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斌
一
埋藏在陈显内心的那个谜,苦苦地折磨了他20多年,一年又一年地思索,无法判断谜底,只有到发生谜面的地方找到答案,才能揭开谜底。从赤峰市区到阴山县三百二十公里,班车需要走四个多小时。陈显微闭上眼睛,回想着自己去阴山县的目的。
他在县政协办公室当秘书的第五年,有了提干的机会。他从乡村中学调到县政协办当秘书,是主席马正提名的,之所以选中他,是他经常在上级报刊上发表文章,县政协缺一名能写材料的秘书。因此,陈显一直把马正当恩人。陈显在县政协工作五年时,马正要退休,就让他们三个秘书分别代理提案、文史、科技三个委员会的副主任,私下有人说最终要提拔两个副主任。
陈显正坐在办公室写材料,常务副主席鲁秀芝推开门走进来。鲁秀芝中等个子,戴副眼镜,嘴有些大,四十多岁的人风韵犹在,早些年毕业于省农业大学,当过宣传部长,她微笑着对陈显说:“秀才又忙啥呢?”
陈显礼貌地站起来,鲁秀芝示意陈显坐下,陈显说:“写前天您去乡下调研的总结。”鲁秀芝哦一声,“那是随便下去转转,不用写得太认真。”陈显心想,你在下面那么严肃地对乡干部下达指示,我能不认真总结吗?
鲁秀芝走到窗户前,随意地说 :“物价太高了,咱们这点工资不好干啥。”陈显面对着鲁秀芝,不知道怎么表示。鲁秀芝的办公室在陈显的办公室对门,常到陈显的办公室来,有时候有事,有时候没事,陈显不知道鲁秀芝进来是有事还是闲转。
鲁秀芝仍然是随意地说:“我买的那个楼还欠着二十多万元,像人家有钱的不在乎这点钱,可我们这点工资就差劲了,还不起啊,想借十几万又没地方借。”鲁秀芝叹一口气。
陈显脑子有点迷糊,我家可没有十几万送给你,但是,他又不确定鲁秀芝是这个意思。鲁秀芝转回身来,顺便瞄陈显一眼,往门口走,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明天上午九点政协开党组会议,讨论上报县委组织部拟提拔的两个副主任人名单,马主席下乡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赶回来。”
陈显弄不准鲁秀芝是问自己还是她自己嘀咕,不知道该表示什么。
晚饭后,陈显坐在沙发上,对妻子说:“政协要提拔的副主任明天上午开党组会研究人选,报县委组织部一批就行了。”妻子问 :“你怎么知道?”陈显说:“我听鲁秀芝说的。”妻子问:“她说的算吗?”陈显说:“她说的不算,但她是党组成员,意见很重要,她负责办公室工作,提哪个人当副主任,县委听她的意见。”妻子说:“你不是说这回该轮到你了吗?”陈显说:“这次应该提拔我,可是……鲁秀芝说要十几万元钱。”
妻子愣愣地看着陈显,陈显一脸忧愁。妻子问:“她咋说?”陈显说:“她说买房子还缺二十万元钱,想借十几万又借不到。”妻子忧愁地看着陈显说:“她说的也许不是你想的这个意思,就是这个意思,咱们家没有那么多钱,就六万多元,给她六万不行吗?”陈显为难地说:“也行。”妻子说:“在柜子里呢,你拿着送去吧!”陈显说:“一会儿去。”他倚靠在沙发上,东一句西一句地和妻子说话,两个人心情沉重,话也说的没滋没味。很晚了,妻子说:“去吧,再等一会儿人家睡觉了。”
陈显看看手机,说:“现在去人家也睡觉了,算了。”妻子说:“你就是不愿意送钱给他。”陈显心里顿了下,说:“那老大个领导,不可能因为不给他送钱不提拔我,再说,人家说那话也不一定是跟我要钱,我们多心而已。”妻子长舒一口气。
二
上午九点,政协党组会议正常召开,会后向县委组织部报了谁,陈显不知道,他从鲁秀芝的表情上看不出来,他以送材料为理由去办公室主任林克方办公室探听风声。林克方看看材料,说:“放这儿吧!”沉着脸不说话,陈显猜测不出报的人选是谁。陈显出了林克方办公室,心里长草,随便走进在会议上记录的秘书杨玉河办公室,杨玉河办公室桌上堆了很多文件,正从立柜里往外取文件。
陈显问:“你这是干什么?”杨玉河说:“整理整理,这么乱咋交给别人!”陈显惊诧地问:“你调走了?”杨玉河看陈显一眼,省悟似地说:“没有,我说着玩呢!”陈显释然,看看桌子上的文件,想着副主任报的是谁,心事重重地走出屋子。
晚上下班,陳显一进屋门,正做饭的妻子看着他惊讶地问:“你没去赴宴?”陈显奇怪,问:“赴什么宴?”
妻子两只湿手在围裙上抹着说:“我们单位的老曲,她男人是你们单位的杨玉河,说她们家今天晚上请客。”陈显问:“她们家请什么客?”妻子说:“老曲说杨玉河提拔成副主任了,说是昨天晚上杨玉河去鲁秀芝家,鲁秀芝告诉杨玉河的。”
陈显脑袋“嗡”地一声,迷迷糊糊起来,他趔趔趄趄走进卧室倒在床上,想到其实自己并不比杨玉河傻,他能把事情看破,我也能看破,区别就在于,他勇于去做,我懒于去做而已。
当然,陈显不知道杨玉河是否给鲁秀芝送钱了,只是他的猜测。
这次回到镇子见到杨玉河和鲁秀芝都要侧面问问,都是过去的事了,又都老了,谁也不会在意过去的事,他和杨玉河在一起当过几年秘书,关系都不错,他会实话相告。
陈显发现坐在身边的这个女士一直在拿着手机发短信,她是在忙业务吗?她对于官场上的事有兴趣吗?陈显趁她停止摆弄手机望着窗外的工夫问她:“你是哪儿的人?”妇女转过脸来,说:“西沟村的。”陈显惊异,自己的嫂子就是西沟村的,他问女人:“你们村有一户姓杨的吗?”女人想一下,说:“有一户,男人五十多岁,有病干不了活,家里挺困难的。”陈显问:“他有个姐姐出嫁到这个乡的宝家店村。”女人不好意思地说:“这我可不知道,比我年龄大,他的姐出嫁时我还不懂事呢。”
陈显对这个兴趣不大,问:“你在北山镇做什么?”“办一个羊绒衫纺织公司。”陈显惊异地看着女人,说:“是大老板呀!”女人脸上灿烂起来,看着前面,说:“什么大老板呀,混一碗吃呗。”陈显问:“你来赤峰干什么?”女人说:“谈一笔生意。”陈显这才感觉到这个女人有一种大度坚强的气质。他是想问另一个事,“你知道县政协吗?”女人说:“知道,不过我没去过这个单位。”陈显惊异,说:“你对县里有什么机关单位不关心?”女人说:“我一个做买卖的关心那个干什么,和我也没有关系。”
陈显有些失望,在他的心目中自己认为很大的事,在别人看来,啥也不是。陈显没了跟女人说话的兴趣儿,仰靠在座子背上装睡。女人继续埋头在手机上接短信发短信。车在赤峰北部的高原丘陵田野上行驶。
三
他走进了生育他的村庄鲍家店,村子变化可真大呀!他记忆里的土平房绝大部分变成了砖平房。碰到村民一打听,原来前几年那场地震过后,村子大部分房子都成了危房,国家拨款,家家改建成了现在的房子。
父母去世的早,陈显进了哥哥家,坐在炕上跟哥哥嫂子说一会儿话,就急于看看家乡的变化。
当年在政协工作的情景历历在目。办公室秘书,天天的事情很杂,比如写简报,这玩意儿挺不好写的。头一天他通宵达旦地赶完了一份简报,送给办公室主任林克方。第二天早晨一进办公室,却看见这份简报放在桌子上。他翻阅着,上面有这么一句话:“这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林克方在这句话下面画了一杠,并打上了一个大的问号。他正思索,走廊传来脚步声,林克方走进来,戴着一副八百度的近视镜,走路像鸡啄米似地一点一点的。走近他身边,他赶紧问:“这句话怎么……”林克方随口说:“应该说这项工作很重要。”
陈显眨着眼睛看着林克方,这不是一样吗?“简报先放放吧。”林克方对简报无所用心,盯着手上的那张纸说:“这儿有个任务你得马上完成。”
陈显半转过身,看着林克方手里的那页纸。林克方说:“咱们局要协同几个局搞一次粮食生产情况的调查,车辆由我们安排,这次要出动五台车。”“五台车。”陈显重复着,在一页废纸背面赶忙记下来。
“咱们单位出一台车,那四台车跟外单位借。”林克方说。陈显接着记。“你出面借。”林克方说。陈显随手记上。“一台车坐四个人。”陈显一一记着。
“哪个单位去谁,这儿有个名单。”林克方将手里的那页纸放到陈显面前。陈显扫一眼上面那些名字,也熟也不熟。“你拟个通知发下去,再打电话通知一遍。”林克方说。“行行行。”陈显点头说。
“另外人事局刚来电话,核实杨玉河秘书的文化程度有些出入,你查一下报去。”林克方补充说。陈显全部记在纸上。林克方走了。陈显平心静气,把这些事排了排队,一一去办。但他正在校对印好的通知时,办公室副主任郭会木走进来,风风火火地说:“这儿有个计划,你马上赶出来。”
郭会木发现了桌子上的通知,翻着看看,说:“你这通知是干什么的?”陈显不回答,他想没有回答的必要,什么通知你不是看了吗!当然,郭会木问这话也是走形式。郭会木说:“这通知先放放,再说,他发那么一个通知,这次副主席也不一定是他的,先把这个计划写出来。”郭会木布置完走了。陈显想,先写计划,这次这个副主席你就当上了吗?
他写计划。隔屋的杨玉河晃晃悠悠走进来,一脸不高兴地问:“我说,上次开协作会发的纪念品给你了吗?”陈显想了想:“给了一个背心。”杨玉河气愤地说:“你说说,你们都有,就我没有,这公平吗?”陈显思量着说:“背心是发给为会议服务人员的,那次你没为会议服务吧?”杨玉河质问陈显:“我没为会议服务,得着背心的都为会议服务了吗?”这个问题揪扯起来复杂,反正不涉及我的事,安慰他几句算了,说:“一个背心要它有什么用。”
杨玉河说:“没用不给你,你干吗?”陈显在电脑上埋头写计划,不作声,杨玉河说:“我找主任要背心去。”走了出去。陈显飞快地写计划。
下班了,走廊响着脚步声。陈显也该下班了,因为他饿了,看看那计划,只得晚上接着写了。他忽然看见桌子旁的那张字条,猛然想起,得给女儿买铅笔芯,还得捎回家一瓶陈醋。政协的工作,让他有回忆不完的人和事,那么真心实意地干工作,主席马正在各种场合多次说过,县政协陈显在文字工作上挑大梁,秘书的岗位干着主任的工作,怎么提拔副主任的时候就变成了杨玉河?
四
陈显下午离开哥哥家,在村东的公路上拦了一辆跑乡下的出租车,朝镇子驶去。八公里路,十多分钟就到了镇子的旧城区。他在街旁下了车,有出租车司机前来问他去哪里?他说去县宾馆。在他的印象里,那个宾馆天天人来人往,上边来的官员都住那里,县里各个单位接待的官员也频繁出入宾馆。司机听了他的要求却有些诧异,说:“你咋不住新城区的北山宾馆?县政府搬到新城区后,建了北山宾馆,这个县宾馆没有几个人住。”
陈显回答:“我这个人怀旧。”司机明白了,痛快地领着他上了车。过去一房难求的宾馆,眼下极为落寞。服务员边找钥匙边说:“宾馆已经决定卖了,再有半个月就拆了。”陈显吃一惊,时间让昔日的繁华变成了历史。
陈显接了钥匙,顺着走廊朝房间走,走廊上静悄悄的。进了房间,他坐在床上若有所失。思量先跟谁联系,或者先到街上转转看看,可是他觉得很疲劳。他昨天在村子里到处转悠,晚上跟哥哥嫂子说到半夜,家乡的事,父母生前的事,生活的城里事……太累太困了。
第二天一睁眼,陈显伸手到床边的桌子上拿过手机,六点半,没想到会睡半天一夜。为什么这么困呢?是怀念去世的父母还是变化太大的乡村小镇让自己心情低落?
起身出去闲走。出了宾馆,他习惯性地朝西走,当年在西院的县政协上班时,经常到宾馆来,有时候是接待上边来人,有时候是来开会,有时候是来看望外地来的同学或者朋友。
一路向西,走到一个住宅小区门口。房子拐角處走来两个中年男女,男的穿着背心,裤腿高挽,女的却是陈显班车时挨着坐的那个人。三个人眼光对上,都很诧异,呆立了几秒钟之后,陈显慌乱地问男人:“林波你家住在这儿?”
男人从呆立中回过神,惊讶说 :“我以为认错人了,寻思陈老师在市政府办公厅工作,怎么到我们小区门口站着。你是啥时候回来的?”
陈显看着那个女人,故意说:“她知道我啥时候回来的。”林波瞅女人,女人微笑着说:“昨天我们一起上的车。”林波问女人:“那你怎么回家没说?”女人说:“车上见到的人多了,还都跟你说一遍。”
林波见陈显瞅女人的眼光有疑问,对陈显说:“你不认识她吧,我们俩一家,她叫姜玉梅,在做买卖。”又对姜玉梅说:“这就是我常说的那个陈显老师,咱们县政协时出了名的笔杆子,上级作为人才调到市里工作,现在是市政府办公厅副主任。”
姜玉梅有些惊愕,传说中的大文人这样朴实呀,“我经常听林波说起你,也在报刊上看你发表的文章,这回见到真人了。”陈显对林波说:“她做买卖我知道,你们是一家我可没想到。你们这是干什么去?”林波说:“早晨出去闲遛,上屋坐吧。”陈显说:“不了,我也是闲遛。”随口问:“你从县政协调到县地震局就再也没调动吗?”林波自我解嘲地说:“没有你那么高的文化,往哪调呀。”
陈显走近林波一些,问:“你知道马主席家在哪儿吗?我想去看看他。”林波一脸迷惑:“你不知道马主席去世了吗?”陈显愕然:“什么时候?”林波说:“去世两三年了。”
陈显张着嘴发呆,脑子里放映着马正的许多往事,一头白发,慈祥的脸庞,儒雅的待人态度。陈显问:“鲁秀芝副主席呢?”林波说:“她退休就搬到老政协院子盖的商品房里了,现在也不行了,走路弯着腰,要是儿子和儿媳妇不扶着都下不了楼。”
陈显脑海里出现了当年那个雷厉风行的女副主席身影和神态。林波说:“郭会木副主任半身不遂,下不了床,眼睛啥也看不见了;杨玉河是尿毒症,去北京治疗,北京医院说没法治了,你回去吧。没能到家,到赤峰就死了;林克方主任是得癌症死的……”
陈显相当吃惊,长长地哦一声,半天从意外的消息中回不过神来。林波说:“上屋坐会吧,早饭在我家吃。”陈显回过神来,说:“不了,我多年不回来,到处走走看看。”
朝林波两口子招招手,告别,顺着大街朝前走。他望着这个陌生的小镇街道、楼房及镇北的枣山,回忆着在这个小镇上工作、生活的许多往事,唏嘘感叹。突然,他想到了那埋藏在自己心中多年的谜,急于要知道答案的心情忽然淡然了,官职、金钱都不重要,重要得是,我还安然地活着。一生平安就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