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移民社会关系演化分析的巴蜀村镇文化空间特征研究

2018-03-09 05:11
风景园林 2018年1期
关键词:原乡宗祠巴蜀

毛华松/1976年/男/浙江人/博士/重庆大学建筑城规学院副教授、博士生导师/本刊特约编辑/研究方向为风景园林历史与理论(重庆 400045)

通信作者邮箱(Corresponding author Email):1594849686@qq.com

MAO Hua-song, who was born in 1976 in Zhejiang Province, is an associate professor and doctoral supervisor in Faculty of Architecture and Urban Planning, Chongqing University,contributing editor of this journal. His research focuses on history and theory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 (Chongqing 400045).

现代化、城市化对广大乡村的快速侵蚀,不仅加速了乡村的传统文化衰败,而且导致乡村社会认同日趋式微,村民对乡村的归属感弱化。因此,新农村建设不仅需要物质条件的改善和建设,尤其需要重新唤起村民对自己家园的记忆、归属和认同[1]。历史景观所代表的文化特征及其连续性是社区认同的关键载体。文化空间是指民间和传统文化活动的集中地域或特定时间,表征了历史层积的人与地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是历史景观的典型代表。因而,立足文化空间自身特征与区域差异性,梳理地方文化空间内部结构及其表征的社会关系,总结社会变迁下文化空间对社会认同促进的适宜性整合机制,是新时代文化自信视野下的社会认同重构、社会文化转型的乡村文化振兴的有效途径。

因清初“湖广填四川”移民大潮的社会背景,巴蜀地区的文化空间具有自身的特性与区域差异性。已有研究表明:巴渝“九宫十八庙”的场所性与地缘环境、社会行为和习俗息息相关[2];四川移民会馆在清中期以来四川城镇复兴以及聚落形态和空间格局形成与演变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3]。然而,对巴蜀乡村文化空间特征的形成背景及其对当前乡村振兴的启迪,仍有进一步研究的空间。本文关注的是移民社会关系演化下的巴蜀村镇文化空间,分析文化空间表征下移民与巴蜀地域的关系,总结巴蜀村镇文化空间特征。进而厘清文化空间内部结构与村落形态的关系,以及文化空间体系对于社区认同的整合机制,从而为巴蜀乡村文化空间再生产提供历史依据。

1 移民社会关系由血缘向地缘、业缘演化

1.1 社会背景:清初“湖广填四川”移民大潮

清初“湖广填川”的移民背景使得巴蜀村落形成以移民为主体的社会关系基底。巴蜀地区受到明末战乱和自然灾害的影响,“十室九空”、“丁户稀若星辰”。面对如此凋敝不堪的社会经济状况,清朝政府招还流遗,鼓励移民入川垦荒,实施“移民垦荒”政策,直接导致了顺治末年至嘉庆道光之际的“湖广填四川”巴蜀大移民的发生和发展(图1)。其中,移民人口的比例不低于总人口的60%[4]。移民原籍湖广的占32.9%,其次广东占18.2%,湖广主要为鄂东低山丘陵和沿江平原[5],广东主要为客家迁徙来源地粤北、粤东北[6]。从方言和移民的关系的角度,相关学者提出:岷江以东以北四川中东部地区,以成都、重庆话为代表的成渝片方言(即“湖广话”),才是明清“湖广填四川” 的结果[7]。因此,本文研究范围主要为移民来源地相对集中于湖广、广东为主体的岷江以东以北的巴蜀汉族地区,以及相对应的鄂东、粤东北等地的移民原乡,从移民村镇和原乡村镇的文化空间区域差异性,归纳巴蜀乡村文化空间自身特征的形成机制。

1.2 原乡血缘祭祖—“同族认同”

移民原乡人们以血缘关系为主要的社会关系,并通过祭祖等家族活动产生“同族认同”,形成稳定的差序等级式的家族结构(表1)。血缘是根据亲属关系决定人和人的权利与义务,亲属是由生育和婚姻所构成的关系[8]。血缘关系主导下的移民原乡例如鄂东、粤东北等地多为宗族村落。弗里德曼在研究中国东南的宗族组织中,发现广东宗族和村落明显地重叠在一起,以致许多村落只有单个宗族[9]。同广东、江西等华南地区村落结构相似的鄂东南等移民原乡,宗族规范强大,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宗族结构成为维系村落秩序的基础[10]。宗姓作为血缘关系的表现符号,如鄂东南玉堍村全村皆为李氏家族成员,族田为村落和宗族的主要公共土地和财产,在共同的经济基础之上,村民通过祭祀祖先、修纂家谱、修建宗祠等活动不断强化家族认同。值得注意的是,血缘维系的移民原乡,祭祀的对象是家族的始祖,并且形成了从祖先开始一代一代的按辈分排列的差序等级式的家族结构。

1.3 初期地缘祀神—“同乡认同”

在“湖广填四川”移民大潮初期,移民因难以迅速发展壮大家族,血缘关系逐渐淡化,逐渐形成以“同乡”为主的社会身份认同关系,即以祭祀移民原籍地同一神灵为纽带的地缘关系(表1)。“五方杂处”的移民以志愿移民为主,为了寻求土地或更好的生存环境而自愿移民巴蜀[11]。移民往往在同乡结伴迁徙过程中,奠定了同乡关系的基础。清代前期大量入川的外省人成群结队,多是原籍同省同县之人[12]。例如潼南陈氏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与彭、杨、米、李、唐等姓结伴同行入蜀,落业潼川府蓬溪县东乡;定远厅熊、陶、李、吴、杨、马等六姓也是结伴徙蜀;三台刘氏、唐氏、陈氏结伴迁徙而至蜀[13]。

移民方言岛和移民会馆也是移民同乡关系的表现。移民途中家族成员大多由于路途艰辛而亲离子散,加之政府实行插业等土地政策,使得移民难以迅速发展壮大家族,需要借助同乡的协助在新的土地扎根发展。移民通过建立会馆,对乡土神的共同信仰,寻求祈福、神佑的精神寄托的同时联络同籍乡情,例如湖广籍会馆称禹王宫、祀大禹王,江西籍会馆称万寿宫、祀许真君,广东籍会馆称南华宫、祀南华老祖(六祖慧能)等。王东杰认为,所谓乡神更多地“在移居地被赋予了原乡认同象征的内涵”,会馆祀“乡神”之说其实“更是一个理想”[14]。此时的移民并不在乎是否为同姓宗族,只要是信仰同样的神灵的人们即为共同体,同乡的地缘关系成为了移民主要的社会关系。

1.4 后期业缘谋同—“同行认同”

1 清代前期四川的移民迁入与分布(1776年)Immigration and distribution of immigrants in Sichuan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1776)

随着移民后期的地方经济复苏和商贸发展,部分移民通过商业谋求发展,在地缘关系基础上发展出以从事同一行业为纽带的业缘关系,维系“同行认同”(表1)。业缘关系的性质与血缘和地缘迥然不同:它不以先天的某种因素为转移,也不以某一地域为转移,可以说它是跨血缘和跨地域的,因而也就是跨家族的[15]。随着商品贸易的发展,清初“湖广填川”移民中的大部分(或其后裔)在迁徙途中或分家析出过程中逐渐走上了专事经纪贩运的从商之路。并且对于许多初迁巴蜀的移民而言,做小商小贩或经营小手工业是必要的谋生手段,为维护商业利益,各省商人多结成具有严格排他性质的行会和商帮[16]。《清代巴县档案》记录的各地迁徙重庆的人口开设的109行即是这些特色的社会组织,包括江西的药材行、山货行,湖广的棉花行、蓝靛行、山货行,福建的山货行、烟草行,江南的蔗糖行,陕西的毛货行。这些同业行会和商帮往往集资建立行业会馆,以谋求共同的商业利益和发展,从而形成了以业缘为纽带共同发展。

2 社会关系演化下的巴蜀文化空间特征

移民社会关系由血缘向地缘、业缘演化,最终投影在巴蜀乡村的文化空间物质形态与相应仪式组织上。将巴蜀移民乡镇与来源地原乡聚落在文化空间类型、结构上的差异性对比分析,可以清晰看到移民背景下社会关系的演变与文化空间的依附关系,从而更好地理解巴蜀移民聚落与移民原乡聚落文化空间生产的差异原因。研究以来自鄂东南移民的走马镇椒园村及其原乡鄂东玉堍村、来自粤北兴宁客家移民的川西石板滩村及其原乡粤东北群丰村两组山地和平原村落为案例(表2),更为典型地探讨巴蜀文化空间生产的社会文化背景。

2.1 文化空间类型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定义“文化空间”(cultural spaces)为“一个可集中举行流行和传统文化活动的场所,也可以定义为一段通常定期举行特定活动的时间”。文化空间的定义属于人类学范畴,余压芳等以西南少数民族村寨为例,依据文化空间定义的时间和空间属性,提出以时空关系为主轴的文化空间分类体系,即地点主导型文化空间:节日空间、集会空间、坝场空间等;时间主导型文化空间主要表现为祭祀祖先的仪式活动:民族服饰制作空间、故事空间、乐器制作空间、口传文化的传承空间等[17]。由此,根据对巴蜀和移民原乡村落案例中文化空间的梳理,依据巴蜀和移民原乡社会关系的不同,总结移民原乡村落为血缘维系的宗祠为主的宗法型文化空间,巴蜀村落为地缘与业缘维系的会馆为主的生产生活型文化空间。

2.1.1 血缘:宗祠为主的宗法型文化空间

在移民原乡村落,地点主导型文化空间为宗祠、支祠、水塘;时间主导型文化空间以祖先祭祀为习俗的仪式活动。据《阳新县志》和玉堍村《李氏族谱》记载,玉堍村自宋元便有人居住,明期李氏宗亲由江西迁居于此,全村皆为李姓。因而玉堍村为典型的因血缘聚族而居的村落,其地点主导型文化空间场所为李氏宗祠、六座支祠、祠前水塘、青玉双井(表3)。宗祠为供奉始祖的总祠,既是祭祀祖先的中心,也是宗族议事、执法、实行宗族管理的中心[18]。并且在总祠两边建立义学,进行家族教育活动。支祠一般供奉分支的祖宗,正中为分支的始迁祖,而两侧则左昭右穆排位。支祠不仅是祭祖,还设有戏台,也是婚丧嫁娶等族人日常活动的公共空间。在玉堍村,时间主导型文化空间主要有鄂东南地区传统“接太公”习俗,为同一宗族的各个“房头”通过共同参与以祖先崇拜为核心的民俗活动来达到“敬宗收族”的目的[19]。宗祠、支祠、“接太公”等文化空间的空间内涵表现为对宗族祖先的崇拜以构成血缘关系维系的同族认同,因此移民原乡村落为宗祠为主的宗法型文化空间。

表1 移民原乡与巴蜀地区社会关系演化Tab. 1 The evolution of social relations in Bashu area and immigrants' hometown

表2 移民原乡与巴蜀地区对比村落案例基本情况Tab. 2 Basic conditions of the comparative villages between the immigrants'hometown and Bashu area

表3 移民原乡村落文化空间及传统活动Tab. 3 Cultural space and traditional activities of villages in immigrants' hometown

丙村镇群丰村的地点主导型文化空间为宗祠仁厚祠、支祠经亭公祠、半月塘,宗祠以围龙屋的形式作为整个村落聚居祭拜先祖和神灵的中心。温氏在丙村开基以后,建立了宅祀合一的温氏仁厚祠(温氏12世斯润公),13世中2位家庭成员搬离仁厚祠,分别兴建与仁厚祠结构和形式几乎一样的围龙屋。至17世、18世继续分裂产生新的支祠[20]。村落形成其他房派以支祠为中心,围绕开基祖屋,亚房位置位于次一级的村落格局,最终整体呈3级结构即“开基祖屋—分支房派—亚房建筑”。时间主导型文化空间例如迎龙节,即宗族组织众族通过舞龙、祭拜神明、巡游、象征性的表演活动等大型“迎龙”活动,通过集体活动祈求宗族风调雨顺、财丁兴旺形成同族认同。村落最终形成以“宗祠—支祠”的等级式的宗法型文化空间。

2.1.2 地缘与业缘:会馆为主的生产生活型文化空间

巴蜀地区村落椒园村、石板滩村地点主导型文化空间主要为移民会馆、茶馆、戏楼等,时间主导型文化空间为周期性庙会和赶场,依据其围绕生产与生活的功能作用,可确定为会馆为主的生产生活型文化空间(表4)。移民会馆是维护同乡礼仪、调解同乡经济和家庭纠纷、参与各种社会事务的重要场所,也是共祀乡土神灵和乡贤,从事娱乐活动的重要场所,即“迎麻神,聚嘉会,襄义举,笃乡情”[21]。

如椒园村地点主导型文化空间为关武庙、万寿宫等4座移民会馆和作为休闲娱乐场所的12座茶馆、5座客栈、3座戏楼等。数量众多的戏楼、茶馆、客栈配合移民会馆进行商贸活动,又维系了移民的地缘关系,并丰富了人们日常休闲娱乐生活。石板滩村的地点主导型文化空间有廖氏宗祠以及临近村落仁和场的广东会馆、茶馆、文昌宫等。廖氏家族是发展较为壮大的宗族,除了修建宗祠,仁和场的文昌宫也由廖氏修建。而石板滩村虽有宗祠,但并未形成“宗祠—支祠”的体系,村民所依赖的文化空间依旧以会馆、茶馆等为主,由此可见移民乡村文化空间的主导表现为地缘、业缘关系逐渐替代血缘关系的地域特征。

2.2 文化空间结构

2.2.1 移民原乡宗法型文化空间:差序组团式结构

表4 巴蜀地区村落文化空间及其传统活动Tab. 4 Cultural space and traditional activities of villages in Bashu area

表5 移民原乡村落文化空间结构Tab. 5 Cultural space structure of villages in immigrants' hometown

移民原乡住户以宗法型文化空间为中心组团式分布,文化空间结构表现为:差序组团式结构。例如玉堍村总祠位于整个村落的中心,由于山地地形影响形成3个自然村组团,自然村中又形成以支祠为中心的小组团。玉堍村文化空间整体呈现“宗祠—支祠”的差序组团式结构,虽然空间结构表现为组团式,但是文化空间有明显的差序等级区别(表5)。同样,群丰村温氏在丙村开基以后,建立宅祀合一的温氏仁厚祠(温氏12世斯润公),随着人口不断繁衍发展,居住空间扩张。扩大的家庭随着时间的推移,家族发生裂变产生新的支房,建立新的支祠作为总祠的分支。正如费孝通先生以“差序格局”的概念剖析中国传统社会,以宗法群体为本位,以亲属关系为主轴的网络关系。宗法型文化空间的存在正是移民原乡社会血缘关系的表征,而“宗祠—支祠”差序组团式结构为移民原乡社会“家族—房派”的血缘社会结构的表征。

2.2.2 巴蜀生产生活型文化空间:无序散点式结构

巴蜀地区生产生活型文化空间结构表现为:依托生产资料的无序散点式结构。巴蜀村落中的文化空间如水塘等,依托利于生产生活的水源地。会馆、茶馆、戏楼等文化空间均位于场镇中,而周期性庙会、赶场等时间导向的文化空间也由场镇的街道空间所承载。文化空间并没有等级性、无序地位于场镇中,依托于生产资料的交换地,呈散点式分布(表6)。例如石板滩村的廖氏宗祠与周边民居的关系也是散射式,即使是位于平原的石板滩村与山地地区的椒园村的一样,文化空间无序、散布于村落之中。无论是村落还是场镇镇的文化空间总体都是呈依托生产资料的无序散点式的结构,表征了移民来到巴蜀地区“重生产与生活”的理想,地缘和业缘的社会关系自然滋生出削弱血缘关系的力量,淡化了的血缘关系在村镇空间中表现为文化空间的散点式结构。

3 结论

通过上述分析,移民背景下社会关系由血缘向地缘、业缘进行了演变,在文化空间类型上由以宗祠为主的宗法型文化空间转为以会馆为主的生产生活型文化空间,在空间结构上由差序组团式转化为无序散点式;其内在的空间价值意义取向,也由原乡血缘关系维系的同族认同转向为同乡、同行认同的地缘、业缘认同(表7)。

表6 巴蜀地区村镇文化空间结构Tab. 6 Cultural space structure of villages in Bashu area

表7 巴蜀地区与移民原乡文化空间特征对比Tab. 7 Characteristics of cultural space in Bashu area and immigrants

研究巴蜀历史文化空间特征并不是怀古追忆,而是分析传统文化空间与社会关系的依附关系,了解社会关系变迁过程中文化空间在社会整合所发挥的作用,以期望在乡村振兴的建设中,意识到文化空间对于社会圈层整合的作用。思考当今社会关系由地缘、业缘又向什么样的方向转变,或许可以从社会转型下社会关系的社会认同、结构和价值观适应的角度,并依据巴蜀乡村文化空间特征,为巴蜀乡村文化空间再生产提供理论与实践借鉴。

注释:

图1改绘自葛剑雄《中国移民史第六卷:清民国时期》第102页图3-1。表1中第3张图引自施坚雅《中国农村的市场和社会结构》第33 页图3.3。表5中第1张图改绘自《室内设计与装修》2016年9月第121页图03。表6中第2行第2张图改绘自赵爽《成都古镇空间特色的类型学研究》第38页表格3-5。其余图表均为自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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