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杨莉 吴杨芝 向金萍
医学源自于人类生存和生产劳动中的医疗实践活动,中医药学的起源、形成和发展与我国数千年的生活和生产实践活动紧密相关,它从原始的一些自保措施逐渐积淀发展成为当今整体科学精准的自然科学,并且中医药体系一直还在发展中。这过程中所有的智慧结晶留存于数量庞大的古文献之中,中医药学依靠语言文字承传下来,至今还在临床实用,我们有必要对中医药古籍语言进行深入的研究,从而真正理解古医学的真谛,更好的继承医学精华并弘扬。汉字的更迭嬗变通过古文献的记载系统的留存下来,其中古医学文献数量庞大,加之其科学性质,中医药古籍中语言文字同样反映了汉语文字发展演变的脉络。法国的雅克·德里达在《论文字学》中提到“文字概念应该限定科学的范围。”“科学概念本身产生于文字发展史上的某个时代……文字不仅是为科学服务的辅助手段—最终会成为科学的对象。……在成为科学的对象之前,文字则是认识的条件。”语言具有隐喻性,语言的隐喻性源自于人类的情感认知。古汉字充分折射出这样的隐喻表义。古汉字因循时代变迁、书写材料和书写方式的演变也发生着变化,同时它所承载的字义也相应的或大或小的发生衍化,汉字形义的变化同样也在中医药古籍中呈现。中古时期随着佛教强势传播,汉译佛经大量生发,其中涉及佛教医药内容的字词形义演化特点尤为突出。我们期以通过对佛医文献中汉字字形的演变探究词义的衍化规律,从而对现当代中医药用字规范予以启发。
黄德宽先生在《汉字形义关系的疏离和弥合》中提到:“汉字既不可能也没必要将其所要传达的对象无微不至地呈现在人们面前;它只能也只须概括表现对象的某些基本形象或感性特征。这无疑增加了汉字构形作为视觉图像的多义性。”
佛医文献中绝大部分医学常用字部件重构的变化恰好反映了汉字形符的主要功能,即区分和标指。这些医学常用字字形演变的直接目的就是为了区分一个字形所承载的诸多词义,进而标指形义分化后更为准确的词义。
沿革至现当代汉字标识的能力逐渐抽象化、符号化,国家颁布通行的《汉字简化总表》中关于医学字词的简化少之又少,我们在使用和教学时更要注意。李明统计现代汉语3500个常用字中,表义构件有281组,参构了46.82%的字。可以看出,表义构形形义关系非常重要。我们以汉译佛经中佛医药内容中常见的典型疾病名为基点,上溯下探,期以从汉字构形演变组配看词义衍化途径机制。
现代汉语中“疮”一般常指皮肤黏膜溃破肿烂之病,但在早中期古代医药学中它同时兼指皮肤溃烂之症和外伤。中古时期的汉译佛经中“疮”、“创”混用并存的现象多见,譬如,《四分律》中多处“疮”异文作“创”,均是兼指皮肤病和外伤。早在《素问》中有“民病热中,聋瞑血溢,脓疮咳呕,鼽衄渴嚏欠,喉痹目赤,善暴死。”《玉篇·疒部》:“疮,疮痍也,古作创。”《正字通·刀部》:“《说文》:刅,重文作创。徐锴曰:‘此正刀创字’,言刃所伤也。”《金匮要略》中有指“若身有疮”是“被刀斧所伤,亡血故也。”《抱朴子》中“疮痍”之“疮”指的是外伤即“创”。
我们可以看出早期“创”涵括了一切外伤和皮肤疾病,后由于社会医学全面发展从而语言文字表现形式上有了衍化,“疮”出现了,究其关系是两者之共同具备的源义素——“溃破伤口”。早期“创”破溃伤口多是金石所致体外创伤,后“疮”指一切因内生疾病所致外体皮肤溃破。
据彭杨莉统计,《素问》、《金匮要略》中只现“利”无“痢”,《神农本草经》中载“女菀”、“藜芦”主治“泄痢”,仅有2例用“痢”,其它表示泄泻义的皆用“利”。《伤寒论》中“痢”现3例。中古时期汉译佛经中常有“下利”、“吐利”同现,其中还有“痢”、“下痢之病”、“赤痢”、“白痢”等都指痢疾。
中医古籍中“吐下”、“吐利”亦常同现。《说文解字·口部》:吐,寫(泻)也。《说文解字注·宀部》:寫,置物也。谓去此注彼也。凡倾吐曰寫。俗作瀉者,寫之俗字。《素问》中“吐利”仅现一例,“发生之纪,是谓启陈,……太角与上商同,上徵则其气逆,其病吐利。”《诸病源候论》中“吐下”、“吐利”、“下利”常见,“吐下”出现38次,“吐利”出现30次,皆表呕吐泄泻。“下利”出现61次,专指肛肠泄泻,《诸病源候论》中“利”、“痢”共存混用,如“泄利/痢”、“下利/痢”、“吐利/痢”等,表示泄泻的“利”出现173次,“痢”出现313次,已充分说明“利”、“痢”有了明显的区分。
“利—痢”,早期“利”表泄泻,泄泻最初泛指一切致使机体大小便迅猛而出的病症。“痢”指痢疾,后充当指由各种病因所致的胃肠道溏泄症状的疾病名称。它们语素义的分工分化随着字形重构最终固化。
汉译佛经中佛医药内容多有源自印度医学的内容,其中最为突出的是眼疾诊疗,那时已经有比较先进的手术方法对白内障进行治疗。《四分律》中多有记载,譬如尔时比丘眼有白瞖生,须人血。《玉篇·目部》:“瞖,眼疾也。”《正字通·目部》:“瞖,目障也。”“白瞖”即指眼疾——白内障。“瞖”又作“翳”。“瞖”、“翳”混用在汉译佛经中常见。例如:元魏菩提流支译《大萨遮尼乾子所说经》卷7:“是眼无垢,断诸恶故;是眼无瞖(翳),断疑網故”。《大方广佛华严经》卷57:“得离瞖(翳)眼,了知一切众生实性。”
玄应 《一切经音义》卷1释“瞖目”条:“《集韵》云目障病也,《说文》作翳,目病生翳也。”慧琳《一切经音义音义》卷13载:“瞖膜,眼瞖也。经从羽作翳亦通,非本字也。《考声》云:‘瞖,蔽也,盖也。’”又卷36云:“眼瞖,白膜盖睛也。”
同时期中医药文献中“翳”多见。如《素问》:“以成久郁,即暴热乃生,赤风气瞳翳,化成郁疠,乃化作伏热内烦,痹而生厥,甚则血溢。”《肘后备急方》卷6载:“不计年岁深远,眼内生翳膜,渐渐昏暗。”《诸病源候论》卷9:“时气毒攻眼候属性:肝开窍于目,肝气虚,热毒乘虚上冲于目,故赤痛,或生翳、赤白膜、肉及疮也。”
可见同一时期,“翳—瞖”混用现象常见。细察我们可知两者皆具有同一源义素“掩蔽”,所以因障膜所致的眼病既可以写作“瞖”同时也用“翳”。
中古时期汉译佛经中常见“疿/沸”,《四分律》中“尔时诸比丘盛热时,身体疱疿出,污垢臭秽。”慧琳《一切经音义》卷59载:“皰沸,《通俗文》体蛘沸,曰沮,音扶分、才与反,江南呼沸子,山东名沮。”《玉篇·疒部》:“疿,热生小疮。”《诸病源候论》卷35载:“盛夏之月,人肤腠开,易伤风热,风热毒气,搏于皮肤,则生沸疮。其状如汤之沸。轻者,币币如粟粒;重者,热汗浸渍成疮,因以为名。世呼为沸子也。”
《尔雅·释诂》中释“痱”:“病也。”《说文·疒部》:“痱,风病也。”《灵枢》中载:“痱之为病也,身无痛者,四肢不收。智乱不甚,其言微知,可治;甚则不能言,不可治也。”《诸病源候论》卷1中有记录:“风痱之状,身体无痛,四肢不收,神智不乱,一臂不随者,风痱也。时能言者可治,不能言者不可治。”可见“痱”本义是指中风病。但“痱”到了后代出现了语音变化,同时又有其它意义增生,如《广韵·未韵》:“痱,热疮。”音:“扶沸切,又蒲罪切。”
明代《本草纲目》中多现“痱疮”、“热痱”、“痱子”、“夏月痱”等等。这种暑夏常见疾病名称我们沿用至今。后现选择的“痱”与其本义中风病完全脱离了关系,正是因为出现了其它特指名称专指中风病。
“疿—沸—痱”字形演变重构,它们同具一源义素“热沸”。但其核心义素没有改变,同指暑热出现的皮肤病。
从以上五组佛医常用字词我们可以发现,“创—疮”、“利—痢”、“皰—靤—疱”、“翳—瞖”、“疿—沸—痱”在很长一段时期内频繁混用出现,这些字形构建的改配和演变导致微观词义发生衍化,同时期中医文献中此类现象亦常见。正是由于形声字字形的构造与词义的源义素的关系所致,形声字的语音形式基本没有太大变化,词义的改变通过字形构形变化达成理据化的改变。王宁先生在阐释汉字形义关系演化时提出“理据重构”、“理据部分丧失”和“理据完全丧失”三类。我们认为医学用语中绝大部分常用字演变固化的过程多是“理据重构”起主导作用,除此之外,我们不应忽略外部社会因素对语言文字演变的影响,中古医学时期是中医药学全面发展的时期,这些都通过语言文字留存了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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