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群记者不依不饶地问我关于她的事情,我有些气恼地回答他们:“你们搞错了,我妈妈是多蒂夫人。”他们哈哈大笑。对一个六岁的小男孩来说,他妈妈是芭蕾舞者也好,是科学家或女演员也好,又或者仅仅是一位母亲,都无关紧要,他只要知道他的父母都很棒就够了。
奥黛丽·赫本有两个儿子,她跟第一任丈夫梅尔·费勒的儿子西恩·费勒,以及她跟第二任丈夫安德烈·多蒂的儿子卢卡·多蒂,本文作者为卢卡·多蒂。
1968年金秋时节,赫本决定独自到希腊做一次休息旅行。在蔚蓝色、发着粼粼波光的爱琴海上,一艘豪华的游艇平稳地行驶着。甲板上,赫本正与煤油大王、百万富翁保罗·威廉及其富有魅力的妻子奥林匹亚·托罗西娅观赏希腊神话传说中美丽的岛上风光,这时,一个高个子、金发碧眼、俊美的男子引起了她的兴趣,他就是心理医生安德烈·多蒂。
当年岁末,赫本与感情不和的第一任丈夫梅尔·费勒办理离婚手续,此事办得极其谨慎、保密,目的是不想在社会上引起喧哗,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使双方都能将大宗财产保护起来。离婚手续办完,赫本就到罗马同多蒂及其家人共度新年,同时两人订婚,多蒂送给赫本一枚巨大的保加利亚大钻戒,订婚仪式是两个小时的招待会。1969年1月18日,婚礼在瑞士举行。赫本身穿纪梵希为她设计的粉红色针织连衣裙,在傧相陪伴下,双手捧着一小束花,她显得苍白,但很美。有趣的是,当多蒂14岁时,看了赫本主演的《罗马假日》,跑回去对妈妈说:“等我长大了,我要娶那个漂亮的女演员。”赫本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婚后她完全息影。一年后,他们有了爱的结晶,一个男孩,这就是卢卡·多蒂。
小时候,一群记者不依不饶地问我关于她的事情,我有些气恼地回答他们:“你们搞错了,我妈妈是多蒂夫人。”他们哈哈大笑。对一个六岁的小男孩来说,他妈妈是芭蕾舞者也好,是科学家或女演员也好,又或者仅仅是一位母亲,都无关紧要,他只要知道他的父母都很棒就够了。
再说了,我那位精神病学家爸爸的故事要有意思得多。在家里,爸爸才是焦点,尤其是当妈妈把她的演艺事业放在一边,专注于自己的新角色——妻子和母亲的时候。
我们偶尔会去洛杉矶旅行,但对我来说,迪士尼乐园的灯光要比好莱坞的璀璨多了。当妈妈回到片场拍摄《罗宾汉与玛莉安》时(那是我出生后她首次回去),我开心极了,不过仅仅是因为“詹姆斯·邦德”(肖恩·康纳利饰)在那儿,就在她身边。
对我来说,妈妈普通而平常,她当然是可爱迷人的,但我对她却没有丝毫迷恋。这是年龄的问题,因为我们是两代人,而且那时候人们已经不太常谈论起她(妈妈不再演戏,“偶像狂热崇拜”时期也还未到来)。我的朋友们第一次来我们家里时都很好奇,因为他们脑子里装满了父母所说的对奥黛丽的印象,这些都是他们通过我妈妈演的电影和他们自己看的杂志得来的。然而,一旦他们开始了解她,任何拘谨不安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日渐长大,生活也差不多还是老样子。我们在瑞士托洛彻纳茨的一个小村里有一栋房子,叫作“和平之邸”。游戏室的书架里塞着那座她凭借《罗马假日》而获得的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奖杯(1954年),还有一些别的纪念品,比如那些五颜六色的瑞典小马,我都以怀旧的心情保留着。
而客厅里则放着她因人道主义工作而收到的致谢函,最终还是这些东西对她来说更有意义。我想起了1992年美国布朗大学授予她名誉学位时她的反应,她对我说:“你能相信吗,像我这样没受过正规教育的人也有一个学位了呢!”她从未能如她希望的那样进行系统的学习,因此对得到这个认可感到非常自豪。
从前的她能逐步成为一位“明星”应该归功于她对电影艺术的态度,归功于银幕上的她自己。她曾梦想成为一名古典芭蕾舞演员,为此,她遵照这门艺术的严苛要求刻苦练习。
在面试玛丽·兰伯特学校通过后,她离开荷兰,前往伦敦,但是不久她就发现自己进行不下去了。二战期间耽误的舞蹈训练无法弥补,而对其他女孩儿来说却多出了五年的优势。“她们吃得好,住得也好。”有一次,她这样悲伤地说道。如此,妈妈接受了她永远成不了一名古典芭蕾舞明星的事实但是她在演员生涯中同样严于律己,遵循着她认为在各行各业都适用的唯一成功秘诀:早早起来检查这一天的任务。
这个习惯她维持了一辈子,即使是当她不再演戏,而去做全职妈妈和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亲善大使的时候也仍然如此。
妈妈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伟大的演员。她和我讲的唯一一次工作八卦是关于与她合作的一些演员同事的,说他们可以整晚尽情狂欢,第二天早晨稍微化点儿装,再喝点儿好的提神饮料,就能把工作干得尽善尽美。
她说她有时候不得不把他们从床上拽起来,就像对我爸爸那样——我爸爸曾经承认:“没有你妈妈用淋浴和咖啡敦促我的话,我永远也成不了一名教授。”她那些狂浪的同行都是谁我就不说了,不过她那搞笑的描述里也包含着真挚的钦佩:“我是绝不敢像他们那样的。”她这样说并不是假装谦虚。
我还记得她收到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写给她的信时激动的样子。几年前,在罗马一家电影院里观看《E.T.》时,我妈妈就非常激动,她抓住我的手说:“卢卡,这人是个天才。”而这个天才现在邀请她出演角色了。我问她是什么角色,她说:“管他呢!他竟然要用我,你能想到吗?”
她飞到蒙大拿州在电影《直到永远》中扮演一个天使,那是她最后一次在电影里露面,也许我应该让她跟我多说一些那次的感受。我那时十九岁了,也算是斯皮尔伯格的一个超级粉丝,但我们见面时聊得更多的是我的考试、我的首次浪漫恋情,以及其他一些不重要的日常话题。我们也聊她的过去,但不太聊她的电影。
在我们的对话中,她经常会谈起她的童年,讲述让她想起战争的故事和我们家族的历史。在她最后的几年里,多数是在早餐时,她会由着性子说话,毫无顾忌。我应该多问她些事情来着,但当你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时,你很难想到妈妈四年后就要离开你,也很难想到有那么多事她再也无法告诉你。
她去世之后,我对她的印象仍然停留在那时的前任“多蒂夫人”。当我妈妈的癌症显然已控制不住时,亲属们聚集到了瑞士,打算在她挚爱的“和平之邸”过圣诞节。
妈妈在她的伴侣罗伯特·沃尔德斯和我哥哥肖恩·费勒的陪伴下从洛杉矶返回,我从米兰赶过去,很快就会成为我第一任妻子的阿斯特丽德也从巴黎赶来,我妈妈最好的朋友多丽丝就住在附近。几个星期以来,我们就围着那些能缓解妈妈病痛的药团团转。终于,一天下午肖恩对我说:“你得放松一下,至少歇几小时,有什么事我给你打电话。”于是我就照他的建议去看了场电影。
在洛桑剧院的黑暗中我接到了电话,妈妈最后一次睡去了。一直以来我都执着地相信,哥哥让我去看电影是为了保护我,好让我看不到她最难受的时刻,就像大人们在谈论事情时总把小孩子支到花园里玩耍一样。
随后一切都改变了。她不在了。当那些似乎是从“和平之邸”围墙上冒出来的摄影师最终消失后,妈妈和其他所有人心中的奥黛丽都变了。
在我回到我当时工作的米兰之后,我看到她的脸从每一处报摊上看着我。当我成功摆脱笨拙的“赫本儿子”形象时,我也只能偶尔悼念一下她了。我开始慢慢明白,我不得不向这个偶像屈服(这一点除了我之外,任何人都知道),因为尽管我长大后知道妈妈很有名,但我真的不了解她的名气有多大。同样地,人们经常问我是否有时间了解奥黛丽(似乎假设我也是从他们所处的距离来看她的),好像妈妈就定格在一系列黑白电影剧照里,没有更进一步似的。相反,我最早的记忆里就有20世纪70年代的柯达和宝丽来彩色照片,和旧时的家庭相册没有什么不同。那时候,妈妈的形象基本上已经从杂志封面上消失了。
1967年,《丽人行》和《盲女惊魂记》发行时,她的电影演员生涯就已经走向终点。那时距离她出演《罗马假日》已将近十五年,而距离她作为舞蹈演员训练的日子也差不多有三十年了。她就这样不曾休息地跨入了四十岁的门槛,她对那些惊诧于她早早息影的记者阐明:“有人认为我放弃自己的职业是为家庭做出的巨大牺牲,但根本不是那样。这就是我最想要的。”
然后她再一次描述了她作为一名“家庭主妇”的新生活:“如果人们认为那是一种枯燥乏味的生活可就太不幸了。你绝不会买一套公寓,刚装修完就走开。那里有你选的花、你播放的音乐、你等待的微笑。我想要家里是快快乐乐的,是这混乱世界中的一方乐土。我不想让我的丈夫和孩子回到家就看到一个匆匆忙忙的女人,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够匆忙的了,不是吗?”
她的话到此为止,剩下的话由我来说。这个文章是唯一一个由我叙述的版本,包含着我和妈妈一起经历的事情以及多年来我逐渐弄懂的关于她的回忆。她早就决定不写回忆录,也拒绝过传记文学经纪人欧文·保罗·拉扎尔的提议。
那天,妈妈跟我说我不会看到她写的传记书,我问为什么,她温和地说:“我得把所有事实都说出来才行,不能只说好听的,可我又不想说别人的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