随身携带身份证太当回事,就有两名工人忘带了身份证,不用说,更不会有人主动上门去派出所办什么暂住证。没说的,两人跟着去派出所走一趟,补办,或者查明身份无误后,再回来接着干活。endprint
本来,就这两名忘带者跟着去趟也就罢了,毕竟还剩下四个没问题的工人可以先干着,但那天,不知那名片警心情不好还是怎么着,临走,又转过身,手指着小许鼻梁命令道:“全部给我停下来,等查明这两人没有问题后,才可以继续恢复施工!”那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谁敢跟执行公务的警察说个不字?于是,只能停下等待。
看看表,时间已过去了两个多小时。
上面尤总监传来指示,要么,立即派人去采购混凝土缓凝剂;要么,这车混凝土开回混凝土搅拌站,换车新的再开过来。换新的,就意味着这车混凝土全报废,他小许就必须承担两车混凝土的费用,自然不可能,只能选择采购缓凝剂。
这时混凝土搅拌车司机不干了,提出必须要加钱。也没错啊,人家车一直发动着,搅拌筒一直旋转着,每分钟都是费用,凭什么你不加钱?警察执行公务又不是故意刁难你啊?
好说歹说,同意加三百块钱了事。
不曾想,派出所那边网络故障,已通知网络公司过去检修,你这边,只能继续等待。
这时候,小许背上已经汗湿了。好在缓凝剂买回来了,添加上,焦急的心情稍微好了点。
楼上,尤总监已经不见了。传下话来,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处理好了再给他打电话。
午飯过后,那两人从派出所回来了,带了片警的指示,“可以恢复施工了。”
给工人们买了盒饭,从旁边小饭店给司机炒了两个菜,大家都吃饭去了,小许却没有吃,只是一支接一支抽烟,把烟当饭了。他是在心疼钱。这么小的工程,再这么下去倒贴是无疑的了,问题是倒贴到什么程度?
饭后,泵管安装继续。看看表,已经快下午两点了。
半小时左右,泵管安装完成。小许脱下外套,发现衬衫连同内裤都湿透了。
外套当毛巾,用力擦了把脸上的汗,刚要下令开浇,“停下!停下!”勒令声又来了。还是女声。不过这回不是城管,而是街道办。这是查计划生育。仍是两名年轻女性,不过长得都更漂亮,声音清脆甜美,甚至还有点嗲。小许清楚这早已经不是街道大妈时代了,但街道大妈们眼里容不得沙子、严格依法依规办事的认真劲好传统却没有丝毫改变。没准,这两名年轻漂亮女子还是大学毕业的,年纪轻学历高,头脑更清醒,逻辑性更强,对上头的政策理解更透彻,把握更准确。再或许,她们尚未结过婚,更谈不上有过什么生育体验?
“现在不都放开二胎了吗?怎么还查工地计划生育?”小许故作老练。
“放开二胎,可没说放开三胎四胎五胎六胎啊?!查工地计划生育,仍然还是我们的工作职能范围。希望你配合。”两名年轻女性比他更练达。
“我们这是个很小的小工程,总工期才三天,你让我们怎么配合啊?”
“这我们不管。只要有新工人来工地,哪怕只有一天,也要查。这是规定。你不要让我们为难啊!”
“前两天我们工人在场内支模绑钢筋你们怎么不来查?非要凑到今天浇混凝土最紧张的时候查啊?”
“前两天没发现,今天在路边正好撞上了当然不能漏过。”
“好吧好吧!你要怎么配合?”
“新来的每个工人都要拍照填表。”
“能不能等我们浇完了这车混凝土再查?不然这车混凝土就报废了。”
“不行!等你们浇完我们都下班了。明天工人都跑了我们还到哪去查?!”
没办法,人家又是坚持原则依规办事,不配合肯定不会让你施工。那就查吧!
一查查到了将近下午四点。等到了晚上七点全部混凝土浇完,抹平收光完成,小许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差不多临近崩溃了……
我在想,你小许当时为什么不当着他(她)们的面哭起来呢?放声痛哭,号啕大哭,捶胸顿足,涕泗横流,像死了亲爹,没准他(她)们还真能放你一码!真的是当场依法依规办事,时间上也绝对不能有丝毫通融吗?我很怀疑。
四
朱老大来了。他是下班后急匆匆赶来,专门来请他的老同学尤总监吃饭的。当然是小许买单。也只能是他买单。为的还是他那点破事。
由于焦虑,由于一时不慎手忙脚乱,缓凝剂加多了。三天过去了,混凝土仍未开始凝固。
这对混凝土强度肯定是有影响的。尤总监的意见是敲掉重浇,但时间上已不允许。甲方总经理辛建军是复转军人,对人民军队充满感情,确定八月一日建军节必须举行开业典礼,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剩下的就是你们监理设计施工装修几方如何协调确保完成了。
这块混凝土连敲掉带重浇,还要加上养护,然后才能交付装修,时间上怎么计算都不可能如期完成。朱老大认为没必要敲掉重浇,只需要对该混凝土楼板进行适当加固即可。方案都有了,采用碳纤维高强复合材料,粘贴在新浇的这块楼板底部,工期两天,即可交付装修。价钱虽贵些,但那是小许自作自受。但,尤总监不同意。理由是,碳纤维加固后的楼板使用可靠性很难百分之百确定,尽管有国家相关规范,但他需要看到其他类似加固工程成功实例,才能同意签字实施。
不能说他的意见没道理。人家是项目工程总监,责任重大。谁让你小许平白惹出这些烂事呢!
我是发自内心地仰慕佩服尤总监的那种儒雅气质,那种真理永远在握的高度自信,那份遇任何事都不急不躁、从容淡定的沉稳气度。什么是修为?这肯定就是重要表现之一!
那天晚上,喝的是习酒,当前最流行的酒。
尤总监和朱老大五十二度白酒酒量都在一斤朝上,区别在于,朱老大喝了上脸,半斤下去就成了红脸关公,忽起忽坐,兴奋异常。当之无愧也是酒场上的豪杰。尤总监则波澜不惊,即使舌头稍大,外表依然是气定神闲,语速平缓,顿挫抑扬,优雅从容。只是一口地道庐城方言稍显滑稽。据传他是淮军名将、曾任四川总督的刘秉璋帐中首幕尤奇之的后代,打从祖上开始即对家乡庐城方言情有独钟,认为是人类所能发出的最优美的声音。因而虽异地大学四年,依然是乡音不改。endprint
此刻两人各一斤白酒已经下去了,正换上啤酒“漱嘴”。中式古典风格的包厢,彩色油纸做的走马吊灯笼罩在浓浓的烟酒雾气中,吃力地向四周散发着淡黄色的光。
尤总监从不叫他朱老大,一张嘴就直呼老朱。但是用庐城方言语重心长连续喊起来“老朱啊”三个字,就变成了“牢抓”;一斤白酒下肚,舌头稍大,再听他连喊,就成了“猫抓”。恰巧朱老大六〇年出生,属鼠,酒后迷迷瞪瞪中再一听他叫“猫抓”,就是一哆嗦。尤总监从容不迫娓娓道来,一句一个“猫抓”,直叫得朱老大心惊肉跳。
“你个老小子不就是想借机出去溜达溜达嘛,兄弟我陪你去!”朱老大豪气冲天,一语道破天机。
尤总监听罢先是一愣怔,眉头霎时挤成了一小疙瘩,他显然是没料到“猫抓”讲话如此直截了当,瞄了眼我和小许,随之那疙瘩就舒展开了。都是老同学,桌上除了我和小许倒也没外人,也真的不必太在意。
“工作第一工作第一!我这人是先公家后自家,从来是孔老夫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倡导者,实践者。见笑见笑!来‘猫抓,干了!”说着又举起啤酒杯,一饮而尽。
早就听说尤总监对儒学深有研究,读过不少儒学著作的注疏和集解,张口邢昺闭口朱熹刘宝楠,极为崇尚古今众多的道德楷模,时时处处抓住一切机会弘扬正能量,今天看来果不其然。
一晚上醉眼迷离如梦如幻中商议的结果,是抽出几天宝贵的时间,奔赴山东,实地考察相同工程加固处理案例。如确实效果良好,则支持同意朱本豪同志的碳纤维加固方案。由此可节省出近二十天左右的时间,装修单位加班加点赶工,从而确保八月一日建军节顺利开业大吉。同时,也能让小许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终通过验收。
之所以一定要选择山东,并且是曲阜和泰安,那也是尤总监反复坚持的结果。他说:“在网上查了大部分相同相似的工程案例,只有曲阜泰安的那两个工程最具有典型性,最能说明问题。”
谁知道呢!也许他总监责任大权利也大,嘴更大,说啥是啥吧!要知道,在这个工程项目上,监理公司及尤总监是甲方授权委托的全权驻工地代表,对该项目工程的各方面负总责,拥有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利,当然包括一票否决权。
小许你就准备着花钱消灾吧,谁叫你不走运碰上这种事呢,这总比敲掉重浇强无数倍了!
那天晚上小许是搀着朱老大到宾馆房间的。朱老大一路上嚷嚷着再来点洋酒醒醒脑提提神,他说他最喜欢“黑方”,最给力……边絮叨着还边用双脚在路上画“8”字。看来他也有“本豪”不豪的时候,仅三四个自己人在一起,他竟然自己把自己先灌倒了。到了宾馆房间,看看只有我和小许陪着他,他竟又歪在沙发上啰啰唆唆大发了一通牢骚,什么他朱老大今晚是给足了尤总监面子啦,他对尤总监是做出了巨大让步的啦,说如果不是因为小许,单就补救技术上来说,没准他今晚就能跟尤总监翻脸啦,什么他妈的楼板碳纤维加固可靠性不容易确定?国家既然能出专门的正式规范,那都是做过了无数次可靠性试验的,怎么你尤总监就非要置疑?非要外出“考察”,而且还非要去山东曲阜泰安,谁知道你尤忠信打的是什么歪主意?等等,不一而足。我跟小许只有耐着性子陪坐在侧,洗耳恭听。他酒劲不发散掉,不知道还会折腾出什么屁事来。
那天晚上尤总监除了舌头不太利索外,走起路来一切正常。甚至如果他不张口,你都不相信他会是喝了一斤白酒外加六瓶冰啤。我后来对小许说,尤总监心深似海,谁知道他酒量竟也深不可测!小许回应我的是一脸苦笑。我突然发现,这小子才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皮笑肉不笑起来已经是满脸褶子了,本来眼睛就小,小脸盘上乍一扭曲,更好似成了一道新褶子,像個怪异的小老头。
五
上午十点,从淮河边的入口拐上了高速。天气非常给力,不冷不热,阳光温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像是青草伴着稻花的那种。
还是开着我的丰田越野车,四个人乘坐宽敞舒适。到曲阜也就才三百多公里,高速公路上四个多小时,轻轻松松听着音乐有一句没一句聊着闲天,不知不觉就到了。
这座小城我以前来过,总体印象是传统和现代别别扭扭地在这里融汇,不伦不类的西方时尚和浓重的商业气息已经远远压盖过了儒风。就像掩蔽在周边座座大厦高楼中的孔府孔庙孔林,昔日的恭谨谦和以及皇家特别赐予的种种超凡脱俗的气象,早就被压迫得气息奄奄,一息尚存,也只是在苟延残喘了。
没想到的是,这里却是尤总监心中真正的“圣地”,打从车子一进了曲阜城,尤总监就像是打了鸡血,异常兴奋起来。
首先是开讲,像“百家讲坛”那种,只是比“讲坛”更具体更详细更生动。车子在小城內按他的指令,绕来绕去溜达了将近两个小时,他竟然就演讲了有两个小时。令我非常怀疑他是不是就为了找听众才把我们拽到这儿来的。
我和小许还听得津津有味,朱老大已经表现出不胜其烦,一再见缝插针地打岔,想转移话题,怎奈圣迹圣学圣心的力量太过强大,东风压倒西风已是大势所趋,不可逆转了。除了强忍着对非技术话题的反感,倒也真的无可奈何。
当天入住位于博文街北首的“曲阜夫子宾舍家教文化别墅酒店”,挨近孔庙正门,偌大的院子里遍植各种鲜花,花香四溢。独栋二层别墅,三厅三卫三卧,每晚房价一千六百八十八元。尤总监朱老大各占一间,我和小许一间。是尤总监“钦点”的宾馆,小许通过携程订好了的。按照尤总监的说法,既然到了曲阜圣地,自然从住到食到饮都必须能够“如沐儒圣之风”。否则岂非白来?!
先到房间各自休息,尚不足一个小时,便听到了尤总监的催促声。那声音有板有眼有条不紊,好似庐剧道白。原来是请我们大家随他一道,前往一处名叫“伊食足大酒楼”的地方,品尝所谓正宗孔门官府特色美食。
“伊食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司马迁《史记》中“衣食足而知荣辱”那句名言,此处之“伊”显然是取“衣”之谐音,但没想到是,这家酒楼除孔门招牌菜如玛瑙海参、御笔猴头、烧安南子、阳关三叠、琼浆燕窝等而外,竟然是以“食足”为主。猪足、羊足、驴足、牛足、骆驼足,鸡鸭鹅等等的爪子,各种各样的烹调方法,全部都围绕着“足”,煎炒烹炸炖烤,做足了文章,煞是新奇。那些孔门招牌菜肴,在这里竟都成了配角菜,几无人问津了。endprint
更让人没料到的是,进了包厢,竟然已经有一位白衣鹤发老者恭候在那里了。原来尤总监给我们还留了一手,他在曲阜是有朋友的。
坐下后才知道此老者姓甄,单名一个衍,“衍圣公”的衍,是曲阜一家叫做“衍圣国学堂”的私立学校的校长,其实岁数也就六十出头,一头白发那是少年白。精瘦精瘦的,一身中式白衫乍一看像个道士,再看又像是公园晨练的太极拳教练或吴桥玩魔术的某位大师。但一张口了不得了,竟比尤总监还能侃,真正满嘴仁义礼智信,有关孔家的历史掌故传奇演义信手拈来,如数家珍。原来是尤总监的同好,十年前在南京的一次儒学爱好者雅集上结识,早就是至交了。
将要开席,这位甄校长又给我们来了个惊喜,一拍巴掌,竟从里间袅袅婷婷飘出来五位佳丽。真没发现这包厢还是个套房,不知道这里还有没有另藏着什么机关暗道。
叽叽喳喳,莺莺燕燕,落座后正好一人一位,说这叫“插花”;说也可以叫做“花”间一壶酒。
我发现,一直黑着脸的朱老大到这会儿才开始云开雾散,陡然兴奋起来。甄校长伸出一个手指头,对着五位佳丽指了一圈,“自报家门自报家门,告诉大家都叫个什么名字?”
“俺姓范,叫范冰冰。”
“我叫赵丽颖。”
“马伊琍。”
“孙俪。”
“哈哈,我姓刘名涛。”
甄校长呼地站了起来:“打住打住!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不是糟蹋人嘛!来来,我给你们改个名。你瘦点,你改叫赵飞燕,汉朝汉成帝的皇后,大美人。环肥燕瘦知道么?燕瘦指的就是她。”
“你有点妖艳,你就叫阴丽华,大汉光武皇帝刘秀的元配。娶妻当得阴丽华,你看你多了不起。”
“你像是江南人,就叫陈圆圆吧。吴三桂当年‘恸哭三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美成什么样子了。”
“你钵子头,聪明,就叫柳如是。是个才女。”
“你呢,有点苦相,就叫董小宛好了。”
恰巧这改称“董小宛”的苦相小姐就被“插”在小许身边,看来小许此行怕真的是要“苦不堪言”了。
尤总监稳稳地坐在椅子上,神情矜持而内敛。朱老大始终在笑,频频点头,同时早把手搭在了那个改称“柳如是”的小姐肩上。
那晚喝的是甄校长家古法自酿的一种高度酒,叫做“羊羔酒”。据甄介绍,该酒用的是绝肥嫩羯羊肉汁,加黄精、杏仁、木香等药材,经百日精酿而成,按李时珍的说法是“大补元气,健脾胃,益腰肾”,深得古代上层达官贵人及士大夫们的喜爱。《金瓶梅词话》里就有:“须臾,拿上春檠按酒,大盘大碗汤饭点心,无非鹅鸭鸡蹄,各样下饭之类。酒泛羊羔,汤浮桃浪。”说是苏东坡在其《正月三日点灯会客》中即有:“试开云梦羔儿酒,快泻钱塘药玉船”的诗句。“这种酒,味道胜过醍醐,浓郁不让琥珀,绝妙之处,待会儿各位就知道了。嘻嘻……”
难怪这甄校长六十岁了还这么显年轻,是不是也和常饮这种酒有关呢?这酒开瓶后,整个大包厢内就很快充满了一股异香,也说不清楚这香像什么,只是让人不知不觉中心情就变得格外好,非常非常神奇。甄见我们张嘴耸鼻猛力在吸那异香之气,便介绍道:“这是混合香,其香中主香是蓍草香,出自孔林。这孔林蓍草,其叶片似蒿非蒿,似艾非艾,茎子八棱七节,七七四十九棵为一墩,天阴则叶闭,天晴则叶开。此蓍草乃世上独有,有兴趣的话各位可前往观赏,印证一下我所言非虚。”这真是闻所未闻的奇事。
于是推杯换盞,大家一顿狂饮大嚼。
这酒入口绵爽甘甜,略略带点儿羊乳味儿,但后劲巨大。五六杯下去,腰里就感觉着暖融融麻酥酥有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反应。朱老大、尤总监和甄校长约摸一斤多饮下去,朱老大的一双眼睛已经是一会儿睁一会儿闭,嘴里面呜呜噜噜说什么也听不太清了。尤总监和甄校长依然清醒。只是尤总监的一双手已从桌面上,移到了左右“赵飞燕”和“阴丽华”的肩膀上。“阴丽华”原本“插花”是插在我和尤总监之间的,此刻也糊里糊涂被尤左手搂定了。“飞燕”“丽华”穿的又都是低胸裙衫,细嫩的肩头便成了尤的一双手反复摩挲的羊脂玉。
一边摩,一边深深地感叹:“我们这个社会,当下最缺的就是正能量。譬如官员腐败问题,为什么反腐力度如此之大,可还是有人前赴后继?这就跟丢弃传统,儒风不振有很大关系。譬如老人当街摔倒,没人敢扶,又说明了什么?古人说,子欲为事,先为人圣。又说,德若水之源,才若水之波。这些都是值得我们今人借鉴的。”
“儒学不振,势必导致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甄校长接口应道。此刻他已经将“陈圆圆”搂到了怀里。“圆圆”竟还能腾出一只小手,也不用筷子,直接从盘中捏出一去骨凤爪,放入口中嚼着,弄得满手是油,然后顺手就擦在了甄的大腿上。可能是并没有听懂甄、尤都说了些什么,边听边咯咯发笑。
“做中国人,最要紧的大学问就是做人修身。朱子说,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甄正说着,尤总监缓缓站起身,说要去方便。只是左右手仍按在两块羊脂玉上不放。甄赶紧指示:“快搀着同去同去。”
于是“赵飞燕”和“阴丽华”一左一右将尤总监拥进了里间。门刚关上,里面便传出来一阵嬉笑声。
“喝酒喝酒。”甄见我和小许偏过头睃向里室门,便岔声道,“自古君子皆好色,这里的好色既是爱美,也是一种品味。”见我们扭过头来又盯住他,便继续宣讲,“白居易是君子吧?为官任上为老百姓做了那么多好事,可他就极好色。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白诗中这里的樊素和小蛮其实都是白居易的小妾。白居易除了一妻两妾,还有一百多位负责吹拉弹唱的家伎。她们既充当侍妾,还可当歌女、舞女。为此白居易还写诗向朋友嘚瑟——菱角执笙簧,谷儿抹琵琶。红绡信手舞,紫绡随意歌……”
甄校长这一开讲,竟讲了近一个小时,尤总监也就跟那两佳丽在内室中“方便”了近一个钟头。再看朱老大,早已斜靠在椅子上呼呼大睡。呼一声长鼻毛狂抖一阵。嘴角还挂着长长的涎水,亮晶晶地反射着柔光。endprint
一直折腾到晚上十点多,一顿花宴方告结束。小许买单后我问了句“多少”?小许撇了撇嘴回道:“连五位小姐的小费,一共一万多。”
小许说他心里面还有点七上八下,说不知道尤总监满意不满意。我宽慰道:“放心吧!酒美菜美佳丽美,双飞双宿还不满意他还想怎么着?他别真的错把自己当成又一个衍圣公了!”
但看上去,小许那皱着的眉头仍末完全松开。
六
第二天上午开始工作。
九点钟大家起床,吃罢早饭,退了房,登车前往考察地。路上尤总监给甄校长打了个电话,道了个别,哼哼哈哈客气了一番。我心想,这朋友昨晚也不尽个地主之谊,反倒让小许买单,看来雅集上结识的朋友,大多也就是嘴皮子上的情义,泛泛之交,很难上升到舍得掏钱请客的高度。不过昨晚这一顿花酒一万多,真的够夸张的。想一想,估计是佳丽们的“炮费”贵。也不知道甄校长从哪里淘来的这么几个尤物,实话实说,长得都挺不错。尤其是那个“赵飞燕”和“阴丽华”,顾盼间溢彩流光,媚力十足,给人的印象都很深。看来尤总监昨晚的艳福还真不浅。再细想想,根据他俩昨晚的默契程度,这种相伴相携“狎邪冶游”,他俩绝对不是第一次。说是采花熟手似乎并不为过。
朱老大昨晚有点失算了,一贪杯,竟失去了一次轧花的好机会。按他的话说,是“不晓得这酒劲这么大,占了小便宜,吃了大亏”。早晨在宾馆大堂退房时,朱老大还迷迷瞪瞪,竟将手里新泡好茶的玻璃杯碰在大理石柜台角上,“咔”的一声,杯子外层裂开了,內胎还是好的,茶水都还在。我提醒他赶紧将破损的杯子扔掉,以免扎了手,他还舍不得,说是刚泡的黄山毛峰,一口还没喝,扔掉太可惜,非要喝几口再扔,惹得大家好一顿嘲笑。真是个货真价实的无锡人,这也太会过日子了!这倒让我想起来有几次给他送香烟,为的是感谢他帮忙变更设计,多搞点工程量。送的是几条软中华,可一连几天看到他口袋里装的仍是红梅,我就非常奇怪,问他,他倒也实话实说,原来是拿到楼下小店换了。“一条软中可以换好几条红梅呢!”真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好男人。算算他收入并不低,何必如此?!这倒也说明他只顾里子不顾面子,正如他不修边幅,不注重人情世故。纯技术型男人,没准活得真的是既简单又快乐。
考察地其实在泰山脚下,偏东位置,距离“方特欢乐世界”不远。是一家为钢铁企业配套的机械厂的办公楼,地方国有性质。
该楼为四层,建好后即发现楼板混凝土强度不够,设计强度是C30,取芯检测后仅为C20至C25之间。因此按设计院方案对全部楼板采用碳纤维进行了加固。加固后使用已经快两年了,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我们去考察时,楼板的碳纤维加固早已经进行了水泥砂漿封闭,也就是通常讲的粉刷层封闭,再加上吊顶装修,实际上啥也看不见了。好在有当时施工时的录像。在会议室凑着投影仪大致看了一遍,也算是完成了考察。刚要和厂办范主任握手道别,却见会议室门被推开,一位腆着啤酒肚的中年男子大步迈了进来。范主任赶紧起身给大家介绍,说这是公司新来的涂总经理。交换过名片后,这位涂总也不客气,直截了当说是希望各位结构专家能帮个忙,审核一份加固方案和报价。边说边请范主任立刻给基建科长打电话,让带着方案和报价单速来会议室。
十分钟左右,进来一个矮胖子,粗腿大屁股,圆滚滚的脑袋上没一根毛,一对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一进门就迅速地将会议室内的所有人扫视了一遍。身后跟着个半大小伙子,捧着图纸和一本资料。无疑这位就是基建科长了。
寒暄后,大家重新坐了下来。
朱老大将图纸仔细看了一遍,便递给了我,接着看那本报价资料。
图纸很清楚,这是个起重行车车间加固图,桥式双梁,车间为两层框架叠梁。显然是由于更新更大的起重行车,荷载增加,需要对轨道梁、柱等构件进行加固。
看看原配筋都不小,原土建设计时应该是考虑到了未来可能增加的荷载。
再看看加固图,全部都是采用外包钢压力灌胶方法加固。柱子用钢板厚度达到了八毫米,梁为四毫米,均为Q345B耐磨型钢板。这种方案,如果不考虑造价的话,的确可确保万无一失。但,真的有必要这么夸张吗?看看图签,设计者是某某加固公司。
作为同行,在没搞清楚该加固公司跟这家工厂的内部关系的情况下,我肯定是不会轻易做任何表态的。但我很担心朱老大会犯“技术嘚瑟”的老毛病,从而糊里糊涂地得罪人。我知道,既然甲方已经让这家加固公司出了图纸并报了价,这里面一般都会有不能向外人道的微妙关系在发挥作用,并且牵涉到个人利益。
正担心着,坐在边上的朱老大发话了,果然是一张口就放大炮:“这方案跟这价格都有问题!六百多万?开国际玩笑!”
我注意到,基建科长一双眼睛立马瞪圆了,眼珠子像要迸出来。
“你讲话可要负责任。你就单凭眼睛看了一通就敢这么下结论,是不是太武断了?人家可是多次实地勘察,又经过PKPM结构计算的!”果然基建科长的回应毫不客气。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要坏菜。你跟人家只是一面之交,那位新来的涂总经理跟你更不可能有任何交情,没准他让我们审核这劳什子图和价格还别有什么用心,或者跟他们公司內部的政治斗争有关。这在国企中根本就不是新闻。你哪能如此直截了当?!你说了实话人家也不可能会给你什么好处,你敷衍应付一番,即便这家厂子多花钱也不会掏你腰包,你平时在院里,帮人忙也没少拿人家回扣!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多管闲事都管到山东来了。刚想踢他一脚提醒他别乱说话,他倒先说上了:
“我搞结构三十多年了,将近一大半搞的都是改造工程。这框架配筋我一看就知道,根本不需要计算。凭我的经验,这个加固工程,即使考虑到技术因素,不按加固定额计算,总造价应该也就在二百万左右。这家报出了个六百多万,这不是国际玩笑是什么?”
好嘛!这不是没事找事?
噌地一下,涂总经理已经站了起来,脸色很难看。“好了!你看你们是不是也出个方案报个价?可以直接报给我!你们既然设计和加固资质都齐全,完全可以参与竞标嘛!我就不相信全山东没有任何一家单位肯做这个工程!”说罢伸出手,跟朱老大握了握,“感谢朱总工!希望你们回去后尽快拿出方案和报价。”随后又朝我们拱了拱手,再没多说一句话,呼地转过身,出了会议室门。从涂进门到出门,最多不超过半个小时。我估计范主任早就向这位涂总通报过我们要来考察的事。不过作为一家企业的总经理,其行事风格还是让人觉着十分古怪。endprint
但直觉告诉我,这里面肯定有事!
直到送我们下楼,范主任和基建科长都再没提一句请我们重做方案及报价的事,只有基建科长像是随口问了句:“各位领导住哪里啊?说不定我们还有技术问题多有请教。”
小许嘴快,张口答道:“携程上订的,泰山东尊华美达大酒店,五星级。”你他妈嘚瑟个啥?是不是还幻想着人家能请顿饭,你好省点钱?
可是人家没人提个饭字。握手时,朱老大脑子像被驴踢了似的又主动说道:“回去我们就立刻重新搞个方案,尽快把方案和报价报给你们。这事简单。”我发现,基建科长跟朱老大握手对视时,显得很不自在。范主任一副无可无不可的神态,只是嘴里客气道:“感谢支持!感谢支持!”
尤总监一言未发,始终一副沉郁的表情。
七
中午饭后,尤总监提议,下午大家自由活动,登山也罢,游庙也罢,各随其便。说完就失踪了。
后来回到庐城很久,一次极偶然的机会我才探知,尤总监之所以要竭力找借口促成我们的曲阜泰安之行,原来是要来山东农业大学,看望他的老相好,三年前随丈夫一起从庐城调到山东农大的一位女教师。据说长得很像年轻时的倪萍。
至于曲阜,那可能真的是他一直想来瞻仰的一处圣地。我相信,人都是拥有多重人格的。
尤总监一夜未归。当天晚上吃饭时,朱老大仍然还在大谈特谈这个起重行车改造技术上的事,唾沫星子横飞,像是自娱自乐。我却有种不祥的预感。加固工程本来就属于特种行业,因而国家及各个省建设主管部门经严格审核颁发的也是特种工程资质。业主单位一般考虑到改造加固项目往往跟技术方案有关,因此很多都不愿意采用如其他普通工程一样的公开招标方式,而更倾向于邀标议标。如果认为某家加固单位技术水准及施工服务各方面都不错,单独只跟这家单位长期合作也属正常。至于价格,因为涉及到太多因素,或许还有某些行当常有的潜规则,那也都属于周瑜打黄盖,其中况味也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怕就怕业主主要或分管领导换人,或是内部闹矛盾。很多问题往往都是这个时候产生的。更怕的还有这种时刻又有其他加固单位横插一杠子。由于关系到自身巨大利益甚至是生存,原长期合作的加固单位也不排除会采取一些意想不到的手段以维护自身利益。更何况这还是在外省市,你知道人家是什么背景?
第二天上午在宾馆大堂再见到尤总监时,大家发现,他面色晦暗,显得格外憔悴、疲惫。甚至朱老大开了句玩笑,说我们还以为你老兄失踪了,差点打110报警,他竟像没听见似的,面无表情,嘴皮子都未动一下。
天阴了下来,乌云密布,是雨前常见的那种。上车时,强劲的风竟然顶得车门拽不动。风中充满了一股潮气。
倒是没敢耽搁,泷湖湾项目工期要紧。尤总监无精打采地表示,今天一定要赶回珠城工地。我心里想的是,赶紧离开这鬼地方,越快越好。还不知道朱老大昨天的那番积极主动表态会惹来什么事。
果然不出我所料,车子出了宾馆大门,刚刚拐上迎胜东路不到一百米,一辆黑色路虎越野车从斜刺里冲了过来,狠狠地逼在我的车头前面,差一点点撞上。
路虎四个车门几乎同时打开,跳下来五个人,块头都跟朱老大差不多,叼着香烟,其中有两个人手里拎着根棍子,像是铁锹锹柄。
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五个人已经冲到了跟前,猛地拉开车门,用山东味儿的普通话吼道:“姓朱的给老子下来!”
刹那间我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都说山东人脾气不好,可没想到会是这么个不好法。这不是闹“响马”,这是玩黑社会啊!这时候装怂也没用。我一边叫小许赶紧打110,一边招呼老大下车迎敌。没想到他们像是认识朱老大似的,绕开我,都抡拳挥棒直冲着朱老大而去。
在我们这四个人中,朱老大无疑算是最能打的。但毕竟五十多岁了,更何况一人难敌四手,猛虎架不住群狼,人家是有备而来,朱老大是猝然迎战。好在开打还不到两三分钟,便听见了警车的叫声。那五人将朱老大打倒在地后,即仓皇而逃。即便开战时间如此短暂,当我和小许跑上前去,扶起躺在人行道上的朱老大时,发现他已经是满脸是血,左眉毛上还在突突往外冒血。
警车首先把朱老大送到了就近的一家仁爱医院,让我和小许陪着一起,留尤总监看车。刚才场面混乱,似乎就没看见尤总监下车。
医院里处理朱老大伤口的是一位山东大嫂,一口的山东话,像极了侯宝林在《关公战秦琼》中讲的那种山东味儿。一边处理,一边嘴里不停地在絮叨。
“叫啥名儿?”其实这是明知故问,刚才填病历的时候已经问过了,并且是她亲手写上去的。
朱老大呜呜噜噜还真就回答:“朱……本豪。”
“叫这名儿还被打成这样?”我们听了都一愣。
“本豪嘛,本来就是豪杰嘛。你看秦瓊秦书宝,不也是叫啥豪杰,那多能打?几十条汉子近不了身!”
这大嫂没准就是在幸灾乐祸,或者特别喜欢起哄架秧子。
“我……我他妈……本来就是豪杰!”朱老大还在打肿了脸充胖子,一句话把站在一边的警察都说乐了。
前前后后折腾了有一个多小时。左眉骨上表皮被砸开了一道口子,缝了整整七针。等包扎完毕,左边眼睛额头都扎上了纱布,弓着个背耷拉着个脑袋,看上去真就像是电影里国民党的残兵败将。
接着又是警察的询问,笔录,签字。警察问看没看清车牌?刚才光顾着紧张应付了,还真就忘了记车牌。警察说没关系,我们会调看街头的治安监控。
忙忙乱乱,这就已经到了中午。等我们重新回到车上的时候,才发现,尤总监已经靠在后排座位上睡着了,不时还打着鼾声。
八
上高速后天下起了绒绒的淫雨,就像是绒毛玩具身上掉下来的绒毛,黏黏的黏衣服黏皮肤,落在前挡风玻璃上,雨刮吃力地刮动着,却怎么也刮不清。
傍晚时分,我们到了京台高速枣庄服务区,大家轮流下车撒尿休息。可能是麻药还在起作用,朱老大一直迷迷瞪瞪睡到现在,问他撒不撒尿,他竟然毫无反应。我真担心他会一觉睡到了西天极乐世界。或许那边社会会单纯许多,不像在人间还必须经常保持戒备,需要察言观色久经世故,说话做事还需要有城府。endprint
想起今天在泰安,警察询问的时候,他竟然还屁出一句“也可能是他们找错人了”!真是天大的笑话,那帮人拉开车门就点名要揍你朱老大,你还在犯浑,不知道汲取教训。看来他这顿揍是白挨了。说不定他回到庐城还要给人家重新做方案呢!
技术型男人是不是都这鸟样?尤总监不也是搞技术的,怎么不像他这样不谙世事?
睡了一下午,尤总监看上去脸色好多了,精神头一来,又开始唠叨起来。他是在感慨枣庄的能源经济模式。似乎有点新意,我便边倒车边侧耳听他大发感慨。“嘭”的一声,车子后部传来一声响,声音很大,似乎是有什么人用力拍击了一下车后保险杠。我赶紧开车门下车查看,只见车尾地下半坐着一个女孩子,最多也就十六七岁样子,穿着件很大的碎花连衣裙,更显得这女孩子瘦弱。她正用手摸着膝盖,膝盖像是在水泥地上蹭破了皮,正流血。
我正要上前搀扶,忽地从我紧邻的一部老款索纳塔车上钻出三条大汉,一下车就大声嚷嚷着,“你撞上人了,不能走,要带人上医院!”
再转头看那女孩,已开始坐在地上嘤嘤地哭,边哭还边叫着“疼啊疼”。
在服务区,大家停车时都习惯是头朝里,车屁股朝外,撒完尿后车稍微倒一下,即可重新上路,也很方便。我车是有倒车影像的,尽管刚才倒车时听尤说话有点分神,但我眼睛是紧盯着影像屏没有离开的。影像屏上显示车后空无一物,所以我才习惯成自然地开始缓缓倒车,怎么突然会冲过来一个女孩?再看看围上来的三个汉子凶神恶煞的神态,我立刻反应过来,我今天怕是遇上碰瓷的了!
女孩子的伤显然并无大碍,刚才我倒车时肯定是她用手重重拍击了车子的后保险杠,目的是提醒我不可再往后倒。不就是为个钱字嘛,何必如此自残?!
“好了好了!别演戏了。说吧,要多少钱?”我注意到服务区保安远远地站着在看我的反应,我猜测,没准他们跟碰瓷的都是一伙的,耗下去对我们肯定不利,不如花钱消灾,早了早走。
果然,其中一个光头汉子张嘴就叫道:“伤这么重,没三千块钱打不下来!”
这真是在明抢了!什么伤要三千?
我伸出一个手指头,“一千,多一分钱我都不会给!”
正说着小许和朱老大下了车,也围了上来。也不知道朱老大什么时候醒的,脑袋上的白色纱布还在微微渗着血,两只手倒叉着腰,一脸气急败坏的凶相,在傍晚服务区惨黄的路灯照射下,倒也真还显得有些莫名其妙地瘆人。
估计这伙人也摸不清我们什么来路,那光头很快就答应道:“一千就一千吧。快点交钱过来,我们好送小姑娘去医院。”
交钱时,我注意到,这辆破索纳塔挂的车牌是“苏K”。
重新上路后,一车人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如果说上午的一番“全武行”让我感觉像吃了个臭虫,那么刚才这事肯定就让我感觉像吃了泡狗屎了。我只觉得一阵阵恶心。
我几乎是一直以一百二的速度在狂奔。一直到晚上十点多钟抵达珠城,路上竟然没人再说一句话。
九
尤总监第二天一早就在方案申請单上签了字,同意采用碳纤维对问题混凝土楼板进行加固补强施工。
而此时的那块新浇楼板,虽然混凝土已经凝固,但板面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缝。最长的一条有两米多,并且,几乎都是贯穿缝。也就是说,你在板面上泼一盆水,一会儿功夫板下就会哗啦啦漏个不停。
我问小许,此次外出考察花了多少钱?小许说,吃住玩各项总共两万多块。如果再加上他必须要支付的碳纤维加固补强的钱,应该要达到三万多。几天后,我又得到消息,说小许谈了五年的女朋友要跟他分手,原因是这次临出发去山东前,小许背着他女朋友,并且还是以他女朋友的名义,找他的准老丈人借了三万块钱。他这位准老丈人也是做工程的,主要在浙江湖州地区承接园林绿化景观工程,周转资金也并不宽裕。
小许的手下问我怎么办?我只能叹了口气。我哪知道怎么办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