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岩
开杂货店的老秦和开早点摊子的老岳结成了儿女亲家,这在春田小区的居民们看来,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
老秦和老岳互相看不惯对方,很多年里,这是春田小区人们的共识。
老秦在小区里开了家杂货店,油盐酱醋,烟酒糖茶,应有尽有。春天还在门口另支个摊子卖点儿香椿,上了岁数的老太太路过了就买上点儿,回家炒鸡蛋吃。夏天最热的两个月里老秦还卖自制的冰绿豆汤,清热消暑,比冰棍儿强。这里的秋天往往和冬天连在一块儿来,老秦就和所有怕冷的老头子一样,捂着旧棉袄窝在破扶手椅里,从卖货的窗口窥探整个春田小区的动向。只是天儿一凉,他的右腿就疼得不行,儿子秦晋总是催他去医院看看,老秦每次都是大手一挥:“用不着,老毛病了,我自己清楚!”除了卖货,老秦的杂货店还对春田小区的居民们提供换零钱的服务,谁家攒下了一兜子硬币——白花花的,或是金灿灿的,更多是两种颜色掺杂着的——物价涨得吓人,硬币没处花,尽可以拎来老秦这儿,老秦往往是叼着烟,眯缝着眼,笑吟吟地从窗口接过硬币,也不清点,只问来人一句:“多少?”来人报个数字,他就如数从装钱的木匣子里拿来一百的五十的纸币递过去。来人道一声谢,老秦无所谓地一摆手,继续窝进破扶手椅里窥探整个春田小区。
老岳家是春田小区一百零二家住户里每天亮灯最早的一家,当小孩子背起书包准备上学,年轻人扎起领带准备上班,老头老太太牵上狗或是拎上剑,准备出门晨练的时候,老岳已经守在那口黑乎乎的大油锅前,炸出了第一锅油条。老岳的早点摊子和别家不太一样,他从不在门口摆上一个白底红字歪歪扭扭地写着“油条馅饼包子粥”的牌子,只是对着每个路过的人吆喝一声:“吃根油条再去上班,吃饱了身上暖和!”他的摊子不像别家那样五花八门,具体到包子还分猪肉牛肉萝卜粉丝馅儿,连粥也分大米小米黑米绿豆南瓜银耳种种材料,大概是觉得麻烦,他只卖油条。连豆浆也从不熬,就更不用指望在他这儿喝上一碗豆腐脑了。很少有人愿意揉着惺忪的睡眼爬起来只吃两根油条而不来一碗豆浆,何况还有那么多对豆腐脑情有独钟的馋鬼。所以老岳的生意并不很好。春田小区的居民们之所以还愿意光顾老岳的摊子,理由大概就像十几年前还是小孩子的岳好说的那样,老岳至今还记得六岁的女儿站在油锅旁,扬起白白的圆圆的小脸,奶声奶气地告诉来买油条的人:“我爸爸炸油条用的都是好油!”这话不错,只要你肯凑近那口黑乎乎的大油锅,姑且忍着蒸腾而起的热气看上一眼,你就会明白老岳的早点摊子虽然只卖油条有点单调,但它让整个春田小区一百零二户居民都感到踏实、放心。
整个春田小区只有老岳不去老秦的店里换零钱,他宁愿拎着沉甸甸的一大兜子硬币走上两站地,到银行窗口去兑换整钞。六十多岁的老岳走起路来依然虎虎生风,很容易让人想起他曾经的钢铁厂工人身份。同样地,也只有老秦从来不吃老岳炸出来的油条,甚至他根本不肯吃油条,他宁愿在小区门口儿那个长得像泥球儿似的瘦小老头儿那,买他装在捂了好几层棉被的泡沫箱子里的猪肉大葱馅儿包子吃。卖包子的小老头儿每次都想多给他装上俩:“秦警官,您别跟我客气呀!”老秦依旧是一摆手:“早退休啦!叫我老秦!”
老秦的儿子秦晋和老岳的女儿岳好从小学到大学都是同班同学。小时候的岳好长得就很漂亮,白白的圓圆的脸蛋儿,笑起来还有两颗小虎牙,可是没有酒窝。但这并不影响岳好从小到大都稳居“班花”、“级花”一类的位置。秦晋则不然,小时候的秦晋胖嘟嘟的,笨笨的,胆子也小。后来也一直是这样子。小学一年级的岳好从来没想到十几年后这个不起眼的小男孩会成为自己的男朋友,又成了自己的丈夫。
当秦晋终于第一次牵起岳好的手时,向他袭来的并不是初恋的幸福,而是恐惧:“咱俩的事儿,要是你爸知道了……怎么办?”岳好听他这么说,没忍住笑出了声。这一笑,秦晋更紧张了。岳好问他:“你要是怕我爸,你为什么还敢和我在一起?”
是啊,为什么呢?秦晋也想不明白。对老岳,秦晋的印象就是那口黑乎乎的大油锅,还有他爹老秦从来不让他吃的老岳炸出来的油条。有几次秦晋送岳好回家,正走到楼下,就听见半空中传来一声令他浑身颤栗的咳嗽,一抬头,五楼阳台探出老岳的头:“行啦,就送到这儿吧!”秦晋每次都是落荒而逃,像丢盔弃甲的逃兵。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和岳好谈恋爱,“这才是正宗的秦晋之好嘛!”他这样想,也经常和岳好这样说。
秦晋也问过老秦,为什么这些年来他和老岳始终看不惯对方。老秦讳莫如深。岳好也问过老岳,也没得到过比秦晋更多的答案。后来大学里秦晋出于爱好辅修了历史专业,当他读过《宋史》里岳飞的故事以后,一下子就明白了。当年岳飞被害,老百姓为了表达对岳飞的怀念,也发泄对奸臣秦桧的憎恨,发明了一种油炸食品——用面捏成人形,放到油锅里炸得金黄,称为“油炸桧”,一千多年流传下来,就成了今天的油条。秦晋觉得好笑,谁能证明老岳就是岳飞的后人呢?谁又敢说老秦就是秦桧的后人呢?笑过以后,秦晋觉得老秦和老岳像两个小孩子,幼稚,而且倔强。
毕业以后攒了点儿钱,俩人就商量着把婚结了。最大的问题,在于得到老秦和老岳的同意。
老秦的老伴儿去世有几年了,秦晋离开家去上大学,留下他一个人怪冷清的,这才来了家杂货店,说是做买卖,其实不过是给自己找点乐趣。夏天的时候,经常能看见老秦拉了几个老头子一起,凑在杂货店门口的大遮阳伞下面,屁股底下坐着装啤酒的塑料箱套子,叼着卷烟打牌。有时是搓麻将,但更多时候是打扑克牌,输赢都不大,就是图个乐呵。天气冷了,有时候老秦就在店里支起炉子,把放在角落里的铜火锅端出来,洗净擦亮,叫上几个牌友喝两个。有人问老秦,儿子找没找对象儿呢——这里把女朋友叫作对象儿,带点儿化音,听起来好像很接地气儿。老秦就抿一口二锅头,发出一声很满足很幸福的叹息:“哎呀——儿孙自有儿孙福!”顿了顿,嘟囔一句:“好像跟炸油条的闺女好上了,不知道,没问!”
老岳也是个孤老头子。刚生下岳好不久,女人就死了。二十几年来,老岳一个人把女儿带大,又当爹又当妈,属实不易。居委会的张大妈是个热心人,劝老岳再找个伴儿,也真给老岳张罗过几次,老岳总是说:“不着急,等岳好嫁出去再说吧!”早几年,他是怕岳好受了委屈。等到岳好长大了,谁也没法委屈她了,老岳也没这份儿心思了。每天八点半,收了摊,老岳回到家里先睡上一觉——起得太早,这会儿得补回来。睡醒了就起床给自己做饭吃,老岳中午不吃油条,不过偶尔也会把早上卖剩的油条切段,剁点肉馅儿塞进去下锅再炸。更多的时候他给自己炒俩菜,或者炸一盘花生米,倒上二两酒,收音机里放着刘兰芳的岳飞传,就这,够他磨上一个时辰。对于女儿的感情,他很是上心,即使他自己已经几乎没有了爱情的需要。最近从“包打听”张大妈那儿听说岳好和老秦家的小子好上了,他有点郁闷。嚼两粒花生米,喝一口酒的时候想到这事儿,总不免要叹一声:“唉!”endprint
年根底下,秦晋带着岳好回家了。
春田小区的居民们发现今天老秦没开店,害得他们没囤到过年吃饺子用的酱油陈醋,也没来得及买待客的纸烟——他们从来没想过去小区外面的超市买这些,几年来他们都愿意在老秦的杂货店买这些生活用品。
老秦在家里做了四凉四热八个菜,还做了他的拿手菜——糖醋鲤鱼。他把去年秦晋发了年终奖孝敬他的茅台拿了出来,酒盅洗得干干净净,擦得光可鉴人。整顿饭下来,老秦没提老岳一句,岳好和秦晋也就默契地没有提过。老秦只是说岳好不容易,却不说老岳的辛苦。老秦说岳好妈死得早,可怜了岳好,却不说老岳这些年一个人孤零零的也不好受。老秦说,没事儿多回家来,外面哪有家里好啊。最后,老秦给岳好封了个五千块钱的红包,说:“欢迎你成为我们秦家的儿媳妇!”
当秦晋踏进老岳家的时候,他就明白了岳好在进门前对他的宽慰和嘱咐并不是毫无意义。老岳好像没对这个未来女婿产生什么好感,桌上依旧是油条裹肉馅,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瓶二锅头,只给岳好炒了一盘她最爱吃的青椒肉丝。秦晋看了看青椒和肉丝的粗细,觉得老岳的厨艺绝对不在老秦之下。酒过三巡,聊天的内容就从一老一少客套的寒暄变成了老岳对秦晋的恐吓。老岳说,要是让我知道你欺负岳好,我就把你扔油锅里炸了,就像炸秦桧一样。老岳说,你们姓秦的,一千年前就欺负我们岳爷爷,一千年后保不齐还会欺负我们岳好。老岳说,你爹老秦真不是个东西。老岳说,天冷了,给你爹买条厚棉裤,他那个腿啊,又要疼得走不动道儿了。
不过从这以后,老秦和老岳的关系似乎缓和了一些——我是说,他们两个见面的时候开始打招呼了。老秦早上去小区门口儿那个长得像泥球儿似的瘦小老头儿那买包子的时候,路过老岳的早点摊子,总会凑过去看一眼锅里的油。老岳就趁老秦凑过来的时候把抻成长条的面剂子甩进锅里,老秦只好猛地跳开,两眼直勾勾地瞪着老岳。老岳并不在意,就开始吆喝:“吃油条喽!油炸大奸臣秦桧,精忠报国喽!”老秦心想,多亏你是我未来亲家,不然老子非得把你这一锅油都泼在你脸上!
老秦和老岳终于没有和解,可秦晋和岳好也终于还是结婚了。
婚礼结束,一家人吃起团圆饭。老秦坚持要回到家里亲自给儿媳妇做饭,老岳虽是不情愿,在这大喜的日子,也只能跟了一起去。秦晋和岳好拉着手相视一笑。
那天是秦晋和岳好第一次看见老秦和老岳把全部力气扔在厨房里,两个老头子各自做了自己最拿手的几道菜,端了上来,满满一大桌。老秦和老岳谁也不理对方,只是分别和一对新人说着话。
酒过三巡,老岳干咳了两声,端起酒杯,凑过去碰了一下老秦的杯子:“老秦,我一辈子没说过软话,今天我把女儿交给你们家,给我好好伺候着!”老秦坐直了,一笑,举起酒杯:“老岳,谢谢你给我们家养了这么好的儿媳妇儿!”
渐渐喝醉了的老岳和老秦打开了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秦晋和岳好这才终于明白两个老头子的恩怨结在了哪儿。
年轻时候的老秦是一名警察,年轻时候的老岳是钢铁厂的工人。两家关系好得不行,小区里有人开玩笑说姓岳的和姓秦的怎么能交朋友呢,他们俩就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老祖宗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直到那个夜晚到来之前,老秦和老岳都好得像一个人似的。
那是岳好刚满月的夜里,老岳家遭了贼,两个年轻人摸进老岳家里,弄点钱花,笨手笨脚的小偷惊醒了老岳,老岳看了看身边熟睡的岳好妈和摇篮里刚满月的岳好,悄悄摸了衣服从窗户翻出去找老秦帮忙。结果岳好妈不知怎么醒了,发现了这两个小偷。这两个年轻小偷估计也是第一次干这事儿,加上年轻冲动,就用随身带的刀子横在了岳好妈的脖子上。老岳带着睡眼惺忪的老秦跑回自己家的时候,岳好妈正被两个年轻小偷劫持着和他们俩对峙着。老岳就让老秦开枪,老秦说警察有纪律,不能随便开枪。老岳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岳好妈怕再僵持下去被歹徒发现了孩子,就狠狠咬了歹徒拿刀的手……
两名歹徒——年轻的小偷被闻声赶来帮忙的邻居们制服,扭送到派出所,老秦的腿上却在搏斗中被狠狠地扎了一刀,后来伤虽然好了,却落下了病根,一到阴天下雨或是秋冬季节,他的腿就疼得走不了路。老岳身体健壮,没受什么伤,可岳好妈却因为颈动脉被割断,失血过多,再也没抢救回来。
后来的很多年里,老岳都觉得如果老秦能毫不犹豫地开枪击毙歹徒,岳好妈也不至于死。从钢铁厂领了一笔抚恤金后不久,企业改革,他也下岗了,于是来了个早点摊子,专门卖油条,因为他不知从哪儿听说,最早的油条,就是为了“油炸秦桧”而来的。
“老岳,我对不住你!”
“唉,也别这么说,要不是那次伤了腿,你也不至于到退休也就是个小户籍警。”
酒杯再次被举起——两只手,兩只杯子。
饭后秦晋和岳好收拾碗筷,新婚的小夫妻在厨房里还偷偷地亲一口抱一下。突然他们觉得已经很长时间没听见两个老头子说话了,忙出去一看,老秦和老岳各自倚在沙发上,睡了。
老秦的收音机还开着,传出咿咿呀呀的京剧唱腔。岳好听不懂,看了看秦晋,伸手想要把收音机关掉。
秦晋一伸手拦住了她,指了指,“你听,这是什么戏?”岳好摇了摇头,她是真的听不懂。秦晋看了一眼沙发上的两个老头子,又看了看岳好说:“《将相和》——”
蔺相如与将军同是一国
非圣人谁莫有一差半错
何况你光明磊落,性情正直
……
从此后再莫听小人挑唆
从此后再不要将相不和
从此后再休得朝端水火
从此后再不可同室操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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