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梅梅扶贫琐记

杨广虎

一纸文件，一夜之间，李梅梅被派到南山村成了驻村帮扶工作队队长。

南山村离城七十里，在秦岭终南山中。去就去吧，李梅梅也是农村走出来的大学生，再苦再累有啥怕的。单位现在正在深化国企改革，人心惶惶，自己也就个参处管理人员，不求升官不求发财，能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让心也静静，

搞了一个热烈的送行仪式，在单位阔气的门口，两头石狮傲然屹立，领导充满激情地对李梅梅等人说：“你们是我们国家的栋梁之才，是我们单位的中坚力量，是我们民族的骄傲和自豪！能参与到这次扶贫攻坚的伟大战役之中去，践行社会责任，是你们的荣耀，也是我们单位的光荣！希望你们不负众望，马到成功！单位永远支持你们！”烈日下，大家低头不语，领导说得唾沫星子横飞，不肯结束。会场鸦雀无声，除了啪啪啪的相机声和垃圾箱飞来的蚊子声。

单位派了越野车，送大家进山。一路蜿蜒曲折，山风吹来，阵阵凉爽，大约走了两个多小时，没有公路了。只能雇一个蹦蹦车，李梅梅等人一路颠簸，一个多小时才到了村里。

南山村深藏秦岭大山，树木茂密，“村三委会”成员等待迎接。村老支书告诉李梅梅，这个村现有三个小组，221人，散落在二十多平方公里的山间，平时住在村里的也就三十多人，基本都是老弱病残，贫困户有13户32人，主要是智障残疾。村里致贫主要的原因是没有解决人畜饮用水，村里人吃水要去十几里深的沟里挑水。

“好山好水好风光，就是没水吃！”李梅梅感叹道。老支书请大家去他家吃饭，李梅梅不想打扰，就说不用了，来时吃的饱饱的，其实肚子饿得咕咕乱响。老支书说：“到了我这，不用客气！你们前面的帮扶工作队屁股是尖的，没呆几天就跑了，你们要做长远打算，不要辜负我们群众的期望！”说完，老支书就带李梅梅等人到了村委会。

村委会是三间砖混结构的厦房，原来是村里的小学，小学撤并到镇上后，成了村委会，听说是村里最好的房子。房间有一土炕，只铺着残破的凉席，水瓮里有点水，飘着一些虫子。好在大家提前带了几箱方便面和电磁炉、帐篷等，李梅梅招呼大家烧开水，吃泡面。人乏马困，不一会大家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红彤彤的太阳刚爬上山，李梅梅出门上厕所的时候，镇上包村干部和老支书已在门外等，他们抽着烟乱谝，刚好碰了一个正着。跑来跑去，找不见厕所，李梅梅憋得有些脸红，老支书说了：“这里没有茅坑。农村么，广阔天地到处是厕所，我们背过去，你就地解决吧！肥水不流外人田！”没有办法，李梅梅只好就地解决，不想正上，一直黑狗跑了过来，吓得她尖叫一声，老支书大喝一声：“改不了吃屎的狗东西！”狗跑了，镇上包村干部小青年偷偷直笑。

没有水，省着用。大家胡乱收拾了几下，简单吃了几片饼干，就跟随老支书入户调查，精准扶贫。这南山村人不多，但是住的很分散，40多度的高温，领着“一对一”帮扶干部，跑了13户，费了一天的工夫，来回有三十多里路。贫困户大多是智障残疾五保户，或者患有慢性病丧失劳动力，只有一户是拒绝办理农村新合疗和大病保险，原因是不想给国家惹麻烦。因为要在“四书”上签字，包村干部、帮扶工作队、第一书记、“村三委会”这“四支力量”每户都要进去，在每户的大门、厨房、客厅、卧室要照相留痕。和李梅梅一起派来的“第一书记”是刚转正的年青党员，火气正旺，签字签的手发抖，扔掉笔，发泄着不满。李梅梅使了个眼色，说：“这是锻炼你小伙子的机会！单位领导给我们不是讲了嘛，这次扶贫工作搞好，就有提拔重用的希望！”“第一书记”说：“提拔不提拔，我只想干些实事、做些善事！这么多签字有用吗？没有产业，我看这个村这些人难扶贫！你没听说，最近单位的领导要调走？”李梅梅点了点头，不由心里已冷，来的时候，领导给她还承诺，好好去扶贫，回单位给她个好工作！

回来的时候，已经黄昏，晚霞很美丽，但是大家沒有食欲。沿着山路一直走，大家默不作声。李梅梅也没有想到，这里真穷，没啥资源，懒汉不少，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第一家贫困户有五十多岁，住在一个破窑洞里，烟熏火燎，夏季了还穿着棉袄，垢痂明光光的，见人就笑。不大的窑洞里还住着鸡、羊和狗，污秽遍地，气味刺鼻，闻过之后，谁还愿意吃饭？谁还能吃下？

连续几天，就是入户调查，填写资料，做好“绣花功夫”。老支书不会写字，全由包村干部代笔。李梅梅问老支书，这几天怎么不见村主任？老支书说，忙着。包村干部讲，人家村长是包工头，在城里干工程呢！把他叫回来，再不回来，就免了他！李梅梅有些生气。干了几十年，我也早不想当这个支书了，这个穷村谁愿意当？谁听我的？你们把我也免了吧！老支书继续说，村里就靠村主任几个钱修路修桥，为老百姓办实事！包村干部顺口说，村长是村民大家选的，不是你说免就免的！你不要把村长不当“村长”！

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长期不洗澡，身上都发臭了。有几个帮扶队员出现了身体不适，要回去。李梅梅好言相劝，再忍忍。村里电视没有信号，手机没有信息，风一吹就没了。李梅梅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就是没有信号。老支书指了指远处的山头说，爬到哪里去，就有了。

女儿上大学了，好不容易打通，女儿说，妈，我正忙着看微信呢追剧呢，没事就挂了。不知是风把信号刮走，还是女儿挂断，只听到嘟嘟的断机声。李梅梅一屁股坐在了土地里，来村里扶贫一个多月一直搞精准识别填资料签名字，回也回不去，美容保养更谈不上了，都说扶贫工作清闲，一个月旅游一次，实际呢？忙得不可开交，5+2，白加黑常有的事情，帮扶帮扶，本来是帮助，现在成了主力，有时候仔细想一想，帮扶一两年走了，后面村里的路怎么走呢？来时候带的裙子、高跟鞋没法穿了，只好压在行李袋里，晚上拿出来看看，眼泪不由自主地会流下来。

接着，她给丈夫打了一个电话，轻轻地叫了一声，老公。丈夫似乎很不耐烦，大声说，我正陪客户吃饭，忙呢，挂了！手机里伴有男男女女打牌唱歌的声音，乱七八糟。丈夫十几年前就辞去了公职，说是做生意，她不知道究竟做啥生意，也懒得问。开始还晚上回家，慢慢地也就不回了，她也习惯了。endprint

李梅梅关掉了手机，静静地坐在泥土里。山头忽然下起了白雨，她躲也没躲，泥泞中蹒跚着回到了住处。

老支书早等她了。贫困户黑蛋，患有轻微神经病，犯病了，拿着菜刀在村里乱舞，派出所已经去了。李梅梅赶紧跑去，黑蛋已经被制服，嘴里嗷嗷乱叫，我要杀这骚货！派出所要送到精神病院没钱，老支书眼巴巴看着她，李梅梅掏了一千元，先垫上医院的生活费。路上，老支书告诉李梅梅，黑蛋的媳妇被城里的大老板包养了，小伙气不过，落下了这瞎瞎病。

“一对一”帮扶队员，上面规定每月不少于两次；自从有了新政策，每人每次补助交通伙食费100元，单位车也不送了，他们想来就来，李梅梅不想告诉单位，不说吧，事情没法干；说吧，是告状，得罪一大片！扶贫需要“绣花功夫”，“解剖麻雀”，她只好自己多干些，抓包了两户。

一户是钱永刚，六十多岁了，和老伴一起住，听说钱永刚在80年代就是万元户，儿女考学出山在深圳挣大钱，但是户籍上就老两口。老支书领着李梅梅到了一个二层楼前，指着一个大院子说，这就是贫困户钱永刚家。李梅梅纳闷，这就是贫困户？老支书看出了她的疑惑，告诉她，按照政策对贫困户“三纳入”“四个规定”，“两不愁三保障”，“九种情况”钱永刚老两口不交农村新合疗和大病保险，就是“贫困户”。进了门，钱永刚很是客气，家里用的是矿泉水，老伴把家收拾的干干净净。老支书说明来意，钱永刚老汉一下子站了起来，激动地说，我老汉不是贫困户，村里人都知道，80年代我就是万元户呢！我靠双手勤奋发家、不给国家添麻烦！要是我真有病，也不找国家，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你们把我划入贫困户是羞我呢！老支书忙解释，这是国家政策，你老兄一办不就不是“贫困户”了吗？年轻的“第一书记”也跟着说，你有钱一办，谁也不麻烦，多好呀！再说，现在参加合疗，看病报销很多，也可以享受国家改革红利！钱老汉急了，推着老支书逐客，嘴里还不闲住，谁有病了？谁有病了？乌鸦嘴！我自己有钱自己花，才不看那些报销人的嘴脸！我女子买保险时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有病了理赔这个规定那个规定跑断腿也没赔几个，骗人！

老支书对李梅梅嘿嘿笑着，很尴尬地说，这老犟怂，就是头倔驴！过去还听一下我这支书，现在村里，穷得叮当响！能分的都分完了，集体经济没了，人心涣散了，没人听我呢！

他不办，我先垫着，就几百块钱么！李梅梅说。

那不行，这不是钱的问题！钱永刚有的是钱，就是不办，根子在思想，我再做做工作。你垫了，就是看不起他！他这人就是愿意让人给戴高帽，心里舒服。

第二户是马虎娃。这马虎娃可是方圆十里的人物呢！在村里算是能人，90年代差一分没考上大学去海南淘金，挣的钱拿拌笼装呢！后来产业大了，动大轮圆怂管，拆东墙补西墙，资金链断了，借高利贷非法集资，被人追得没处跑，拆房子离老婆，自己拿刀砍断自己的手指，才没人追债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有钱的怕不要命的。现在马虎娃住个破窑洞，养着一只狗，瞎混日子，靠低保生活。老支书在路上对李梅梅说，国家扶贫政策好着，可是这半吊子能扶得起么！听说老婆带女子在城里过得还不错。

马虎娃真是个马虎娃，一个人住在破窑洞，也没有门窗。大黑狗没有拴绳子，村子几声呵斥，狗不叫了。李梅梅几个人走近一看，炕上烂被褥乱堆着，一个人半躺着，望着窑洞发呆。老支叫起了马虎娃，告诉这是帮扶工作队的干部。马虎娃懒洋洋地说，来得正好，我瓮里的水没了，米面油也没了。一副无赖的嘴脸。李梅梅压住怒火说，你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不出门好好挣钱，靠吃低保羞人不羞人？马虎娃慢悠悠地说，现在谁还知道羞呢！你看村里盖的最好房子那户，姑娘在城里打工谁不知道做啥？钱又不扎手，国家有政策，我符合享受，羞啥呢？李梅梅气得真想上去扇幾个耳光。老支书摇了摇手，示意走！马虎娃在炕上头也不抬，说，不送了，真要扶我，给我找个老婆！

真是没王法了。李梅梅说。

现在说水，真是你单位要扶贫，先给我们村把水解决了。老支书转了话题。

我给领导反映，尽快解决。李梅梅爽快答应。

好不容易爬到山头，给领导打通电话，刚说到水，领导就说，水是政府水利部门解决的事情，我们单位没那闲钱！我正开会。挂了。

无论李梅梅怎么打，也打不通。

没有钱，只能靠自己。李梅梅找来老支书，没有水。猕猴桃、石榴栽不成，花椒、核桃、油牡丹可以搞呀！中蜂可以养殖呀！先发展壮大村里集体经济，没有钱，自己凑，再不够，就是抵押自己的住房也要贷款！可是，大家都弄这，没有统筹，卖不出去咋办？农村人不懂电商，滞销了谁负责？

贫困户不相信自己，只能靠真情和真心。上面一天检查几次，李梅梅让“第一书记”接待，不停填写资料，大家晚上加班。老公忙生意，女儿忙微信，自己豁出去了，李梅梅要把扶贫干好！她亲自带着队员从山沟里给贫困户马虎娃家里担水，自掏腰包给买了几件T恤换下马虎娃黑白不分的油衣服，被褥洗了几盆黑水，人狗同吃同睡不行，给狗拴了绳子盖了个小狗窝，把窑洞卫生也给打扫得干干净净！马虎娃一身新打扮，也有精神了。李梅梅想办法联系上了马虎娃的女儿，让她给父亲打个电话问个好送个温暖。李梅梅对马虎娃说，咱要有志气，可不敢再自暴自弃了，想干啥就说。马虎娃说，现在手也残了，实际一点，想在镇上开个修鞋店。但没钱租门面。

李梅梅就去找钱永刚，告诉马虎娃想创业，看能不能支持一下。没有想到，钱永刚答应很爽快，大家都年轻过，只要知错就改，乡里乡亲，我支持一万元。

李梅梅给钱永刚伸了一个大指头，点了一赞！钱老汉抽着旱烟袋，竟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

那些智障五保，只能按时去看看，最终要政府兜底。南山村要发展，还是要看项目和产业，集体经济大发展。没有水，李梅梅不停向上级反映，来一回检查，她就说一次，他不怕追责问责，就要水！没有水，这个村，永远贫穷！

马虎娃还真是变样了。在镇上开的“马虎修鞋美容店”生意不错，人也就讲究了，准备开连锁店。李梅梅没少敲打，步子要稳，千万不敢再冒进！其实，钱永刚帮了马虎娃，李梅梅心里还有一个想法，让马虎娃帮钱永刚老两口办了农村新合疗和大病保险，钱不是白拿来的！一箭双雕！

村长回来了，听了老支书对李梅梅的赞赏。他表态，只要给村里办事，缺钱就说。李梅梅回敬他一句，村也是一级组织，当村长不能只想自己挣钱，还要带动大家共同致富！虽然，你是大家选的没错，但是也有组织纪律也要遵守纪律，在村里按时上班。我们每月驻村不少于20天，每年不少于200天，现在高温天气，把人能蒸熟，我们也没有休息，数据还不精准呢！“六个精准”、“八个一批”，你做了啥？村长一时无语。

马虎娃要结婚了，是镇上卖豆腐的田寡妇。李梅梅听了很高兴，也有一丝的悲凉。老支书和她、帮扶工作队是婚礼邀请的嘉宾，婚礼上，马虎娃敬酒，李梅梅喝了一大口酒，悄悄问马虎娃，你这么快就挣了多少钱娶田寡妇，马虎娃狡黠地说，我面瓮底下攒了些钱，以防万一。那你暂不告诉我们帮扶干部？李梅梅故意说。不会告诉你们的，这是我的秘密，你也不能泄密，要不我告你采集贫困户数字不精准，精准到分分厘厘，你们能知道吗？全凭我们说。马虎娃笑呵呵道。

你喝个酒，不说了。李梅梅真心祝福他们幸福。

李梅梅知道，扶贫攻坚现在是头等大事和民生工程，虽然扶贫很苦很累，有些地方帮扶干部已经有人猝死在扶贫路上，也难保“四率一度”，加大力气帮助贫困户，非贫困户心理不平衡，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一两年后，她们就走了，这个村，这个村里的人，祖祖辈辈居住在此的人，依旧和万物一起静静生长不息，无论贫穷或者富有、落后或者幸福，有些东西，无法选择，如同她一样，一两年后，要回到单位，回到城市里灯光闪烁的家。好在，听说，饮用水工程有望尽快解决，她的心稍微安慰了一下，或许以后南山村可以发展旅游民宿，禅修静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