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晶 李晓红
2017年11月的南方,天气渐冷,我抱着一套冬款运动服出现在看守所门口,递给窗口的时候,填写的接收人姓名是“次仁”。
“是亲人吗?”工作人员问。
我摇摇头说:“这是我经办的一个盗窃案的犯罪嫌疑人,他本质并不坏,走投无路才违法犯罪,我想让他知道,这个世界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糟糕。”
初见次仁,是在2017年9月15日。在南方穿短袖尚觉炎热无比的季节,他穿着一件厚重的长袖衬衫,肚子袒露在外面,扣子掉得只剩下一颗,为他保留最后的一丝尊严。
得知他没吃早饭,我便去食堂拿了两个包子,他摆摆手说吃不下,饿了太久,能不能给点水。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大口大口地灌白开水,仿佛是个干涸已久的池塘。等他状态略显正常后,我们开始制作讯问笔录:次仁,四川凉山人、彝族、小学文化、无业,此次因多次盗窃白酒和电动车被取保候审。
他十几年前跟着哥哥嫂嫂来浙江打工。这几年浙江的企业转型升级,没文化没技术的他便失业了。失去生活来源的他很绝望,不知道未来的出路在哪里,便随他人一起偷盗,过一日算一日。
让他不甘心的是,他的户籍档案里记载,他曾因盗窃罪被判刑,可那并不是他干的。
我们通过翻阅案卷,发现其户籍地公安机关出具的证明记载:次仁2010年3月因犯盗窃罪被温岭市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二年六个月。而行政处罚档案记载同年4月次仁因犯非法携带管制刀具被行政拘留十五日。这明显存在矛盾!
于是我们约定9月18日再来做一份笔录,并与前科犯罪地检察机关(温岭市检察院)一同查清前科情况。他很感激,他说,这是自己的诉求第一次受到重视。
然而,周一,他爽约了,准时抵达的检察同仁无功而返。我的心随着日落西山的太阳一点点变凉。
深夜,万籁寂静,我的电话突然响起,是他。他很兴奋地告诉我,他今天终于找到工作了,因为白天实在太忙了,没有时间给我打电话,实在很抱歉没有按时赴约。他很笃定地说:“检察官,我没有忘记和你的约定,周三我一定来。”
周三,他果然来了,但一脸沮丧,喝得醉醺醺的,还是穿着那件又脏又厚的衬衫。他说,好不容易在物流公司找到一份搬货物的工作,但只做了两天,老板发现他有过盗窃前科就把他辞退了。说好的做钟点,一天一结,但工资也没拿到。那天他也没有吃早饭,我又给他买了3个包子,他边灌白开水边吃,勉强吃完一个。
“工作真难找啊,好不容易找到工作,每天累死累活也赚不到几块钱。每天把自己搞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又没几个钱。”他有点力气后就开始抱怨,抱怨社会不公,抱怨工作难做,抱怨工钱难赚。从头到脚散发出满满的负能量。
笔录顺利做完,我们一一问清前科记载的时间段里,他的不在场证明。他写了刑事申诉书,由温岭市检察院启动刑事申诉复查程序。
9月26日,他突然再次出现,人更瘦更憔悴了,又喝了酒。他说他老婆早跑了,家里还有3个孩子,由母亲帮忙照顾,每個月都等着他打钱回去,但他已经3个月没有给家里寄抚养费了,不知道家里母亲孩子都是怎么过的……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他泛着泪光的眼睛透着阴冷的绝望:“我想去抢劫,去搞点大事情。”
“要不要给家里打个电话?”看到他情绪失控,言语极端,我赶紧建议道。
他快速搓了搓手,他说之前打过,家里人不接。我说用我的手机再打一遍吧。他接过电话,拨出那串烂熟于心的数字。电话响了很久,终于传来一个熟悉的年迈的女声,他喊了声“妈妈”,声音有些慌乱。接下来,是一番激烈的争吵。
“我妈说让我死外面好了,不要回去了。”他说着把手机还给我,随后不再吭声。我发现对方尚未挂断电话的同时,他也意识到了,并立马从我手中拿回电话,对牢耳朵,紧张、忐忑又小心翼翼,又讲了几句才真正结束通话。从一开始起,他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手机,他的母亲也从没有真正放弃他。他内心是十分渴望家人的支持和理解的。
我去过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那里风光秀丽,民风淳朴。于是,我和他聊我见过的他家乡的那些烂漫的山花,成群的牛羊,纯净的蓝天……我看到他眼睛里的神采一点点恢复,直到再次打开心门。
“这么多年都没有积蓄吗?”
“没有,有一点就往家里寄了。”
“没钱了怎么做?”
“就偷。”他说得很轻,旋即又补充道,“因为工作太辛苦了,又赚不到钱。”
“有一天偷了两辆电瓶车,怎么处理的?”
“卖给收车的,得了400块,当晚朋友们一起吃饭喝酒,花光了,钱真不经用。”
“一晚上花了400块?”我反问。
“对,一晚上。”他回答得很轻巧,竟不觉得铺张浪费。
“你有很多朋友?”
“算是吧。我认识很多人,都是老乡介绍老乡这样认识的。有时候他们向我借身份证用。”公安阶段的笔录印证了这一观点:次仁的交际面很广,朋友圈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他的身份信息多次被人冒用,这次是其中一人被判刑才东窗事发。
“你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没有想过联系这些朋友么?”“有些联系了,他们不愿意帮我;有些没有存联系方式。”他有些丧气。
“这些人不是你的朋友。你的身份信息也应该自己保管好。这次有人冒用你姓名,是不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做的呢?”“我看过对方照片,不认识的。可能……也是忘记了。”他回答。
“有没有想过三个孩子都在老家,干脆回老家工作?”“那我不是太没面子了?出来那么久,一分钱没赚到。没有赚到钱,我不回去。”这时候倒像个有骨气的男子汉。
“家乡有什么工作吗?”“都是干苦力的,工资太低。”既强烈地想要赚大钱,又怯懦地害怕吃苦。
我猜测他在家中排行最小,一问果然。次仁上头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虽然家境贫寒,但自小受父母宠爱更多,哥哥姐姐比他年长,加上他又是男孩,家务、农活、零工等“帮手”很少做,爬树、掏鸟、逃课等“坏事”没少干。自小没吃过什么大苦,好逸恶劳惯了,所以工作稍一繁重就嫌苦嫌累。家中宠爱倾斜多,不太懂得生活背后的不易,所以花钱大手大脚,做事不计后果;没有什么文化、没有傍身技能,异乡闯荡多年,还是只能做些粗重活,一面抵触抗拒一面被迫承受,陷入死循环。
我建议他沉下心来好好工作,这一次犯错也是个深刻反思的机会,改过是为了以后不犯更大的错。
也许是压抑太久,孤独太久,那一番彻谈后,他开始喊我“姐”。他说姐,你比我亲妈对我还好,从来没有人这样关心过我。
考虑到他生活无着,有一定社会危害性,9月26日,他因涉嫌盗窃罪被依法决定逮捕。9月27日,我们再见时隔着铁窗,我给他买了短袖长袖T恤各一件。11月入冬,我想起他,便又给他买了一套冬装,直接交到看守所的窗口。
后来温岭市法院调取了原刑事案件中的指纹,通过对比手印,发现确非同一人。如此,他便不是累犯,少一条从重处罚。他被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八个月,并处罚金。庭审中的他一脸平静,似乎还比在外面时胖了一些。
我想告诉他,这个世界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因为,总有人会偷偷爱着你。(文中人物为化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