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其寐不梦
去沙洲的夜听听,窸窸窣窣,从未安息的
都是乡亲的梦。等不来甘霖,赶不走梅雨,
杀不死的棉铃虫,风大雾厚的河……每一件
都足以让沙洲,一次次翻身、一而再叹气。
去南湖的夜晚听听,十二点还亮着的窗口,
不都在皓首穷经。偶尔晃动的都是街坊的
块垒。儿子宅居,姑娘未嫁,湖水黑臭,
治不断根的癌症,走不通的环线……
每一件都让南湖许多的灯,亮至天明。
来我心里听听,凌晨一点我想到庄子的话,
其寐不梦,其觉不忧,就再不能入睡。我
努力要成为真人,一觉天亮、满面微笑,
但错过了婴儿般的时光。如果你想找一个
睡觉无梦、醒来无忧的,去户部巷走走,
或许能找到,但一定是个醉鬼。
二、承蜩
在堤坡的杨树,屋后的枇杷树,以及菜园
的柿子树上,我用蜘蛛网粘了六年的蝉。
直到有一天,一夜之间沙洲的蝉都搬家,
去了繁茂的高枝。如更远的年代,土家人
沐浴寒冷的刀光,迁徙到了武陵山脉。
现在,我盯着一只蝉,它趴在梧桐的枯皮
上。这只乡土时代的稀有之物,无视我
捕过它的祖先,无视金属、水泥、雾霾的
味道,以及我身后的蜘蛛网。它的自信
从来就是高音,足以击穿聋哑的世界。
这条街上没有孩子粘蝉,他们忙着去幼儿
园或者培训班。但那个楚国著名的粘蝉人
分明一直就在身后。他网罗自由鸣叫的
精灵,只在挥手间,如孔子说,掇之也。
三、津人
两个船夫从坝洲拉纤,到小学后面,顺流
去对岸的新河口。两面白帆下,只坐了我
和我的外婆。船身倾斜时,堤岸弯成
弓弦,我的童年被射向无法返回的异乡。
跟很多褂子一样,帆有很多补丁,仍可
兜住滿河的风。两个驾船的都不会游泳或
潜水。其中一个,年轻时跑船,从宜昌到
汉口的码头,都收过他的酒钱。多年后,
一个姑娘寻到坝洲喊他爹。那一天,风和,
日丽,每个坐船的都是他的亲戚。又一天,
他去捞一根漂来的大树,大树带走了他和
女儿的念想。另一个喝酒后,站船上撒尿,
栽进河里再没起来,坝洲唯一的渡船断了
一根帆樯。
外婆有一双小脚,她每次来,只为带给我
一份极细微的惊喜,两根油条,一包苕糖,
几块云片糕。用烧纸包裹很多层,每一样
都有麦芒的闪光。她从不说出包袱里的奖
赏。两个船夫每年一次,渡来她的慈祥。
坝洲已没有渡口,两个船夫、我的外婆,
被另一艘渡船接走。关于他们,我还能
说的一句话是:无惧覆却万方。
四、盲者不能自见
大楼附近的盲人按摩,搬进了小区。
红瓦灰墙的平房,断砖围出的菜地。
一排向日葵,跟无数的上班族一样,
傍晚垂下头颅。
一间破旧的平房,躲在高大建筑背后,
几十年柴立于这条街。一世界的潮流
在不远处翻滚。早出晚归的众生来到
这里,面对看不见光芒的双手,就像
面对情人敞开身体。对人的拿捏无须
眼睛,用手同样卓有成效。在他们的
手指下,没有迷途、假象,甚至谎言。
颈椎、腰椎、肩周,脉络一清二楚。
蛛网的杂乱,只存在于视觉的世界。
夜深后,男人如梦醒来,挣扎着站起
回家。早上六点,他们再投入此生。
五、喘喘然将死
每个清晨,我都要穿过建设大道这个路口,
去打卡。赶在八点半前从食堂装两个猪肉
包子,拉开窗帘,刚好可以看到这个路口。
每个清晨,他准时坐在路边这把躺椅上,
握一根拐杖,有时身边坐一个与他一样的
女人。每个清晨,他望着脚前的车流,
也望着头顶的桂花。那些桂花啊,每个月
都开一次。每个清晨,他身后五米的大院,
一个棋摊,站满穿各种档次服装的男人。
他们争论棋子走向的高明、拙劣,天下
大事,或者陈年往事,狂妄激动的争辩,
在梧桐和草丛间来回滚动。
那些声音啊,真实得像活着一样。
每个清晨,他都几次从躺椅上侧转身体,
迎接从院内溅出的撞击,脸上一次或者
两次痉挛。岁月还在向他的身体输液,
不断变化的药名无法辨认,无奈、
痛苦已无力表达,只有静等药瓶滴下
最后一滴液体。
六、说彘曰
母亲一直想养一头猪给家神。她从
电视上知道,神看中的猪都有讲究。
很多开业典礼,蒙着红布的长桌上,
摆着猪头,大耳朵煽着发财的口号。
她看到一头猪,肥硕如鼓,缠红绸子,
广场上的人山跪着。
还有很多猪头,面容睿智,闻着海面
越来越浓的鱼腥。它们的眼睛微闭,
却看得出来,跟渔民一样满意。endprint
把猪真当人。母亲一生的经验还未
抵达神的旨意。麦草铺的地上画着猪蹄,
石头凿空的猪槽,还有几粒粗糠。
她一直把猪当猪,没买过瘦肉精、催肥药,
不知道正大猪饲料。用田里的梨子、萝卜、
红薯,以及泔水养猪。
这与家神对猪的要求差距很远。
母亲不再养猪,她已提不动一桶猪食。
她也不关心家神,到了垂暮,她更担心
是否害过儿子。她望子成龙或许就是给
他围上红绸子,把他放到了一张条桌上。
七、诶诒为病
坟就是大。楚地平原上,隆起的土堆,
都可以称为坟,即使土堆下只有土。
我要经过真正的坟地,离大堤五百米,
如墙上一行行标语,先人们仪态端庄,
排列整齐。
我从这里上学放学,偶尔去渡口买冰棍。
我從堤上游行到学校,在那里,父亲的
双臂向后,架起机翼。先人的亡灵一定都
看见了。我用纸糊的喇叭,在堤上广播。
喊的每个口号,都不是自己造的句。我的
声音没有迟疑,没有杂质,清纯像堤下的
蚕豆花。先人的亡灵一定听见了。先人们
知道,我踏实,还上进。每次经过坟地,
我都对自己说,鬼魂不把善良卖给坟地。
多年来我一直存有恐惧。那些突如其来的
圆包,如果从地上转移到身上,凸显在
后背、胸前、心间,中医叫痈疽。
你切除这里,它还会从其它部位长出来。
我的身体已被规划为一片坟地,有一天,
它们也将埋葬我的恐惧。
八、藏舟于壑
我从泥糊的壁子屋里溜出,在菜园撒尿。
父亲的声音从河里爬上岸,说渔船还在。
风穿过芦苇壁,我打了个尿惊,
月亮走出父亲的阴影。
醒来时,父亲的小船梦游到十几里外,
停在支书的后门。后来,我知道,
的确有过这样的事,一座山,一夜之间
从东挪到了西,太行、王屋都是典型。
愚公没有看见夸娥氏的两个儿子,
为挖山,本已决心养一万个子孙。
这一切就如风。它从前一个人头上吹来,
路径鲜明。冬天,它们也这样钻进身体。
但彻头彻尾找遍,你发现不了任何缝隙、
漏洞,或者踪迹。
九、撄宁
沙洲冒烟了,一丝凉风翻起南漕枯黄
的封面。父亲不习惯微笑,他的腼腆,
乌云毫无察觉。
又一阵风来,卷起十亩麦芒扎向父亲
的额头。他的头被穗子埋没,丰收
压迫着血管,他懒得理会。
后半夜,猪圈里的骚动摇晃着油灯。
我悄悄探头,父亲对母亲的斥责、
埋怨,新生的猪仔根本不听。
鸡叫三遍,元爹惊恐地拍门,塞进
幺爷离世的消息。父亲的回答如同
槁木,我看见槁木的颤抖、变形。
即将、即迎、即成、即毁,我读过
他对一生的表达。开始怀疑是否有
一种境界叫撄宁,毕竟,困横在每个
有情众生心坎的,是尘,劳,杂,乱
而非皆空的五蕴。
十、望之似木鸡
如何向你描述我的童年,蚱蜢是一个准确
的词语。五月的蚱蜢,动股、作声,站在
草尖上摇荡,它们的撑杆跳没有奖章。
黄褐色的蚱蜢,短小健壮,蹿跳迅捷。
我盯着它,判断它飞行的方向。它的头会
转动挑衅的目光,对儿童之大了如指掌。
我们追着它跳跃,一次次扑空。村口孤立
的电杆,看见了扑腾的绿浪。一只轮船,
从我指缝中漏出,悄无声息,驶向下方。
每只雄蚱蜢都在聆听,用脚或翅膀,物色、
杀死自己的伴侣。它传宗接代,然后死去。
雌蚱蜢透过草的青绿,看到了孩子的未来。
它站在五月的草尖跳舞,诱惑下一批儿童,
继续扑腾,并嘲笑他们的落空。
该组诗发表于《幸福》悦读版2017年12期
(李鲁平:著名文学评论家、诗人,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