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项丽敏 编辑 | 谢泽
秀丽的太平湖风光 摄影/项丽敏
“湖山好处便为家”——这句话是在苏雪林先生的文章里读到的。读这句话时我正坐在太平湖东岸的湖滩上,眼前是湖上日落时分的迷人风景。我的双肩和摊开的书上皆是暖融融的光。那年我二十七岁,已在湖边生活了五年。
最早见到太平湖时我还在县城读书,是住读。刚放了暑假,并不急于回到父母身边,和同学邀约着,骑自行车去远郊野游。参游的同学有七人——四女三男,自行车却只有六部。我没有自行车,便由男同学轮流带着,侧身坐在硬邦邦的后座上。那次野游是有冒险性的,所走的路是一条正在修筑,还未开通的乡村公路。新剖开的山体露出橙黄的油润肌肤,也露出牙齿一样尖锐的石头,自行车不时陷进柔软的泥坑里,或被石牙猛不丁地咬住,撂倒在地上。
不记得路上摔了多少次,每次被一股弹力抛起又掼在地上时,我都想说:不要往前走了,回去吧。我强忍着没有把这句带着哭音的话说出口,爬起来,揉一揉磕破的地方,重又跳上自行车的后座。
那次野游是凭着年轻人的冲劲上路的,途中有些什么、会遇到什么,几乎一无所知,当然也不知道会见到太平湖。
见到太平湖的时候已是下午,当自行车叮铃哐锒地转过又一道山门,下到坡底,一片灵秀而神秘的水域就撞入眼中了。我呆立着,仿佛跌进了另一个时空,后背滚过一阵阵电击般的酥麻感。很多年以后,当我在湖边生活了近二十年后,回想起与太平湖不期然的初遇,仍然能忆起当时的心情,被美震慑得想哭的感觉。
“这里真像仙境啊,一辈子生活在这里多好!”我脱口而出这句话。
再见太平湖时已是五年后。这回是坐着中巴车来的。中巴车行驶在铺着柏油的路面上,路两边是高高的水杉、鹅掌楸、枫杨和幽深的竹林。竹林之外是绵延的山脉、忽隐忽现的庄稼地、河流、村庄。我仔细地辨认着这条路,在记忆中寻找着对应的地方——怎么和五年前走过的路不同呢?是我的记忆有偏差么?
我更喜欢与村庄和河流若即若离又始终相伴的路。有了村庄与河流,这条嵌在大山脚跟的路就不那么寂寞了。我知道自己将在这条路上走很多年,不过究竟会走多少年,这是我当时还不能预知的。
盘山绕岭的河流犹如潜行游龙。当这条龙穿过一个名叫“密岩关”的峡谷后,河道便似打开的扇面,豁然开阔。驾驶中巴车的司机说:太平湖就要到啦。
司机三十多岁的样子,操一口本地口音的普通话,言辞很是热情。司机说他的家就在太平湖边的共幸村,推开家门看见的就是湖景,“太阳出山的时候这湖最中看,水雾在泛着金光的湖面荡来荡去,轻飘飘的,可像电影里披着白纱的仙女了。”
“你从小就在这湖边生活?”我问。
“也不是,我家以前在石埭县的广阳城里,七零年,陈村水库——也就是现在的太平湖开始蓄水,就搬迁到共幸村来了。这个村里的人差不多全是搬迁户,以前都住在广阳城里。广阳可是有两千年的古城啊,小时候听我祖父说,广阳古城的主街是人字形的,青石板街足有三里长,老字号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弹棉花的、做糕饼的、卖药材的、卖古董的、开当铺的、剃头的、做裁缝的、扎纸花卖寿材的……可兴旺了。”
“七零年蓄水,这么说太平湖还是很年轻的湖啊。”我心里动了一下,这湖只比我年长一岁。
“太平湖的前生是什么呢?除了现在已淹在湖底的广阳古城,应该还有一条古老的河流是这湖的前生吧?”
“前生?”司机扭头看看坐在副驾座上的我,笑道,“你这说法有意思,要说前生还真有,叫秧溪河,沿河两岸有上千户人家,上万亩良田……现在都沉到湖底,是湖神管辖的地盘啦。”
“秧溪河——名字里有禾又有水,一听就是物产丰饶的鱼米之乡。”我望向车窗外,想象着秧溪河和广阳古城的原貌,恍惚觉得那是自己很久以前的故乡。
“当年也有很多人家搬迁到县城里去了,我祖父大半辈子在秧溪河打渔,舍不得离开水,就在湖边安了家,去年老人家过世了,过世的前一天还在湖上钓鱼呢。”司机说。
“村里现在也有很多人去外面的大城市打工了,说是城里的人多,钱好挣。城里到处都是高楼,看不到山也看不到水,哪有这里好嘛?”司机的眼睛看着前方,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湖面越来越开阔了。正是春色渐浓的三月,杜鹃花和野樱花临湖而立,一树一树地盛开着,安静又热烈,绰约的倒影投在碧清的湖面,如绽放在水中的焰火。
我在路边竖着白鹭洲标牌的地方下了车,司机将我的行李搬到路边,问,“你是来景区工作的吧?”我点头笑道:“以后要经常坐你的车了。”
芦苇与夕阳 摄影/项丽敏
拖着行李,走过一座长长的晃来晃去的拉索桥,对面就是白鹭洲了。可能是春寒未退的缘故,景区里很少看到游客。几艘仿古游船泊在湖边,均是竹木结构的画舫,红楼号、宝玉号、黛玉号、雨村号……船名如出一辙,全和《红楼梦》有关联。后来才知道,1984年,王扶林导演的电视剧《红楼梦》曾在这里选景,这些画舫就是那时造出来的道具船,拍片结束后改为游船。
踏上白鹭洲岛,树影从四面围拢,斑驳地罩在头顶,微凉的清寂感也随之袭来:我的青春或者说人生就要扎营在这里了——这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吗?除了自然的风声、水声、鸟鸣声,耳边再也听不到别的声响,繁华与热闹都与这里无关,而我还这么年轻,什么都没有经历过……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安心地呆在太平湖,在日复一日的寂静里与湖山相伴。
白鹭洲处于太平湖的中游,太平湖最宽阔的水域就在这里,两岸相隔有六公里。雾起的清晨,站在白鹭洲的湖边是看不到对岸的,整个对岸——包括最高的陵阳山全都遁于太虚。当雾一点点散去,陵阳山的轮廓才渐渐凸现,初时似浅淡水墨画,随着日光加强,淡水墨便成了浓墨的丹青。
我在太平湖的第一份工作是导游。参加了几次导游讲解的培训后,对太平湖的身世便有了详细了解,意外地发现,原来我的血脉和这个湖竟是有渊缘的——怪不得初遇湖时就有莫明的亲切感。
雪后太平湖 摄影/项丽敏
这个湖最上游的渡口叫乌石渡口,最下游的渡口叫浮溪渡口(两个渡口之间的水程有80多公里)。而我的外公家就在下游的浮溪渡口,我的母亲在浮溪渡口出生,我的幼年也曾跟随母亲在那里生活过一段时间。
夕阳与洗妇 VCG
我人生最初的记忆里就留存着浮溪渡口的影像——一条银灿灿的大河,看不到对岸和尽头,河边是白花花的芦苇和松软的沙滩。趁母亲不留神我便从屋子里溜出来,在沙滩捡贝壳,或蹲在河边,把手探进水里抓小虾。有一次抓小虾抓入了迷,差一点滑到河里去,若不是背后有双大手一把将我拎起,就顺着河水淌走了(浮溪河每年都要淌走一两个小孩,外公说是叫河神收去做童子了)。
记得快入夏时,母亲从河边洗衣服回来手上总会提一条大鱼——那鱼还是活着的,在母亲的手里甩着尾巴。入夏前的梅雨季是河鱼产卵的时节,鲤鱼、草鱼、鳊鱼、鲫鱼、翘嘴白、黄尾、红尾,赶集一般纷纷游向浅水的岸边,拥挤着、跳跃着,有的能跃出水面半米高。母亲毫不费力地用棒槌将游到身边的鱼拍晕,捉起来,扣紧腮部提回家。母亲将捉到的鱼炖汤或清蒸,除了盐不放任何调料,汤汁乳白,醇厚鲜美(在太平湖工作之后经常能享受这样的口福)。
我做导游的时间不长,两个月后便被安排在白鹭洲的茶室。茶室建在岛中最高的山坡上,三面墙均是落地玻璃窗,坐在茶室内就可以看到最开阔的湖面。茶室是供游客闲坐休憩的,仿古的茶柜上摆着各种茶具,茶叶则是本地产的名茶——太平猴魁。
太平猴魁的产地就在太平湖下游,离浮溪渡口不远的新明乡猴岗村。我对这个村名是熟悉的——我母亲年轻时曾在这个村子教过书(母亲从18岁开始教书,之后的三十年便在太平湖下游的几个村子里来来去去,跋山涉水,一双脚几乎没有走过平路)。“茶季的时候学生们都放了茶假,在家里采茶,我也就不用上课了,帮村里人采茶,天没亮透就上了山,那山又高又陡,可难爬了,爬上去又滑下来,等爬到半山腰,身上全湿了,叫露水给打湿的……茶季结束时我帮忙的人家会给两斤猴魁,够喝一年的,放几片在杯子里,用烧开的山泉水泡开,整个屋子都是茶的香味。”
母亲在猴岗村教书的时候这个村子还很穷,太平猴魁虽早已扬名——1915年便获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但山高路远,这里的人即便守着金山过得仍是苦日子。“不过那时大家过的日子都一样,穿的都是打补丁的衣服,吃的都是粗粮,也不觉得有多苦。”很多年后——当退休了的母亲在自家院子里坐着,回忆过去的生活时这样说道。母亲说这番话的时候,猴岗村和紧邻的猴坑、颜家村已是今非昔比,公路与水路的畅通引来了一拨一拨的茶商,也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
在茶室的工作是比较清闲的,特别是一早一晚的时间段,茶室里很少有客人,我便拿一本书,在窗边坐着。我通常坐在茶室面西的窗边,抬眼就能看见碧清的湖面和对岸的陵阳山。陵阳山是太平湖的日落之山,只要天气晴朗,傍晚时整个陵阳山便会笼在橘黄的夕照里,仿佛披了件圣袍,庄严而安详。也许是日落景像赋予了陵阳山不凡的气质,关于这座山便有了很多神话和传说,流传最久的,便是汉代的窦子明在陵阳山隐居得道升天的故事,此外还有浮丘公在此山修道炼丹的传说。
长时间地凝望陵阳山,便觉得那山和自己有隐秘的交流,仿佛它是一个沉默又无所不知的朋友,能懂得我的内心,并在我苦闷时给予宽慰和安抚。
游船划过湖面 VCG
横跨太平湖的大桥 VCG
在太平湖工作的前五年里,我的精神是经常感到苦闷的,“这湖收留了我,也限制了我,生命中很多属于年轻时代的精彩、乐趣、契机都被她拿走了……如果一个人的心灵没有归属,那么她的灵魂就始终是漂泊的,即便生活在山水之间,也难以获得家园般的安宁感。”我在日记里这样写到。
在苦闷时除了和陵阳山默谈,也会去湖滩漫步。白鹭洲下有一片荒芜又迷人的湖滩,是我流连忘返的去处。
“那片湖滩就像是湖吐出的一条长长的舌头,滩上有一垄一垄几百年前的墓冢,早被升上来又落下去的湖水涮空了,一踩一个坑……”
“湖滩上有许多碎瓷片,多为青花瓷,偶尔也可见几片青花釉里红,有的粗糙古朴,有的精致细腻。运气好还可拾得一块完好碗底,上面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印:光绪年制。”
“湖滩上还零落一些石刀石斧之类,只是少有完整的了。这个地方因为很少有人来便有着与世隔绝的旷阔感;这个地方滋生我古代郡主般的尊贵感、豪放感、自由感。”
“这是我的地方,我对自己说。我来这个湖滩,也不是一味来寻觅虚幻的郡主梦的,我的手里总是拿着一本书,坐在滩边一块没有字迹的青石碑上,面朝最宽的湖面,阅读。”
猴子岛码头 FOTOE
——在太平湖生活了十年后,我在自己的散文集里记录了湖滩的形貌,也记录了我的内心。
我就是在这个湖滩上遇到苏雪林先生的。一天傍晚,我像以往那样,面朝湖水坐在石碑上阅读,目光不经意就落在一篇文章的作者简介上:苏雪林,女,1897年出生于黄山区(原太平县)永丰乡岭下村。我兴奋得跳起来,永丰乡岭下村不就在太平湖上游么,没想到太平湖这个山高水远的地方竟出了一个作家。我突然觉得精神被什么照亮了。
苏雪林先生并不只是一个作家,对我来说,她更是一种象征,一个指引。她的出现是一个启示——让我清楚了自己灵魂的去处。我桌上的书更多了,并且有了堆叠的稿纸,在湖滩上漫步之后,回到房间便开始了纸上的漫步,在文学的写作中一点点地建立起自己精神的居所。
算起来我在湖边已生活了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是中国变化最快的阶段。变化带来了经济的发展、提高,也不可避免地带来了浮躁、破坏。破坏最大的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了。
太平湖在这二十年里也是有很多变化的,游船从最初的几艘画舫变化到如今一百多艘游艇,公路也由仅有的一条柏油马路变化到合铜黄(合肥-铜陵-黄山)高速的畅通,还有湖边矗立起来的一栋栋公寓和别墅。所幸这些变化尚未损及太平湖的自然生态——湖的水质依然保持着二十年前的纯净与清澈。做为有着“中国最美地方”称誉的景区,太平湖在发展之时又谨慎地加强了水质的保护。
从初遇太平湖到现在差不多已过去四分之一个世纪,而我还将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我,我习惯了抬眼就能看见清澈得照见人灵魂的湖水,习惯了每天的黄昏时分对陵阳山的凝视。我甚至习惯湖边每一棵植物的表情,看见它们如期的生长、开花、结果就感到安宁。当我散步于湖边时会像老朋友那样和它们打招呼,我知道它们也都认识我——一个在同一条路上走了二十年,不说是至交好友,也算得上是亲切的老邻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