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本事你就一直涨。”梁建强说这话时是在周五下班的途中。当时他正开着车,他妻子沈晶瑶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两人没有交谈,因为上了一天班,都挺累的。他们打算听一听广播,墨都交通台,这个点正是相声节目。他们夫妇对相声就那么回事,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可是,相比这个时间段的其他节目,他们觉得听一听相声,也不是一件坏事情。“笑一笑,十年少嘛!”节目主持人就是这么说的。
但收听这个节目也有一点小不爽,那就是每回在收听节目之前和之中,都要听一段长得让人无法忍受的广告,最要命的是,听完一遍,它还要重复一遍。掌握这个规律以后,他们一般都换台,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再换回来,但有时火候掌握得不好,再调回来时,已经说上了。不过,也无所谓。但今天他们不打算调台,因为广告过后,是他们夫妻共同喜欢的相声演员小岳岳的节目,他们怕错过。于是,他们就连广告一起听了。是有一搭无一搭地听,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谁也不打算把它留在耳朵里。
收音机的广告一般都很俗,直给。当时正播着一家信贷公司的广告,是两个演员用墨都方言对的白。一个说:“大哥,看你愁眉苦脸的,有吗难事?”另一个说:“别提了,买房还差两百万。”两句对白以后,前者就向后者推荐了这家信贷公司,说利率低,手续方便。播第一遍的时候,他们夫妇谁也没说什么,播第二遍时,沈晶瑶忍不住地感慨了一句:“现在房价都涨疯了,郊区都敢卖两万五六一平米。妈的,上哪儿说理去。”
梁建强就是在沈晶瑶感慨以后,说了开头的那句话。当时,他是当作笑话说的,略带点儿发泄,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就像一个过得不如意的人希望爆发世界大战一样。梁建强当时就是这个感觉。反正他们买不起,那你就涨好了,随便涨。好像涨得越多他越解气似的。
可是一年前,他们夫妇不是这个感觉。那时他们想买房,他们养了一个儿子,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养了一个赔钱的货。按照不成文的规矩,就得给人家准备一套房。不过,他们当时也很纠结。一是儿子正上大四,将来到哪儿发展还不知道。二是觉得墨都房价还是有点高。不说市中心的房价,市区靠边的位置,也要两万一平米,但勒一勒裤腰带,他们还是能够着的。可是他们不想勒裤腰带,他们觉得房价肯定会往下降一点,这么高不正常。等降到他们能够够着,或者说够着不吃力时,就买。
当时,他们就是这么想的,也说不上理由,就是感觉。支撑他们产生这个感觉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就是马路上发小广告卖房的人太多了。一年前,只要是红绿灯路口,车一停,立马有好几拨人过来,争相给你发印制精美的楼盘宣传页。还有,他们的电话也经常被一些自来熟的少男少女骚扰,推荐楼盘信息。
“这帮人疯了。”每次接到这样的电话和信息时,他们夫妇都少不了要这样说上一句。或者说:“看来,楼市要崩盘了。”当然偶尔他们也这样畅想一下说:“等着吧,开发商早晚要跳楼,到那时房子像白菜一样,你随便挑。”每回说完,他们夫妇都信以为真地笑上一阵子。
总之,那时他们笃信房价肯定会降,不光他们,好多人都这么认为,包括一些专家,只是不知道哪一天而已。
然而,让他们夫妇没想到的是,事与愿违,几乎一夜之间,楼市像雨后春笋一样,一天一个价,噌噌地往上疯涨。开始他们没有感觉,只是觉得红绿灯路口发卖房广告的那帮家伙,像秋风扫落叶一样,一夜之间没有了,手机里也没了卖房的骚扰电话和信息。直到单位同事都在议论某某地块又涨了多少时,他们才觉察到房价涨了。
梁建强搞不懂。“不是说去库存吗,怎么还涨上了?”一天,同事在热议某个地块的房价时,他非常各色地冒出这么一句。同事没接茬,他们仍在说房价的事和做着双休日上哪儿看看的打算。他们说房价只会涨不会落。他们中的一个懂法律的人说,国家是不会让房价落的,只是不希望它涨得太快,但绝对不能落,房地产就是多米诺骨牌,一落,就要崩盘。他们还说了些别的,诸如哪个地块有升值潜力,哪个地块打死也不能买。同事说这些时,梁建强插不上嘴,因为同事买房是为了投资,而他买房则是刚需。
那天下班回到家里,沈晶瑶也说了他们单位同事热议房价的事。在沈晶瑶的印象里,这一天,她和她的同事好像就没说过别的,全是房价的事。沈晶瑶说着说着,就埋怨起梁建强来。她说:“当初要是听我的就好了,这会儿就不会为房子涨价的事着急上火。”沈晶瑶总是事后诸葛亮,可她偏偏又记性不好,当初好多事件本来是她的主张,只要情势不对,都通通归到梁建强的头上。
梁建强知道沈晶遥说的是大前年他们曾经商量买房的事。梁建强记得当时主意是他拿的,因为他发现他的公积金账户上有二十多万元,于是就想着借点再贷点,买一处房,反正公积金躺在账户上一分钱利息也没有。他们还没有用公积金买过房呢。沈晶瑶很快就把梁建强的点子据为己有,并主导了这件事的发展。他们看上了火车站附近的一处楼盘,准确地说,是沈晶瑶看上的。那个地点一万七千元一平米,梁建强嫌贵,梁建强想在靠近郊区的地方,买一处面积大一点的,一步到位。给孩子或者自己住都行。可沈晶瑶不喜欢郊区,她喜欢热闹,喜欢人多的地方。出门旅游,她都喜欢从自己住腻了的城市往别人住腻了的城市里跑,她受不了半天看不到一个人的地方。所以,她坚持选火车站那块楼盘。
开发商在那儿建楼盘,大概也不是真的为了住人,而是考虑业主投资用,所以户型都比较小,最大的只有一百来平米,而且每层只有一户。除此之外,都是小户型。当时,大户型打死他们也买不起,但小户型也要一百万,而且也要贷款。梁建强能用公积金贷款,他能贷五十万,再加借点,没四五年休想还清。到时候,真要给孩子买婚房,又变不了现,岂不是麻烦。所以梁建强不是很热心。但沈晶瑶不这么认为,沈晶瑶买这房就是将来给孩子买房当首付用。沈晶瑶说:“变不了现可以抵押贷款呀,有这五十平米垫底,将来我们再凑点给他,他买房就不吃力了。”
梁建强记得很清楚,沈晶瑶当时就是这么说的,梁建强觉得沈晶瑶说得在理,也就没再坚持了。可是,这会儿沈晶瑶把他们当时没有一步到位的责任,都推说是他没听她的话造成的,他有点不服。这不是黑白颠倒吗?可夫妻间不是说理的关系,争个谁对谁错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梁建强尽管觉得不爽,但还是笑一笑说:“要是都听你的,咱家不早就发财了。”
这是一句反话,沈晶瑶当然能听得出来,但她听着也很受用。她冲梁建强哼了哼,既有示威的意思,也有撒娇的味道。梁建强于是笑笑。沈晶瑶说:“要不是我,你现在抓瞎吧。”梁建强不吭声,不吭声就是不认同,这一点,沈晶瑶当然也清楚。
但说归说,笑归笑,两人还是商量利用双休日去楼市看一看。沈晶瑶是那种见风就是雨的人,一说要去,恨不得立马就去。因为不知道哪地方有新楼市,两人索性开车跑他们曾经跑过的楼市。那基本上是半年前的事了。当时,他们去的那几家楼市也不是为了买房,就是看一看房价降了没有。他们记得当时有很多现房没卖出去,而且还在盖,他们甚至替开发商发愁:这么多房子卖给谁?可是谁想到,半年后的今天,到那儿一看,卖房的人早没影了,虽然还有许多工人在里面忙活,但房子早卖出去了。他们夫妇觉得奇怪。看门大爷见怪不怪地说:“别说半年前,就是几个月前的楼市,眨眼就清盘了。”大爷说这话时,是倚着门拿眼瞟着他们说的,有点不屑的样子。说完,目光投向远处,没理他们。过了好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地突然又嘟哝了一句:“搞不懂现在有钱人怎么这么多,买房就跟买过冬大白菜一样。”
他们夫妇有点发傻地站在那儿,心有不甘地看了看高耸的楼盘。这时,一群鸽子从楼顶飞过,撒下一串长长的鸽哨声。他们又看了看鸽群,然后就开车走了。在车上,他们有点后悔,要是半年前买了,现在坐着不动,轻轻松松赚两百万。可是他们谁也不说出口,他们知道说了也白说,搞得不好,还会爆发口舌之战。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抓住现在。
于是,他们继续开车找楼盘,只要看到正在建的楼盘,他们就拐进去。可是这样的楼盘早就卖光了。留守的几个工作人员,跟大爷似的有一搭无一搭地回答着他们夫妇的问话。可能是嫌他们废话太多了,其中一个小年轻有点不耐烦地对梁建强说:“告诉你,但凡从地底下起来的楼盘,不管多高,哪怕只有一米高,你们也别去,去了也白去,早卖光了。”
“那我们上哪儿?”
“哪儿长草上哪儿去。”
沈晶瑶觉得小年轻说话太过了,讥他说:“你确定你说的不是梦话?”
“爱信不信。”小年轻吹着口哨走了。
可是,这样的地方只有郊区和更远的地方有。更远的地方,他们当然不想去。他们不会买只有在节假日或双休日才去那儿度假的房子。他们没有多余的钱投资闲情逸致。他们是刚需。大原则确定以后,他们决定上郊区看一看。郊区很大,上哪儿去呢?他们犹豫了一会儿以后,梁建强突然想起一个地儿,他觉得这地儿不太偏,于是对沈晶瑶说:“我们上墨拖看一看去。”“墨拖”是墨都拖拉机厂的简称。
“墨拖,太荒郊野外了吧。”沈晶瑶形容郊区,一般都用“荒郊野外”这个词。
“现在墨拖可不荒郊野外。”梁建强说。
沈晶瑶其实也知道墨拖现在并非郊区,她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郊区。“你瞧这名字,多侉!”她说,“一提墨拖,我就想到墨都拖拉机厂,想到厂外大片大片的农田。这地儿当初肯定特荒凉,建厂之初连个名字都没有。”
“北京王府井有名字,咱买得起吗?”梁建强噎她。
可是,沈晶瑶没感觉到噎,反而醒悟了。“也是。”她说,“唉,那就上那儿看一看去吧。”沈晶瑶说这话,给梁建强的感觉有点壮士赴死的慷慨和不甘。
沈晶瑶对墨拖的记忆,还是二十年前的印象。她好多年没来过这地方。到了以后,她的眼睛立马就放光了。是啊,如果不说这儿是墨拖,谁能把它与郊区联系在一起呢?这一带林立了好些高楼,与它毗邻的地名和路名都很有洋味儿。尽管如此,沈晶瑶踏进这块土地的感觉,还是有点像城里人逛农村集贸市场一样有一种优越感。她并不打算在这儿买什么,她只是看看,可意了,说不一定信手捎上一两件。她当时就是那架势。
然而,她没想到这儿人山人海,还没有开工兴建的荒地,被平整后当作停车场,此时停着好多辆车,且大多是好车和豪车,一眼望去,几乎都是外地牌照,北京的、山西的,还有浙江和福建的……再看售楼处,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一些和他们夫妇前后脚赶来的人,急着像买春运火车票那样,生怕前面多一个人似的,三步并成两步走,赶紧排上。看到这些人的怪异举动,他们夫妇就觉得好笑。
“干吗,这是买房,不是抢大白菜,至于吗?”沈晶瑶冲那些抢着排队的人说。
梁建强笑笑,没说话。两人觉得买房排队有点可笑,用梁建强的话说,开发商太他妈愚弄人民群众的智商了。两人打算到里面看一看情况再说,哪能不问青红皂白就交首付。两人正往里走,一个穿着有点邋里邋遢的中年男子挡在了他们前面。两人正疑惑着,中年男子开口问道:“要号吗?”
“要号?”梁建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沈晶瑶知道怎么回事。她是听同事说的。同事说,高村那儿的农民昼夜守在楼盘跟前,一开盘,他们就排队拿号,然后卖给买房的人。一个号值几万。高村是墨都一个郊县的县城,位于北京和墨都之间。那时,她是当传说听的。没想到真有其事,而且还让自己赶上了。什么世道!沈晶瑶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但她还是好奇地问了一句:“多少钱?”
“看你要什么号了,不过,我手头只有一百以外的号,两百号以里三万……”
“你要疯!”不等号贩子说完,沈晶瑶就拽着梁建强往里面走。
“谁要疯,三万块钱还嫌贵?现在不买,一会儿想买都没有。”中年男子冲他们夫妇后背示威性地嚷道。
一路上,他们夫妇被好几拨这样的号贩子拦住,但他们没理会这些人,径直往里走,他们要到实地看一看楼盘。可是,楼盘都在规划中,没有实地楼盘,只有楼盘模型。模型前有很多人在看,每个客户都有一个售楼小姐或售楼先生在讲解。梁建强和沈晶瑶过去后,立马就有一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迎上前,问他俩有没有售楼顾问,其实就是服务员。但人家不叫服务员,叫顾问,就像理发店的理发员不叫理发员而叫老师一样。不管驴唇对不对马嘴,但是人家就要这个品位。梁建强说:“没有。”
小伙说:“那我很高兴成为您的顾问。”
小伙边说边把他们夫妇引到离模型不远的一张空下来的小圆桌前,那儿有很多这样的小圆桌。他们夫妇刚入座,服务生就端来了两杯水,水是白开水,但放着一片柠檬。梁建强知道,接下来,小伙子就要给他们夫妇做产品介绍,其实就是洗脑。梁建强不喜欢这种“坐而论道”的方式,他不喜欢听那些废话,他喜欢直接,比如多少钱一平米,我就要这么大面积,大概需要多少钱。然后买得起就买,买不起立马走人。可是沈晶瑶的处事方式不是这样,她特别有耐心,明知道买不起,也要做出有兴趣的样子听人家漫山遍野地讲。末了,也不说买,也不说不买,而是说再看看,给人留下畅想,害得人家隔三岔五打电话,问她有没有意向买。每每接到这样的电话,梁建强就讥讽她,但沈晶瑶认为这就是信息。
这天,他们还是按照过去的方式听了一溜够,再问完价钱以后,沈晶瑶没有了以往的暧昧,而是明确表示太贵,买不起。沈晶瑶对小伙子说:“这种地方你们也敢卖三万一平米?”小伙愣了一下,但他马上笑着说:“三万是今天的价,明天就不是这个价,这段时间天天涨。”小伙子停顿了一下。“一个月以前买一百平米,现在起码净赚一百万。”“是现房吗?”梁建强问。“都不是现房,现在排队拿号只能后年才能拿到房。”小伙子说。他们夫妇相互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就走了。小伙子说了一句慢走,就去迎接新的客户去了。
两人开车回家。一路上,他们夫妇突然感到轻松起来。人就是这么怪,够着费点劲的时候,特别焦躁,觉得这事跟他有关,真要是差十万八千里,也就死心了。他们夫妇当时就是这个状态。他们没有像前两天那样没完没了谈论房价,他们不谈房子,他们谈了些别的。他们想下个周末开车出去转一转,不过他们没想好去哪儿。儿子上大学以后,他们夫妇经常周末没事开车到周边转一转。该去的,好像都去过。他们都是临时起意,不做计划,真正享受说走就走的旅行。可自从房价上涨以来,为了给儿子买房子,他们变得这也不敢去那也不敢去。好几次,他们夫妇心里痒痒的,最后相互一笑说算了。他们已经大半年没有开车出去放松放松了。他们需要放松,这一段时间太紧张了,或者说有点疯狂。
接下来的那个周末,他们夫妇玩嗨了。他们开车去了一趟“草原天路”,一天来回八百公里。卸下买房压力以后,他们又找回了原来的那种生活。现在他们甚至庆幸房价涨了让他们当不成房奴,因为没有欲望就没烦恼。
要不是这个周五墨都交通台播放贷款买房的广告,他们夫妇早把这茬儿给忘了。自打那天从墨拖回来,差不多有一个月了吧,他们就没谈过房子的事。反正买不起,谈它干什么呢。他们打算走一步是一步。他们都是工薪阶层,只能这样,没有别的办法。
墨都交通台还在没完没了地播广告,相声还没有开始。梁建强不想继续刚才的话题,于是说:“明天我们去哪儿?”
沈晶瑶知道梁建强不想谈房子的事。她说:“不知道呢。”过了一会儿,她说,“要不这周在家歇一歇,老跑挺累的。你不累吗?”
“听你的。”梁建强说。
可是在家待了一上午,沈晶瑶就感到有点五脊六兽的。下午四点多钟,沈晶瑶突然心血来潮,提出想看一看儿子去。儿子刚毕业,到北京工作去了,刚租好了一处住房。梁建强知道沈晶瑶看儿子,其实是一个幌子,儿子前两天才去的北京。她是想找个由头出去走一走。可能是更年期的原因,沈晶瑶在家待着总感到憋闷,所以老想出去走一走。她喜欢在途中的感觉,梁建强也喜欢。这也是他们喜欢出游的原因,不一定非要到景区,就是出去走一走,别圈在家里就行。
他们给儿子打电话通报了以后,说走就走了。他们开了四个小时的车,快到晚上九点才赶到儿子租住的那个小区。小区是老小区,房子也是老房子,四个人合住一个偏单,是儿子单位给新入职的员工租的,现在只有儿子一个人住,那哥儿几个还没有搬过来。于是他们夫妇打算就住在儿子这儿,不是为了省钱,就是想和儿子说一说话。他们母子住一个房间,梁建强住另一个房间,但他能听见他们母子说话。他们谈论房子的事情。沈晶瑶说:“你想好了,你要在北京工作,可别指望我们给你买房。”儿子说:“我不需要,我自己挣。”儿子是学IT的,这个行业是高薪。儿子曾向他们夫妇吹嘘将来年薪至少是四十万。今天晚上,他又这么跟沈晶瑶说了,不过他说现在挣不到,两三年以后是这个数。沈晶瑶说:“你挣四十万在北京也只能买一个厕所。”儿子可能受打击了,没有接话。沈晶瑶继续畅想儿子的未来。她说:“要不,你就找一个家在北京的媳妇,有房,或者条件比咱家好的。”沈晶瑶说这话时,睡在另一房间的梁建强终于忍不住了。他对沈晶瑶说:“你能不能别这么俗。”沈晶瑶立马翻呲说:“我怎么俗了?”她知道梁建强说的啥意思,她更知道梁建强不可能回答她,于是自问自答。她说:“我们找个北京媳妇,就等于是上门女婿,对方当然要准备房。”梁建强没理她。后来她又说了些什么,他就不知道了,他有点困。大概十一点来钟,沈晶瑶的手机突然响了,当时他们都睡下了,沈晶瑶嗯嗯几句后说明天一早就回去。梁建强听沈晶瑶这么说,也没问她什么事。他困极了。
第二天早上五点钟,他被沈晶瑶叫醒,才知道沈晶瑶的母亲病了。老太太刚八十出头,身体一向很好,但这个岁数的老人病了也很正常。沈晶瑶也不知道她母亲得了什么病。电话是她姐姐打来的,只是说老太太洗澡时摔了一跤,现在正在医院里抢救。沈晶瑶说明儿一早赶回去,她姐也没说什么,只是说告诉她一声。沈晶瑶不是不着急她母亲的病,她是担心夜间急急忙忙开车容易出事。再说了,老太太已经在医院里,即使现在赶回去也插不上手,与其都等在医院里干耗着,不如养足精神明天好替班。
尽管沈晶瑶是这样想的,但她几乎一夜没合眼。起床后,两人都没顾得上洗漱,开车往回赶。不到八点就赶到了老太太住的那家医院。她哥在北京工作,也刚从北京赶了回来,她姐也没走,一家人都围在老太太病床前,也没有什么事儿,就是待着。老太太也醒了。医生说老太太得的是脑梗,但没有生命危险。不过脑梗栓塞的部位正好是语言区,老太太还不能说话。老太太平时话挺多,不客气地说就是话痨。坐一次公共汽车,跟不认识的人也说个没完没了,自己住哪儿,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做什么工作,月薪多少,她都毫不设防地告诉不相干的人,就差把存折密码告诉别人了。子女们经常说她,可就是改不了。这会儿突然平静地躺在床上,让几个孩子都挺伤感的。
老太太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就出院了,这种病没有办法痊愈,只要不影响吃喝,在哪儿都一样。但老太太现在除了吃喝能自理以外,其余的都不能自理。老爷子岁数也大了,两个老人接下来的生活,成了子女们头痛的问题。而最让几个子女揪心的是他们住的问题。他们老两口住的是老房子,三楼,不仅面积小,还没有电梯。都八十多岁的人,没有电梯,上下楼就是个问题,它甚至比吃喝还重要。尤其是老太太得了这种病,更要时不时地下楼走一走。可现在给他们买一处带电梯的房子显然不现实。当然,可以给两个老人租一处带电梯的房子。问题是老两口不想租,他们在这个小区住习惯了,周围的邻居都是过去的同事或同事的孩子,因为房子也都是单位统一分的,他们不想住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陌生小区里。还有一点,小女儿沈晶瑶也住在这个小区,真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他们不想身边连一个子女都没有。
但是,不管怎么样,老人上下楼的事总得要解决呀。一天,她哥哥找到沈晶瑶商谈一个方案。她哥说,你儿子已经大了,赶紧想办法给他买房子,不管他将来留不留在北京,有一套房子你就不怕房子涨价,反正北京涨,墨都也肯定跟着涨呗。留钱在手里没用,只能越留越毛。沈晶瑶说,这个道理我知道,可是我们没那么多钱,想买买不起。她哥说,你看这样行不行?爸那儿可以借给你一百万,我再借给你五十万。我的钱你甭急着还。爸的钱,爸说等他们老了以后,算我们三个人的。这样你们再贷一部分,孩子的房子就解决了。当然,条件是你们和爸妈换房住。爸那房太小了,找个保姆没法住,最主要的是你们房子正好有电梯,他们住过去,上下楼的问题也就解决了。你看行不行?你别急着做决定,回去跟梁建强商量一下。不行,我再想办法。
沈晶瑶回家就跟梁建强商量这件事。没想到,梁建强很痛快就答应了。见梁建强这么爽快,沈晶瑶反倒有些不舍。她说:“咱都五十多了,好不容易分到一个大房改善一下,这下倒好,一夜又回到了解放前。”梁建强说:“他们都那么大岁数,还能住几年?”沈晶瑶说:“万一他们还活十年呢,我们囚在那小屋子里不别扭死了。”梁建强扑哧一笑说:“你难道不希望他们多活几年?”沈晶瑶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不想那样委屈地活着。”尽管沈晶瑶有点不情愿,但她还是很现实地接受了这一百五十万的借款。
有了这一百五十万垫底,不仅解决了他们买房的首付问题,沈晶瑶的胆子也壮了起来。她的目光不再局限于郊区和墨拖,尽管墨拖已不是郊区,那她也看不上。她要在他们小区附近画一个圈。以前她不敢这样想,现在她敢想了。她对梁建强说,以你和儿子的名义买房,这叫接力贷。她说她打听好了,商贷二百五十万,三十年按揭,一个月还一万七千元左右,用梁建强和儿子的公积金还。梁建强的公积金每月八千多,儿子虽说刚上班至少也有几千吧,就打两千,加一起,一万块钱有了,再加上火车站小房每月有三千元租金收入,这样一个月只要拿出四千块钱就可以了。四千块钱对他们三口之家来说算不上压力,只能说紧巴点。不过,梁建强还有八年就要退休,八年以后,他就不能用公积金还贷了。或许是想到这一点,他说:“我的公积金只能还八年,八年以后怎么办?”沈晶瑶对他的话很气愤,说你什么意思?最近,沈晶瑶经常因为梁建强的一句话气呼呼的。
梁建强说:“我只是说一说,没别的意思。”
沈晶瑶说:“你真是猪脑子,八年后五百万还叫钱吗?”
梁建强想想,觉得也是。这些年他总幻想等工资涨了再买房,可是工资增长,哪能涨得过房价呀。十年前,三千块钱一平米他嫌贵买不起,十年后工资翻了十倍多,你照样买不起,你永远处在一个追赶的节奏,而且越甩越远。
接下来,沈晶瑶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整个身心都投入买房当中,白天黑夜地琢磨。也不知道她从哪儿搞来了那些信息,每个双休日都要拉着梁建强去看房子,比较来比较去。就跟她买衣服一样,一件件地试,试半天就是不买。从这家到那家,漫无目的。到吃饭的点,也想不起来吃饭。梁建强跟在后头,小腿都累转筋了,她却跟没事人一样。不过,晚上回到家里,那口气泄了,她就像烂泥一样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她每回都把自己累成这样。
这样踅摸了一段时间以后,地点合适,价钱不合适,怎么算都超过了他们四百万的承受能力,而且还是起步价。地点价钱都合适了,你不一定能买到。踅摸来踅摸去,她不得不把圈子一点点地向外扩。没办法,城市其实就是一个个大圈套着小圈,圈内一个价,圈外一个价,圈越小越贵。最外一圈,圈里和圈外的价钱则是断崖式的,哪怕就隔一条马路,这边是金条,那边就是白菜。而每一个人都给自己在这座城市画一个圈,超过这个圈,再好,他也不接受。生活就是这么怪。沈晶瑶也给自己画了一个圈,中环线周围,这是她最后的坚守。
一天下班回家,沈晶瑶说她看上了咸阳路上的一处房子。咸阳路不在中环线以里,但离得不远,算在中环线边上吧。开发商是新加坡人,三万八一平米,但最小的户型抄起来也要四百万。两人参观了样板间,新加坡人的品位体现在每一个细小处。两人当即决定就买这儿的房。可是没有现房,接待他们的售房顾问说要等到明年开春才能开盘。明年春天也不远,价钱也不会有大的波动。沈晶瑶说:“就这儿吧,挺好,别再挑了。”梁建强不置可否。于是,他们夫妇就和售房顾问谈购房意向。他们谈了他们的打算。以儿子和梁建强两个人的名字买房,想用梁建强的公积金按揭还其中的一部分商贷。
售房顾问是个小伙子,姓钱,真名不知道叫什么,但他的同事都喊他钱多多。钱多多从里到外冒着精气,让人一看就知道是那种谁都休想从他那儿赚到一毛钱便宜的精明。钱多多问梁建强:“大哥还有几年退休?”钱多多跟他们儿子差不多大,梁建强对钱多多称他为大哥显然感到不满。
他说:“你应该叫我大叔。”钱多多很老练,笑笑,没有说话。
沈晶遥白了梁建强一眼,说:“咱不是到这儿来充大辈的。”数落完梁建强后,她对钱多多说:“他还有八年。”
“那你们只能贷十八年。”钱多多说,“你们打算贷多少?”
“二百五十万。”沈晶瑶说。
钱多多拿着手机计算着。过了一会儿,他说:“那你们一个月要还两万六。”
“两万六?这么多?为什么不能贷三十年呢?”
“那只能以你儿子为主贷人。”
“可以呀!”
“那就不能用大哥的公积金还贷了。”
“他们父子不能接力贷吗?”
“以前行,现在新政策不允许。”
沈晶瑶像挨了一闷棍似的愣愣地看着钱多多。不能用梁建强的公积金还贷,一个月上哪弄两万六千块钱来还贷?“妈的,里外里还是够不上。”
沈晶瑶当时的神态一定跟一位忠实的球迷遭遇心爱的球队输球后一样,满脸都是挫败和沮丧。钱多多大概见多了这样的表情,他一副疖子长在别人脸上不用担心的表情笑着说:“您往下降点不就够上了吗?”见他们夫妇没应声,于是他问:“您一个月最多能还多少?”
梁建强说:“一万七。”说完,看了沈晶瑶一眼。从沈晶瑶的眼神里,梁建强知道他又毫无设防地把底牌亮出来了,但他不知道为何不能说。
钱多多的目光在他们夫妇脸上逡巡了一下,然后在手机上计算着。过了一会儿,他说:“能贷两百万。”
沈晶瑶看了梁建强一眼。梁建强明白:沈晶瑶原本是奔着一百三十平米去的,现在,她就像大龄美女找对象那样,明知道不符合心理期待,也只能妥协和将就了。她表情木然地盯着钱多多,转着脑筋。梁建强知道她又在心里盘算着贷两百万能买多大面积的房子,于是打断她说:“你别费脑细胞了,让小伙子替咱们算吧。”
钱多多问:“你们手头能凑多少?”
沈晶瑶说:“大概能凑两百万。”
钱多多说:“再贷两百万也就是四百万,我估计你们买九十平米够了,不过好楼层可能紧巴点。”
沈晶瑶和梁建强相互看了一眼,是那种咬牙跺脚的眼神。没办法,为了年迈的父母,更为了孩子的将来,他们必须豁出去,必须把握住机会。他们已经贻误了多次战机,该出手时没出手,一转眼,房价每平米涨了一万多,真他妈应了开发商那句广告语:“现在不买房,一年都白忙。”何止是一年白忙,一百万,相当于他们多少年的工资!
“行,就它吧!”梁建强拍板说。钱多多没有和梁建强的目光对接,而是用期待肯定的目光看着沈晶瑶。沈晶瑶叹了一口气说:“好吧! ”
“那咱们加个微信吧,开盘之前,我会在群里发消息。”钱多多边说边打开微信二维码,让沈晶瑶扫。
加完微信,钱多多说:“你们就等信吧!”这是谈话结束的信号,事实上钱多多的身体也是一副准备要告辞的样子,因为有新的客户在等他,他不能在一个客户身上耽误太多时间,干他们这一行,靠的是绩效拿提成,客户多,提成自然就多。现在,离楼盘开盘还有半年多时间,跟客户多说也没有实际意义,最重要的是让他们在他这儿挂个号,下一步,是下一步的事。可此时的沈晶瑶就像看门诊医生的老太太一样,明明医生已经说明白了,准备拿下一个病历本叫下一位病人时,她还稳坐在就诊座位上,非要再跟医生说两句她早已明白的话。好像医生不重复两句,她就吃了大亏似的。
沈晶瑶问钱多多:“月供不会超过一万七吧!还能便宜点吗?”
钱多多笑笑说:“说不好,到时看吧。”两人就笑,笑过后,钱多多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事似的问沈晶瑶,“你们以前买过房吗?”
沈晶瑶有点装傻似的看着钱多多,其实她明白他问话的意思,也明白刚刚实行的二套房政策,可她就是等着别人出牌她才出。梁建强最反感的就是她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耍心眼儿,他替她回答说:“买过。”
“你们要买的是第二套?”钱多多问。
沈晶瑶点头说:“是。”
“二套房首付是百分之六十,而且贷款利率也要上浮。”
又回到了原点。“那怎么办?”沈晶瑶其实应该早就想到了,只是她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已,现在答案真摆在那儿了,她有点发傻。
钱多多笑笑说:“办法嘛……”这时,有人喊他,他冲那人应了一声后对沈晶瑶说,“不好意思,我得过去一下。”在挪动脚步之前,他说,“办法总比困难多,我只能说这么多,不好意思。”说完,他就走了。
回来的路上,两人都不说话,都在琢磨钱多多说的“办法”之后的话。其实,钱多多说得很明白,他们知道他说的那个“办法”就是离婚,离婚后,房子过户到一个人名下,另一个人再买房就是首套了。可是,他们都五十多了,虽然一路走来,有很多不如意,但他们谁也没朝这方面想过,尤其是沈晶瑶,如花的年龄都没有想过,如今早已是陈年豆腐渣的年龄就更没有资本折腾婚姻了。虽然她平时对梁建强横挑鼻子竖挑眼,但她知道真要和梁建强离了,再找一个肯定不如梁建强。可梁建强不一样,梁建强要是离了,肯定能找一个比自己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没办法,男女就是这么不平等!所以,过了四十岁以后,她从没有产生过要和梁建强离婚的念头,一闪念都没有。尽管现在的小青年结婚离婚就跟握手一样简单和随便,但在他们的世界里,这绝对不能当儿戏!哪能为了买房子便宜几个点就把婚离了,这要是传出去,怎么做人,怎么面对父母和儿子?即便父母儿子不说什么,万一假戏真做了呢?知人知面不知心,谁敢对不确定的未来拍胸脯打包票呢?
但是,纠结了一个晚上的沈晶瑶,第二天就想通了,是好姐妹郝玉婷开导的她。两人在单位基本上形影不离无话不谈,也没事儿,五十多岁的女人,正处在更年期阶段,如果不当一个小领导,几乎没人给她们派活儿,不是不敢给她们派活儿,主要是着不起那急。有吩咐她们工作的工夫,自己早干完了。所以她们上班主要任务就是唠家常,从儿子女儿到老公外加婆婆和邻居,漫山遍野无所不及。平时都是郝玉婷讲,沈晶瑶听,所以沈晶瑶对郝玉婷的家史比对自己的家史还要清楚。沈晶瑶一般不会主动和郝玉婷说自己的家史,说到话头上,她通常都是蜻蜓点水一笔带过,沈晶瑶主动找郝玉婷聊天,都是遇到了解不开的小疙瘩。郝玉婷是那种飒利的女人,倒不一定有什么主见,就是热情,喜欢替别人出主意,而且大包大揽。这天,当沈晶瑶跟郝玉婷说起买房遇到的烦心事时,郝玉婷一拍她那肥嘟嘟的大腿说:“这有什么,办个假离婚不就解决了。”
沈晶瑶笑了笑说:“我知道这是个办法,可是传出去多丢人呀。”
“这年头谁笑话谁呀!告你吧,咱单位这种事多了。”
“是吗?”
“也就你不知道。谁没事拿着大喇叭到处喊我离婚了,不都是煞有介事一副婚姻美满的样子吗?”
“你不会也离了吧!”沈晶瑶本想拿她开一下涮。
没想到郝玉婷回答得很干脆:“离了!我没告诉过你吗?”
“真的假的?”
“说真就真,说假就假。”
“我听不懂,这事还有真真假假?”
“这么说吧,从法律关系上讲,我们真离婚了,但我们还是两口子,还在一块儿过日子。你说真的假的?”
“也是为买房?”
“废话!不为买房谁没事吃饱了撑的离婚玩?”
“你就不怕假戏真做?”沈晶瑶有点找乐的样子问。
“他能算计得过我?离婚前姐把所有财产都转到我名下,他要是真离,只能净身出户。姐没有这两下子敢这么玩!再说了,跟你在一张床上滚了这么多年的男人,这点信任基础都没有,这样的男人姐要他还有何用。”
人就是这么怪,看似冥顽不化的思想,往往一句就转变了,就通了。沈晶瑶的思想就是被郝玉婷这句话打通的。晚上回家,她就跟梁建强商量这事,梁建强也是老脑筋,一听沈晶瑶说为买房子办假离婚,他就一脸的愕然。
“打住,亏你想出这个歪点子。”
“怎么能说是歪点子?”
“不是歪点子是什么?传出去多丢人?”
“咱不说谁知道。”
“那也不行。”梁建强一副急赤白脸的样子。
“你急什么,这不是跟你商量嘛。”
“这事是儿戏吗?”梁建强来劲了,依旧梗着脖子,声音挺高。
“要不你拿一个主意出来。”沈晶瑶也恼了。
沈晶瑶一恼,梁建强就瘪了,沈晶瑶每回都用这招对付梁建强,而且屡试不爽。只有这样,接下来的谈话,梁建强才能听得进去。
沈晶瑶说:“其实就是一张纸的事。”
梁建强不吭声。
“老祖先没有这张纸不也照样繁衍生息吗?再说了,咱也不是真离,就是换一张纸,换一张纸,你就少出十多万,少交几十万的首付,哪个划算?”
“这个道理我懂,这么做不是骗国家吗?做人还是要讲诚信。”
沈晶瑶“嗤”一声说:“诚信?这么多年,我们讲的诚信还少吗?可是谁跟我们讲诚信。就拿养老这件事来说吧,他们讲诚信吗?网上那个段子你又不是没看过?噢!现在反过来让我们讲诚信,我要是再听他们的,讲诚信,十多万块血汗钱没了,他们给出吗?”沈晶瑶越说越来气。
梁建强沉默不语,梁建强每回和沈晶瑶争论到最后就是这个状态。
第二天,两人就去办离婚。本来,梁建强没有打算这么快就去办,但前面说过,沈晶瑶是一个见风就是雨的人,她觉得什么事都应该往前赶,慢一步,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于是,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
梁建强开车,沈晶瑶坐车。虽然他们心里一再暗示是去办假离婚,但两人搞得就像婚外情人去开房似的,感觉到处都是眼睛在盯着他们。这种心理越到婚姻登记处越发明显,而且心脏也莫名其妙地嗵嗵地加速跳了起来。幸好,婚姻登记处门口这会儿没有人,否则他们不知道怎么走下车。
即便这样,车到了,两人相视一笑,都希望对方先下车,但他们谁也没有说出来,他们就那样在车里干坐了一会儿,半分钟后,梁建强深吸了一口气,打开车门,两人遂一前一后往婚姻登记处走。推开门,里面有许多人,大都和自己的年龄相仿,还有一对老夫妇,他们有说有笑,一看就知道和自己一样。当下,他俩那颗带有丢人现眼的心一下子放下了,像进了澡堂子一样,和他们打成一片。
他们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刚落稳屁股,挨沈晶瑶旁边的一个满头银发的姐姐就问沈晶瑶是几号,沈晶瑶有点蒙圈,她不知道对方说的是啥。对方也猜出她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啥,遂问:“你们没有号?”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就是这样的小纸条。”
“没有,没几个人还要排号吗?”沈晶瑶惑然,“找谁拿号?”
“一早排队他们发的。”
沈晶瑶对梁建强说:“你去找他们要一个。”
梁建强正要抬屁股,银发大姐说:“一上午就给十个号,我是最后一个。”
“这么几个人,为什么还要号?”
不待银发大姐回答,身边一位和梁建强年龄相仿的男士愤愤地说道:“你现在看到的是这几个人,人多着呢,没拿到号的都走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不都是限购闹的吗?怕老百姓都为买房离婚,他们才出此下策。”
梁建强的犟脾气上来了,去和工作人员理论,非要他们上午给办理。可人家根本就不理他这个茬儿,态度和蔼地告诉他下午再过来。下午也是十个号。问明情况,两人准备走。这时,银发大姐提醒说:“你们最好十二点前就到。”
那位愤愤的中年男子说:“没用,除非你们现在不走,要不和我一样,花三百块钱买一个号。”
梁建强冲他笑笑,没有说话就走了。在他看来,不就是离个婚嘛,至于整得那么悬乎!可是他们下午一点赶到时,婚姻登记处的门口已经排上十多个人,且还有人源源不断地往这儿赶。而此时离办公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一想到只有十个号,他们知道这一趟又白来了。正犹豫是不是该回去,这时,在旁边闲逛的一个中年女人走过来,问他们要不要号。这一问,沈晶瑶差点没笑喷:“什么人性!还真有人赚这种钱。”
中年女人说:“大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叫处处有商机。”
沈晶瑶被这句话逗笑了,问:“一个号多钱?”
“四百。”
沈晶瑶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她说:“你确定你说的不是梦话?”
中年女人斜了她一眼,没有理她。
“不是三百吗,你们怎么还坐地涨价呢?”梁建强也觉得不可思议。
“这叫市场经济,求大于供。今天我还就做一把发财梦。”
“走,咱不惯她这毛病。”沈晶瑶拽着梁建强要走。
中年女人根本就不在乎,甚至连看他们一眼都没有,一副大爷买卖似的。看这架势,梁建强有点气馁,尽管沈晶瑶拽他一下,但他没有动。他看明白了,排在前面这帮人都是号贩子,而且就是附近人,除非你不睡觉不吃饭,否则正常排队根本就拿不到号,再折腾一趟也是这样,不如花几百块钱买一个号得了。于是,他对中年女人说:“大姐,咱和气生财,不置气。”
“唉,大哥这话我爱听。”
“那咱俩商量商量呗。”
“商量啥呀,我也不跟您废话,三百块你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算。”
梁建强和沈晶瑶相互对视了一眼后说:“好吧。 ”
接下来就是填表、照相、写协议。半个小时不到,他们就把手续办了。
他们是一前一后出来的。不知道沈晶瑶有没有,反正梁建强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怪怪的不对劲。两本离婚证书都在沈晶瑶手里,上车的时候,沈晶瑶将其放进包里。梁建强看了一眼,或许想调节一下气氛,梁建强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从现在开始,咱俩就不是合法夫妻了。”沈昌瑶笑笑,没有接话,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但这之后,她的心理好像也得到了某种暗示,也就有点怪怪的不对劲。
他们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说了点别的。下午,各自上班。尽管梁建强手头有一大堆事儿,但不知道为啥,他就是集中不了注意力,不想干。于是,为了不让同事看到他有心事,也为了打发时间,他只好上网看八卦新闻。看这类新闻,他一般是不走脑子,看过一笑了之。但今天的一则新闻让他没法不走脑子。这是一则涉嫌强奸的新闻,当事人以前是两口子,虽然离婚了,但是离婚不离家,照样在一块过小日子。可是过着过着起矛盾了,结果,女的在两人刚干完那事以后,告男的强奸了她,男的遂以涉嫌强奸罪被捕了。看到这则消息以后,梁建强突然激灵了一下,想了很多。那天,他没有正常下班,下班点过了好长时间,他才起身回家。
打开家门的时候,沈晶瑶在厨房里问候了一句:“回来了!”沈晶瑶从来没有这样问候过,梁建强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应答,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吃饭的时候,也不像先前那样东拉西扯说点什么,有那么几分钟,两人突然无话,尽管都觉得很别扭,应该说点什么,可就是不知道说点什么好。沉默了几分钟以后,梁建强突然想起了下午看的那则新闻,梁建强也是没话找话,拿它当笑话讲的,至少有当笑话讲的成分。可没想到梁建强说完以后,沈晶瑶起身去厨房添饭的当口,冲他示威性地“哼”了一声说:“要是你对我不好,小心我也用这招对付你。”说完,还那样看他一眼。
梁建强知道沈晶瑶是在开玩笑,即便两人发生矛盾,沈晶瑶也不可能这样对他,她不是那种人。那么,她是哪种人呢?这一问,梁建强也有点说不上来,反正这之前,梁建强若跟她说这个段子,沈晶瑶肯定骂他神经病、无聊,然后说那都是瞎编的,你也信。现在,她用这种腔调跟他说话,他有点不适应,他突然感到沈晶瑶有点陌生起来,好像中间隔着点什么,至于隔着什么,他说不清。大概正是因为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别扭感,临睡觉的时候,梁建强突然心血来潮想和沈晶瑶开个玩笑。“我们还在一块儿睡吗?”他说。
沈晶瑶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用那种惯常回应梁建强暗示要和她过性生活的眼神那样看着他,扬着脖子,拿着劲。“不在一块儿睡。”她说。
“不一块儿睡就不一块儿睡。”梁建强也有点赌气地说。
“这是你说的。”
“我说的。”
“好,记住了,别过不了几天又觍着脸过来烦我。”说完,抱着被子一颠一颠地走到另一间屋子,动静很大。那感觉,就像饥饿年代邻家小女孩吃肉时用筷子夹着肉冲他晃一晃香他的感觉一样。
打这以后,两人真的分床睡了。起先,谁也没有觉得什么,这个年龄,其实更多的是一个伴儿,分开睡,更有利各自休息。但日子长了,两个人的身体慢慢生分起来。生分的标志:以前,他们上厕所谁也不关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关门了;换内衣,也不当对方的面换。但他们也没觉得这是个事儿,尤其是沈晶瑶,在她看来,天天在一个屋檐下,这个男人还能不是自己的男人吗?
事情出在几个月以后的情人节那天。这天对他们来讲跟平常日子没什么区别,他们从来没有过过这个洋节,他们也不记它,所以,对它的到来,他们没有特别的感觉。这天下班前,梁建强给沈晶瑶打电话,说今天晚上有个饭局,晚点回去。沈晶瑶也没多想。一来,梁建强有饭局也很正常,男人嘛,谁不惹惹。二来此刻她还不知道今天是情人节,即便知道,她也不会联想。她对梁建强很放心,多晚回家她也不问,她知道他不会干坏事,用她的话说,他没有那个胆。她知道今天是情人节是在晚上九点来钟,她是从微信朋友圈中知道的,她的那帮朋友都在晒情人节的照片和有关情人节的段子。她知道后,也没有多想,只是觉得这个点,梁建强应该回家。梁建强参加饭局,很少这个点没有回来。但是,没回来她也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打电话问他在哪,她觉得那样让男人没有面子。她不会那样做。所以她仍安安静静地在看她的电视,也不是为了等他,只是这个点,她还不困,要是困了,她就去睡,她才不管他什么时候回来,反正他会回来。这个点的电视也没有什么好节目,她不爱看电视剧,于是她拿起遥控器翻台,调来调去就调到了新闻台,新闻台正在重播新闻,她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着,突然,她被本市一则新闻吸引了。播音员说,针对“假离婚”投机购房行为,本市从今天起,对离婚一年以内的房贷申请人,商贷和公积金贷款均按二套房信贷政策执行。
妈的,这不是针对自己吗?这怎么办,这婚不是白离了?她不知道梁建强知道不知道这个消息,她拿起手机,想给梁建强打电话,但划拉几下屏幕以后,她又放下了,她想他这个时候肯定正在往家里走,说不定就在楼下。可是,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动静,她有点着急了,再说快十点了,他也该回来了,他不会喝多了吧?她给自己规定了一个时间,一过十点,再不回来,她就给他打电话。这样煎熬了一会儿,十点刚一过,她就拨通了梁建强的手机,可是没有人接听。“他准是喝多了。”她说。过了一会儿,她又拨打梁建强的手机,还是没人接。这下,她沉不住气了,接着拨打。
不知拨打了多少遍,手机终于通了,可是接电话的是个女的。女人说:“他喝多了,今晚不回去睡了。”说完,就挂了手机。沈晶瑶再拨,手机的听筒里又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沈晶瑶脑子“轰”的一声,僵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