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短篇小说)

2018-03-09 19:13程想
当代小说 2017年8期
关键词:刘汉

程想

1

那天下午,刘汉进了银行营业厅给儿子存款。

儿子打回电话说,暑假不回家了,校园边上有中学生课外辅导班,去教英语和数学,一个暑假差不多能赚出下学期的学费,老爸今年就不用再犯愁了。刘汉拿着手机静静听着,心里真可谓百感交集。自己腰椎间盘突出四五年了,腰疼,腿麻,右侧身子朝前歪斜得厉害,仿佛右肩时刻用力背着一大捆青草,加上更早就全白了的头发,风化石头一样的瘦脸,看起来已经是一个虚弱不堪的老人了。干不了重活,也不敢想和别人家一样种上一两个大棚——种大棚是力气活,一个人办不了,人家都是两口子常年靠在棚上。刘汉种着爷俩的口粮田,养着十来只山羊,惨淡的收入实在应付不来儿子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现在,儿子才上了一年大学,就能像模像样地赚钱了。但是,能赚钱不等于现在手里就有钱了,上讲台去当老师,含糊不得,身上怎么也得穿身像样的衣服,平时也得吃饭。前几天刚把去年的玉米卖了,要攒着给儿子交学费的。刘汉骑上稀里哗啦的大金鹿自行车,来到菜籽庄前的银行点,想给儿子的银行卡里存上三百块钱。

刘汉趴在一张柜子上填单,后面有人招呼他,哎,刘汉,听说了没有,你们队里钱老二家的病了?肠癌,晚期!前天过六十岁生日,吃了两块蛋糕,一会儿就疼得直不起腰来了,脸上的汗粒子黄豆似的往下滚。救护车拉到弥河县医院,打开肚子一看,里面的瘤子都挤满了!肚子立即又缝上了,医生说,过几天伤口不出血了,就回家等着吧,在医院里耗着,没意思了……

刘汉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乡邻的一口黄牙开开合合。人家排上号取钱去了,刘汉仍杵在那里眼神呆呆的,一下子忘了自己为啥来这里。他低头眨了一下眼,两颊滑下两行湿热。他又抬起头,看了看自己是在银行营业厅里,脑子转了转,才想起自己要给暑假不回家的儿子存上三百块钱。

存完钱,刘汉转身走出银行,慢慢推起自行车。天有点热了,两点多的太阳正是威力最盛的时候,刘汉有点头晕目眩。他又回头朝银行营业厅看了一眼,玻璃门上方黑色的电子屏幕里游过一行红字,2010年4月30日。刘汉在心里做了一个默算,三十五,三十五年一眨眼过去了。

那也是一个热烘烘的暮春。他也是呆呆愣愣地站在人群里。

刘汉大气不敢喘一下,双脚粘在新房门口,两眼拴在新娘身上。她实在太好看了。可是,刘汉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就如看着夜晚银河里的星星一闪一闪,却碰不到,摸不着。他稀罕她的好看,但她不是为他而好看。

月梅端坐在藕荷色线毯上,石榴红的褂子,石榴红的裤,脖子上系着石榴红的方围巾。刘汉分辨不出,她是一枝晶瑩的白梅,整个儿被朝阳映红,还是一枝剔透的红梅,映红了周围一切。

刘汉在月梅婆家当账先生,记账时心神不宁,还把一份五毛的礼金记成了五元,多亏身边收钱的往账本上瞅了一眼,及时提醒。时近晌午,亲戚们该来的都来了,该随的礼也都记到账上了,核好账,点对钱,与主家交接完,刘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新房看媳妇。

有人从背后推了一把:“靠前向媳妇要糖啊!”刘汉这才慢慢地往前蹭。胭脂与粉混合出一股苦杏仁的香气,冲得他心窝子发涨。他想不起别人跟新媳妇要糖怎么讲话,是不是笑嘻嘻的,还带些油腔滑调?他佯咳两声,张了张嘴,像渴了的鸭子,从喉咙眼里挤出干巴巴的一句话:“兄弟媳妇,拿块糖吃!”他笑不出来,也油腔滑调不起来。

月梅往刘汉手里递糖时,他很想捧住她的手,但还是用脑子管住了自己,高高的个子往上拔了拔,头往后仰了仰,好让眼里刚刚冒出的热意尽量消解。她刚刚嫁到菜籽庄,他不能给她惹笑话。虽说按风俗,结婚当天,不分长辈、晚辈还是同辈,都可以随便和新娘子闹,就是明显地占点便宜也不算大毛病。可是,刘汉害怕新房里看热闹的人看透他的心,举止带着不自然的拘谨。

2

刘汉曾看过十几个对象,个顶个是四庄八疃的“碗头”姑娘,要貌有貌的,要样有样的,要个头有个头的,要营生儿有营生儿的。但他一直不点头,娘笑话他,挑花眼了。刘汉看的第二十个对象,就是月梅,河西王家庄的闺女。

月梅的瓜子脸粉白透红,不大像农家女。双眼皮,大眼睛,黑黑的睫毛特别长,一眨眼一忽闪,像蝴蝶颤动的翅膀,扇得刘汉心里也跟着颤颤的。月梅穿一件条绒褂子,玫红色底子,绿豆粒大小的白色五瓣花。刘汉觉得,人如其名,月梅身上长出了一层密实洁白的梅花。他想到一句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他们应该在清朗的月光下相会。刘汉不禁闭上眼睛,吸了两下鼻子,真有一股淡雅的香气。

月梅扑哧笑了,说:“你不就是那个运动员嘛,不管五冬六夏,天天早上都去河涯那里练跑步!”

刘汉咣当睁开眼,月梅正盯着他看,一双眼仁子像羼了猪苦胆的墨汁写出的春联大字,漆黑中透着阳光的华彩。嘿嘿,嘿嘿,刘汉也笑了两声。下学后,他保持了联中时跑早操的习惯。天不亮就起床,只要没有大雨大雪,都到菜籽庄和王家庄之间的河涯上跑两圈儿。

月梅问:“你天天这样跑,脚和腿不疼吗?”

刘汉说:“要是原来不跑步的人,一下子跑上两天,腿还真会疼。我天天跑惯了,这是锻炼身体,越跑越有劲,也越健康,我整年都不感冒!”为了证明自己有劲,健康,刘汉站起来轮流跺了跺两脚,咚咚咚,咚咚咚。腰上一大串铝制钥匙,也跟着丁零当啷,声音清脆悦耳。

月梅说:“我邻家王国栋和你联中同学,早就听说过你的名了。”

刘汉低了低头,看见黑布鞋的白牙上沾着些泥点子。他又站起来,狠劲跺了跺双脚。接着嘶嘶吸了几下鼻翅,低着头说:“这味,真好闻!”

月梅笑出声来,又用手捂到嘴上,好一会儿才拿下手,说:“我前两天去你们菜籽庄供销社买了瓶雪花膏。”

相亲是在媒人家的小屋里。媒人送进一壶水,两人在拉呱。再送进一袋爆米花,两人还在拉呱。最后,媒人说了实话,头晌得去趟闺女家,外甥过周岁生日,她这当姥姥的,要送两把鸡蛋。俩人这才结束了第一次见面。endprint

媒人捎来话,月梅家要三十块钱的彩礼。

刘汉娘用手拍了一下大腿,说:“俺儿长相出挑,又有学问,当着大队保管,说个媳妇还要使这么多彩礼?”

媒人把话捎到月梅家,但月梅还有个弟弟,就指望月梅的彩礼说媳妇,所以,这彩礼钱,一分也不能少。

刘汉的意思,他可以出去借些钱。娘却说:“别说家里没有这么多钱,就是有钱,也不行。你是老大,下面还有俩兄弟,你压了辙沟,那俩媳妇的彩礼就不能少了,这不得把老骨头敲出髓来?”

刘汉坐在屋山西头杨树下。秋风一紧,淡黄的杨叶争着挣脱枝杈,纸钱一样满地乱滚。树叶落在头上,打在脸上,钻进脖领子,刘汉一动不动。爷走得早,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娘说了算。

刘汉三天没吃饭。娘说,不吃,是没饿着,正好净净食肠。

大队里出地瓜,刘汉指挥分堆。瓜娃子躺在地上淘气,专门绊人脚。刘汉一个趔趄,狗吃屎样趴在地上。晚上大队里管集体饭,他喝了两碗棒子面汤,吃了三张白面擀饼,就了五棵剥了皮的生葱。秋后的大葱够辣,辣得刘汉头上冒汗,眼里出泪。

娘继续托媒人介绍对象。刘汉又看了三个,就再也不愿相亲了。他第一次知道,想一个人,心眼子如泡了陈醋般泛酸,胃和肠子如拌了蒜泥般热辣辣的。

冬去春来,麦苗从鲜绿变成墨绿,不几天工夫,麦苗蹿秆站直。风吹到脸上,有了热乎意思。农人们的脚步出出进进,把空气趟得越来越暄和。刘汉的腔子里,也有什么在搅活,在发酵,膨胀的压力,要把整颗心顶出身子。

一天晚饭后,刘汉和母亲说去趟大队,拿着手电筒出了门。他在大队门口抽了支烟,烟蒂扔在地上,随着微风刮出一溜细碎的火星。打开手电筒,刘汉朝河西王家庄走去。

刘汉找到了王国栋家。一通客套的问候后,刘汉绕着圈子打听月梅。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王国栋马上明白了刘汉的意思。但他却装作没明白,说:“对了,月梅找的婆家就是你们庄的,姓钱,麦前做媳妇。前两天,俺娘还去她家帮着絮棉被了!”

3

刘汉总盼着碰巧遇到月梅。

作为保管,刘汉统管着全队的一些事儿,他和月梅家还都是二小队的,上坡干活,见面和打交道的机会不算少。可是,一旦真遇到了,他只敢瞄上一眼,赶紧就把眼光拿下来,看着别处。月梅过去了,他才在心里再一遍遍地“看”,今天她穿的什么褂子,什么裤,什么鞋,头发梳了什么样式。他只瞄的那一眼,就如照相,把月梅的样子全枝全叶地照进了脑子里。

那一天,月梅从身边过去,刮过一股淡雅的香风。刘汉觉得,月梅今天一定搽了雪花膏,脸上一定水嫩软和。他忍不住扭头回望——月梅也正好回头望他!她也是如他般,多次擦肩而过后,第一次回望嗎,还是早已回望过一次甚至多次?半下午的太阳明晃晃的,月梅的脸金光闪闪,那金光里,又透出一层水汪汪的红晕。刘汉很想摸摸自己的脸,他感到脸皮被太阳晒得热鼓鼓的,要涨破似的。

麦口说到就到。大清早,壮劳力集到地头领麦约子(捆绑麦个的茅草绳),后腰系上一大缕,就可以下地开镰了。刘汉守着一大堆麦约子,社员们一人过来拎走一捆。看见月梅来了,刘汉弯腰拎起一捆,朝她递过去。月梅一愣,马上双手接过,忙乱中,她的指尖触着刘汉的手。刘汉右手麻了一下,脑子里嗡的一声,浑身血液也嗡的一声,汗毛都竖了起来。怕啥来啥,老婆汉子们都在瞎嚷嚷。“新媳妇就是面子大!”“也给俺递一捆,递一捆!”“长得俊,就吃香!”“分麦约子都看人去,那分麦子更了不得了!”

给月梅递麦约子时,刘汉并没有多想,没等脑子指挥,手就拎起麦约子递了过去。大家的叫嚷,不过是图个闹腾,逗逗保管,逗逗新嫁来的媳妇,在驴子走进磨道般的庸庸碌碌生活中驻会儿脚,透口儿气。可是,在刘汉听来,却不自觉地把自己和月梅的关系拉近一层,还受到了某种提示。

小麦统一晒干扬净后,分到各户社员家里入仓,刘汉看磅秤作统计。轮到月梅家了,他把每袋麦子都称得高高的。最后一袋,添秤时,干脆把一瓢麦子哗啦全倒了进去。

秋后,玉米棒从秸子上掰下来,棒子堆里压一张写名的红字条,地瓜蛋从土里掘出来,地瓜堆里露一块最大的地瓜,刻上户主姓名,就算分配到户。只有刘汉知道,同样是四口之家的份额,月梅家的玉米堆、地瓜堆多披了件大棉袄。

刘汉腰里的铝制钥匙丁零当啷作响,大队保管,是仅次于大队支书的肥差。有人和支书走得近,有人和保管走得近。走得近,不过是为了得点实惠。男人走得近是人情往复,请到家里,让媳妇炒上俩硬菜,烫上壶辣酒,吱溜吱溜喝几口,感情也升了温,或者年上节上,拿点稀罕东西过去坐坐。女人和大队干部走得近,一般就是把自己当人情或礼品了。庄里有那么五六个妇女,想和刘汉走得近点。刘汉心里明白,她们母猪发情般掉腚,不过是冲着他腰里的那一串钥匙。他可是童子身,一根生牛皮腰带,扎得滴水不漏。

虽然悄悄替月梅做过一些实际事,但在刘汉心里眼里,月梅就是那枝冰清玉洁的梅花,不敢有丝毫亵渎。他把她像神灵一样供得高高的,只有付出,不求回报——若说回报,就是盼她把日子过得舒舒坦坦。

冬天的黎明前,正是最黑的时候,刘汉穿戴好,出门晨跑。慢跑到自家那排房的小路口,刚要拐弯,哗哗啦啦,有人挑着两只水筲从路西闪出来。刘汉的心立即提紧了——那人是月梅。他赶忙打招呼:“兄弟媳妇,这么早打水去啊!”月梅应着:“起来做饭,瓮里一点水也没了。大哥还天天跑步哪?”刘汉答应了一声,又继续朝前跑。月梅往前赶了一步:“哎,你慢点!天怪黑的,一人走路,有点吓人!”刘汉朝月梅走近几步,一伸胳膊:“我替你挑到井边吧!”月梅没把扁担摘下来,说:“现在是空筲,又不沉,你有好心,一会儿打了水帮我担回来,权当你锻炼身体了!”刘汉没有说行,也没说不行,跟着月梅朝庄西的水井走去。

庄里的狗子们大都醒了,路过养狗人家的门口,就会招惹一阵狂吠。刘汉第一次发现,菜籽庄养狗的人家竟然这么多。狗子们的叫声还互相传染,下一家的狗子一叫,刚才上一家叫过的狗子,再站起来叫上两声,把黑黑的清晨搅得不再安宁。走到大队仓库跟前,月梅站住,一蹲,两只水筲落地,扁担从肩膀上卸下来,说:“和你说实话吧,我今天专门在那里等着的,有事要找你!”月梅往前跨了一步,碰碰刘汉腰上的那圈钥匙,催他把仓库门打开,两人进去说话。endprint

刘汉像中了魔法。拿下钥匙,打开仓库门,摸索着点上煤油灯。月梅把扁担拿进去,靠在墙根下,又把两只水筲提进去,回手把门别上。好像孙悟空施了定身术,刘汉不敢动胳膊,不敢动腿,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在梦里。但是,心里忽然又紧了一下,不会是,她也和庄里别的妇女一样,想以这样的方式有求于他?

刘汉以为月梅会先说些有的没的,绕几道圈子。她却直接说:“你一直对我好,我很感激。只是,那死人疑神疑鬼作践我,你看看,如今我过得什么日子!”月梅解开裤腰带,一下子把棉裤褪到膝盖处。两条大腿白花花的,泛着刺目的光泽。

刘汉朝一边扭了扭脸,闭上双眼。

月梅又说:“这腿上,都是那狗X的给咬的!”

刘汉鼓起勇气,扭回头,睁开眼,月梅的右大腿里子上,有两团茶碗口大的乌紫。

刘汉的心咔嚓凿出个窟窿,喷出的鲜血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呼隆呼隆,仿佛要震聋耳朵。

煤油灯灭了。

眼睛一下子适应不了,好像浸泡在浓墨一样化不开的黑色虚空里。

幽幽的雪花膏味,钻进鼻孔。刘汉浑身的戾气,变成难耐的燥热。他看见眉毛一般细的新月下,一枝晶莹的白梅随风轻舞。淡雅的香气牵拉着刘汉,一步一步朝着那枝白梅靠近。

两条胳膊箍住了刘汉的脖子,两大团绵软顶得他塌了塌胸。

月梅压着嗓子抽泣起来。刘汉右侧的脖领里,热乎乎地湿着。后来,湿了的衣领又变得冰凉。

月梅说:“本来我以为,结了婚,凑合凑合,就能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他倒好,总犯疑影,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劉汉紧紧地抱着月梅,像要把她连骨带肉揉进自己身体里。月梅推了推他,垂下双手,去解刘汉的生牛皮腰带,低声嗔道:“你这木头样儿,头一回?我不想再白白担那虚名了……”

眨眼的工夫,一层橙红色云彩在东天唰唰铺开,新鲜极了,温暖极了,柔软极了。

4

刘汉三十挂零了,刘母着急,心里像让八角虫蜇了,又疼又痒还挠不得。

终于,刘母托本庄媒人老徐打听到一个女人,白净子,双眼皮,大眼睛,两条黑密的眉毛不修自弯,好像电影《打金枝》里的金枝。只是,她小时候跌倒伤了右脚踝子骨,走起路来脚尖一甩一甩朝外划弧,人称“半截牡丹”。半截牡丹为哥哥换亲,嫁到河西王家庄。婚后没几天,男人伤风感冒,赤脚医生打了一针青霉素,男人再也没起来。半截牡丹干不动重活,上不了坡,平时在家织个棒槌花边,或者织个细丝网。她再嫁的条件很简单,男人得身体壮实,有力气下地干活,能打捞出填饱肚子的粮食。刘母觉得,大儿子符合半截牡丹的条件。

这个半截牡丹,刘汉早就认识,就是同学王国栋的大嫂。他也觉得,这个女人长得太俊了,老天爷都忌妒她,才不让她全好。老徐说,半截牡丹像画上下来的一样,人家还分文不取彩礼。刘汉说:“长得再俊,也不能当饭吃。我娶她回来,可不是要在家里供一尊娘娘?”老徐说:“大兄弟,别糊涂!有了这么俊的媳妇,就不愁生不出好模样的闺女儿子。男人没有老婆没有孩儿,终归不是正经日子!”

那个下午,任凭老徐和刘母一唱一和,刘汉就是不点头应承看对象。

晚上,大队仓库里,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能看得见周边码着的一坨坨种粮布袋。刘汉伸出两只手,精准地捂到月梅胸前。月梅扭了扭腰,“我这几天来了身上。”

刘汉拿下一只手,在月梅前裆按了一把,“知道!就是想和你说几句话,透透气!”

月梅拉住那只手,两人并肩坐在一袋小麦种上,叹了口气,“唉,黑咕隆冬的,憋不死就算烧高香了,还透气呢!”

刘汉换了个姿势,从后面用胳膊环抱住月梅,两只手掀起衣襟朝上摸去,“老徐给我打听了对象,让我和王家庄半截牡丹看看。”

“嗯……看吧,她手巧,很会做家务。”

“我总觉得,咱俩这一辈子……”

“一辈子,其实很短……我不能就这么拖累着你,你也该成家添口了。”

“过几年再说吧。”

几年时间,说过就过去了。刘汉没再相过亲。

一天,月梅举着左手给刘汉看,刘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双手哆嗦着捧起那只手——手掌的小指根处光秃秃的,泛着受伤皮肤刚刚掉痂后才有的粉红色光亮。这是咋的了?月梅向刘汉还原了当时的经过——

月梅又一次被习惯了抽烟、喝茶、撒酒疯、打老婆的丈夫殴打。月梅叉开双手耙了耙头发,转身走到菜板前,抓起刀,又转身朝门口走去。月梅蹲在门口,抬头盯着丈夫说:“姓钱的,你记住,打我,这是最后一回。往后你再敢动我一指头,我死给你看!”钱老二还没反应过来,月梅左手手背朝下,手心朝上,贴在门槛外的青石上,右手举着菜刀朝后扬过肩头,朝前砍下。咔嚓—咣当—咣啷……月梅的左手小指和菜刀,都躺在门口青石上冒着血珠儿……

月梅垂着眼皮,说:“我家儿女慢慢大了懂事了,不能让他们跟着再过鸡飞狗跳的日子。你,也成个家吧……”

5

又是一年冬天,棉花瓣大雪下了一夜,清早,院里的雪爬上台阶,齐到门槛。雪停了,还有些风,不时从房檐、树头吹下些雪沫子。月梅开门扫雪时,看见自家门楼里蜷缩着一个人影。这是一个要饭的女人,月梅把她叫进屋里,管了热汤热饭。女人长相清秀,说着普通话,多少有点恍惚,像受了刺激的样子。

月梅把这个女人领到刘汉家。一年后,女人给刘汉生了一个胖小子。

女人喊月梅姐姐,天天到月梅家玩。忽然有一天,女人再也不过来了。偶尔在道上遇见,女人斜眯着眼看月梅,眨几下眼皮,哼一声,朝地下吐口唾沫,转身就走。

刘汉儿子七岁时,那个女人忽然从菜籽庄消失了。就像当初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一样,谁也不知道她又去了哪里。

这年秋后的一天早上,钱老二临上坡前,去厕所撒了泡尿。从厕所出来没走几步,扑嗵,像一捆玉米秸,直直朝前倒下。这扑嗵声很不明显,在饭屋里刷锅洗碗的月梅没有听见,也许她听见了点动静,但没往不好处想。她端着一盆泔水出来要倒掉,哐啷,泔水铝盆跌在地上。endprint

钱老二的丧事上,刘汉也去帮忙。庄里多年下来的惯例,他是柜屋里的账先生。看见月梅红眼涨脸地出入,刘汉的心里很疼。月梅的闺女春天送了订婚柬,等到腊月里结婚,儿子去年刚刚参加工作,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儿女婚嫁的千斤重担,只能都压在月梅一人瘦弱的肩上了。

已经多年了,两人没再逾越礼法。可是,刘汉一直在心里仔细藏着那份情。就像窖酒,越是长时间不见天日,越是浓,越是香。他知道,在月梅心里,也是把他藏着。由于多年没有偷偷摸摸的具体行为,见面,说话,都变得坦坦荡荡起来。每次在路上遇到,他都大声和月梅打招呼,月梅也豁豁达达地应承着,仿佛,他俩之间的关系,从来没有逸于乡邻之外。

刘汉来到月梅家,心里摁着波涛暗涌的激动,表现得就像到普通邻舍家串门一样。

月梅正用周林频谱仪电疗双腿。

寒暄,客气。月梅把刘汉让到包厦里。太阳不错,包厦采光好,晒得暖烘烘的。刘汉在外面冻得冰凉的双手,很快热得发胀。客气的话,其实也没有多少。屋里不时陷入短暂的宁静,只有窗台上的灰色石英钟,嘀嗒嘀嗒,无休无止。

月梅说:“他爹这一辈子,也不容易,我不怨他,都怨命……”

刘汉说:“咱的命,真的就该这么不济?”

窗外,昨天刚刚下过大雪,院里的雪堆还没怎么融化,映着阳光,亮得刺眼。月梅又垂下眼皮,说:“我儿子,眼瞅着到了说亲成家的年纪。如果将来媳妇娘家来哨听,让人说出什么不济的话来,怕落孩子埋怨。”

刘汉攥紧右拳头,一层青筋猙狞凸显,他擂了擂胸口,叹出一声:“唉,你顾念了一圈,就是没有想想你自己这里。”这话说完,他又有些后悔。

月梅又低了低头,有闪闪的东西从她脸上滑落,啪,啪,啪,地面的细尘在日光里腾起一蓬蓬薄雾。

6

时间没有腿,可是跑得真快啊。整整三十五年,眨眼就都成了过往。

刘汉等不及月梅出院回家,第二天上午一早,拿着一箱鸡蛋和一大支香蕉,找到了弥河县医院月梅的病房。闺女在陪床,看见刘汉,脸上立即染了一层霜,青白色挂下来。刘汉在病床前站了站,弯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床头地上。月梅指了指床边的杌子,刘汉的屁股坐在半边,两只手紧紧抓着杌子沿,说:“嗐,年纪轻轻的,怎么一下子就这样了?”月梅阖上眼皮,好一会儿,才睁开,眼里洇着红光,说:“都是命啊……这一躺下,我想了很多。人一辈子,就是这么短的工夫……”右手捂上嘴,说不下去了。刘汉也说不出话,低低头,抬起左手,抹了一把脸。

月梅在医院里住了一周。出院后,亲戚六邻都来家里看望。刘汉拿着一箱纯牛奶,也来了。东邻大婶子站起来要走,儿子出门去送。月梅看了看刘汉,说:“以后有空儿,隔三差五地来坐坐吧……你手里不宽快,别再买什么东西了,反正我也吃不进啥……过两天,我还有点东西给你,你别忘了。”

月梅会有什么东西给呢?刘汉从月梅家出来,心里总在琢磨这个。他掂量着月梅的话,隔三差五来坐坐,不是天天。他不敢去月梅家太勤,毕竟两人有过“前科”,月梅又顾着儿女们的面子。回家过了一宿,又过了一宿,这是两天了。吃完早饭,锅碗都没收拾,刘汉就朝月梅家走去。

月梅的闺女正在打扫院子,看见刘汉来,朝他笑了笑,说:“来了!”刘汉直怀疑自己花了眼,忙答对:“来了,拾掇院子呢!”月梅半躺在床上看电视,脸比刚出院那天又瘦了,干黄如蜡。她朝刘汉招招手,坐了起来。刘汉犹豫了一下,拿起床边一件红外套,给月梅披上。不知是不是外套映的,月梅的脸上,有了微微的红色。月梅重重咳嗽了两下,刘汉连忙弯腰拿来痰盂,月梅低头一吐,一口锈红色脓血像一朵梅花绽放。刘汉端起床头柜上的瓷杯,让月梅漱漱嘴。

月梅示意刘汉坐在床沿上,说:“外面的小麦,灌浆了吗?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嫁到菜籽庄那年,就是麦子灌浆的时候……”月梅又重重咳嗽了两下,刘汉又连忙弯腰拿来痰盂,月梅低头一吐,又是一朵锈红色梅花。刘汉又端起床头柜上的瓷杯,再让月梅漱漱嘴。

深吸一口气,月梅朝后仰了仰身子,背过手,从枕头下拿出一个用红方围巾包起的包袱。石榴红的方围巾,沾染了岁月的灰尘,褪成比枣红浅点的颜色。月梅把这个包袱放在刘汉的手里,说:“这一辈子,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些了……你记住,我在娘家时,还有一个名字叫楚楚——我娘是个知青,希望我能活得清楚明白。就随你姓吧,刘楚楚,这个名,专门是你叫我的……”

刘汉轻轻叫了一声:“楚楚。”

打扫完院子,闺女进来,问母亲要不要小便。刘汉站起来要走,月梅点了点头,说:“别忘了,拿着你的东西!”

抓着红包袱,刘汉走得飞快。如果不是怕别人怀疑他像贼,他会撒腿跑起来——一个老头儿,拿着一个红包袱跑,实在怪异。刘汉只能走,大踏着步子,装作很自然地走。好在,两家相隔不足百米。

终于进了自己的卧房,刘汉回头插上门子,把包袱放在床上,解开一个扣,还有一个扣。双手哆哆嗦嗦,好在,包袱打了两个活扣,不难解。

一件条绒褂子,玫红色底子,长出一层密密实实的白梅花。只是,玫红色不再鲜艳如初,白梅花上也沾染了岁月的灰尘,不再白得发亮。

刘汉又看见,清朗的月光下,一枝白梅影影绰绰。刘汉吸了吸鼻子,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股淡雅的清香。

一个雪花膏瓷瓶,梨子般大小,泛着鹅蛋清般的光泽。刘汉双手哆哆嗦嗦得更厉害了。慢慢拧开斑驳的红色铝盖,里面藏着一截细细短短的小棍,用大红毛线拴着。刘汉拿起来,这才看清楚:那是一截风干的小手指!

刘汉闭上眼睛,两道清泉汩汩而下。

朝霞或晚霞如橙红色绸缎般绵延铺展,雪花一样的梅花漫天飞舞,一朵朵被映得通红晶亮,宛如披上了一身鲜艳的嫁衣。

责任编辑:刘照如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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